- 舊石器技術:理論與實踐
- 李英華
- 3242字
- 2019-01-04 19:06:32
緒論
對于如何觀察世界,我們必須有一個理論。舉個例子,我正在家里看一場橄欖球賽,一個朋友來了,我問她從電視上看到了什么,她回答說:“我看到一群滿身污泥的男人堆在一起相互廝打、瘋狂叫喊。”然后我問她在學校打橄欖球的兒子,他說:“你看,土倫隊的底線防守太嚴密了,所以對方的第三排迅速散開以穿越防線并嘗試在對方四分之三的中心區域內持球觸地達陣(英式橄欖球規則意為得分)。看,多美的陣形啊,多優雅的姿勢啊,啦啦隊的助威多熱情洋溢啊……”由此我得出結論,我們必須掌握一套規則來觀察、解構和感知這個世界。
——Boris Cyrulnik, Les Nourritures affectives, 2000, p. 13.
什么是史前工具?既然它們已經從我們的記憶里消失了,那我們還能了解到史前工具真正的技術面貌嗎?(Bo?da,1997)
在史前時代廣袤的陸地,如中國、歐洲、近東等地區究竟發生過什么樣的故事?
這些問題始終像謎一樣,不僅吸引著東方史前學者的注意,而且也是西方史前學者感興趣的話題。在歐洲,尤其法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的搖籃,學者們嘗試過用不同的方法來回答這些問題,其中最主要的方法有兩種:一是類型學的研究方法,二是技術研究的方法。到目前為止,運用這些方法對法國材料進行的研究已經為我們比較這兩種方法提供了很多的參考和經驗。
類型學方法作為一種區分的手段,使研究者可以根據一定的分類標準對不同的工具進行辨認、定義和分類。不過,研究者選擇的這些分類標準在性質上是很多樣的,既有描述性的,類比性的,也包含了對其功能的推理,等等。在操作層面上,類型學分析會給每件觀察的石制品賦予一個名稱,然后根據這些區分出的不同類別來比較石制品的組合,進而展示出遺址之間的多樣性。已有的研究表明,類型學分析通常存在兩個問題。一是定義的工具類別和功能并不吻合(Beyries,1987);二是借助打制實驗,技術分析已經顯示,同一類石制品或一種技術特征可以由不同的結構和操作程式(schèmes opératoires)產生(Bo?da,1991)。
技術研究的方法傾向于以一種不同的視角來研究石制品。20世紀60年代提出的“操作鏈”概念為技術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Leroi -Gourhan,1964)。由于該概念過于宏觀化,隨后的學者將它替換為兩個不同但互補的概念,也代表了兩個更深入的研究領域:技術-經濟學和技術-認知學(Bo?da et al., 1990)。對操作鏈的復原已經證明,石器打制的過程是根據一個計劃來組織的,這個抽象計劃就是我們所謂的操作程式,這個操作程式可以用“操作示意圖”(schéma opératoire)來表現和描述。所謂“操作示意圖”,就是以打制實驗結果為參照,“使我們可以從觀察者的角度,以形象化的方式揭示無法感知的技術知識的一種表現和描述方式”(Bo?da,1991)。從技術-認知學的分析層面看,打制計劃即操作程式可以分解為概念(concept)、方法(méthode)、工藝(technique)、流程(processus)四個層次。隨后,為了探索石器工業生產的技術邏輯和規則,解釋石器工業內部和之間的多樣性并理解工具產生和技術進化的機制,學者們又提出了一系列概念,諸如“目的(objectif),結構(structure),方法(méthode),預設性產品(objet technique prédéterminé)和中間產品(objet technique prédéterminant),石器生產的不同技術體系(différents systèmes techniques de production lithique)”等。
總之,技術研究方法的作用和重要性在歐洲和近東已經得到了證明和認可(Bo?da,1997),不過在我國還沒有被系統地引入與運用,這在某種程度上與我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研究所經歷的不同發展道路有關。
從20世紀20年代裴文中先生將他在法國學得的理論和方法運用到周口店中國猿人遺址的發掘和研究中以來,類型學的分析方法就一直占主要地位。盡管“動態類型學”曾被提出并運用到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虎頭梁遺址(蓋培,1984),而且“操作鏈”的概念也被介紹到我國的舊石器時代研究理論中(陳淳,2001),但嚴格意義上的石器工業技術研究的理論體系與操作過程對我們來說仍顯陌生。
多年來的類型學分析已經顯示,中國絕大部分地區的舊石器類型與歐洲、北非、近東和西伯利亞、蒙古等地區似乎難以直接對應,但有時候我們又感覺到中國與上述地區的石制品存在某些相似性。在對史前人類的行為進行解釋時,我們往往將美國學者創建的解釋性模式(Binford, 1980,1989; Kuhn,1989,1994)直接運用于類型學的分析結果上,而對這些理論在相關材料上的適用性少有評估。因而,隨著材料的快速積累,我們對舊石器工業技術特征的分析日漸滯后,加上語言的障礙,我國舊石器工業的技術特征及其與世界其他地區的關系仍然不太清晰,盡管20世紀末以來狀況有所改觀,但還有很大的空間可以發展。總體而言,現在我們面臨著一個比較矛盾的狀況,一方面,我們已經認識到我國舊石器時代石制品的形態特征具有相當大的多樣性,且遺址之間石器工業的技術特征難以直接對比。另一方面,我們又不得不繼續運用類型學分析的方法,并結合美國學者的解釋性模式來解釋材料,因為大部分可以接觸到的都是英文參考文獻。除此以外我們似乎沒有更好的途徑可以探討石制品本身所體現的史前人類的認知特征及相關的技術行為。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如果不在研究方法上進行一定的改進,我們將很難在中國舊石器時代的石制品研究上獲得長足進展。由法國史前學者建立的石器技術研究的方法體現了舊石器研究理論和方法的重要進展,如果能將這套方法系統地運用到中國的舊石器材料中來,嘗試用中國材料對之進行磨合和檢驗,一定會為中國舊石器研究開辟一條新的路徑。所以,正是從這個角度說,本書的研究成果具有比較深遠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對于研究材料,本書以打制石器所運用的兩大基本概念——剝坯和修型為主線,分別選擇數個科學發掘、材料充足的遺址進行深入分析,對已經完成技術研究的典型遺址做詳細引述和介紹,力圖比較詳細地展示打制石器過程中運用的操作程式和技術研究的方法與流程。這幾個遺址包括以剝坯概念為主的貴州黔西觀音洞、大洞,湖北大冶石龍頭,陜西大荔人,山西許家窯、丁村等遺址,以及以修型概念為特色的湖北鄖縣后房、“鄖縣人”學堂梁子,陜西梁山龍崗寺,重慶巫山龍骨坡等遺址。最后結合歐洲、近東、非洲等地區的材料,對中西方舊石器工業的技術特征進行宏觀對比,揭示其中的共性和多樣性。
由于材料的可獲取度不同,加上材料本身數量和質量的差異,上述遺址的研究結果詳略也有不同。其中以剝坯概念為主的遺址以貴州黔西觀音洞為代表,以修型概念為主的遺址以湖北鄖縣后房為代表。選擇這兩個遺址作為重點材料的原因分別如下所述。
貴州黔西觀音洞遺址石制品數量有2000多件,且原料的質量很好。盡管由于學科發展的階段性,該遺址在20世紀60—70年代比較粗放式的發掘方法為研究帶來了一定的困難,但與其他遺址相比,它的石器工業還是很有特點的。比如,其石料主要是均質性不等的硅質巖,其中有一些比較好的燧石。文化遺物的年代被測定為距今20萬—5萬年,大約相當于歐洲、近東及中亞的舊石器時代中期。另外,觀音洞遺址石制品的類型學分析已經完成并發表(李炎賢,文本亨,1986)。這樣我們可以將已有的分析結果與我們的技術研究結果進行比較,以期為今后相關的石器技術研究提供參考與借鑒。更重要的是,觀音洞遺址的材料絕大部分藏于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獲取非常方便。
湖北鄖縣后房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2010年發掘的一個新遺址,埋藏于漢水左岸的二級階地。該遺址石器工業分為早晚兩期,晚期的修型概念產品非常典型,其中包括多種不同的操作程式,在漢水流域的石器工業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光釋光測年結果表明,埋藏舊石器的堆積形成于距今15萬—9萬年,也相當于歐洲的舊石器時代中期,所以通過比較,我們就能揭示中國舊石器時代中期的石器工業與世界其他地區舊石器時代中期石器工業之間的異同,并確定中國舊石器時代石器工業在世界框架內的地位。
當然,本書展示的還有部分不屬于舊石器時代中期的遺址,如龍骨坡、“鄖縣人”、梁山龍崗寺等,但這些遺址石器工業的分析結果為我們了解技術研究的特點和流程創造了很好的條件,同時在某種程度上為我們探索中國古人類認知模式的特征及從早到晚的演化提供了實證。
最后,我們希望石器技術研究的方法能在中國得到更廣泛的應用,希望通過研究石制品所承載的信息來揭示史前人類認知特征與技術行為的共性與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