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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卷

喬治·杜洛華拿一百蘇[1]硬幣埋單,接過女收款員找的零錢,便走出餐館。

他長得一表人才,又保留當下級軍官時的威儀,這會兒挺直腰身,以軍人的習慣動作捻了捻小胡子,美男子的目光對晚餐遲到的顧客迅疾一掃,就像老鷹那樣一覽無余。

幾個女人已經抬起頭來注視他,有三名青年女工,還有一個徐娘半老的音樂教師,是個頭發不整、帽子落滿灰塵、衣裙歪斜的邋遢女人,以及陪同丈夫的兩個小市民,看樣子全是這家廉價大眾餐館的常客。

杜洛華來到街上,佇立了片刻,想想該干什么。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口袋里只剩下三法郎四十生丁,要支持到月底。這就意味著面臨選擇:要么用兩頓晚餐不用午餐,要么用兩頓午餐不用晚餐。他考慮午餐二十二蘇一頓,而晚餐為三十蘇,如果只用午餐,那還能剩下一法郎二十生丁,又頂兩頓小吃,可以在街上吃點面包夾紅腸,喝兩杯啤酒。這就是他的主要花銷,也是他夜晚的主要娛樂。轉念至此,他就沿著洛蕾特圣母院街朝下坡走去。

他走路的姿勢,還像身穿輕騎兵軍裝時那樣,昂首挺胸,仿佛剛下馬似的雙腿微微叉開,在行人熙熙攘攘的街上勇往直前。他那頂高筒禮帽已然破舊,斜壓在耳朵上,鞋跟踏在鋪石馬路上嗒嗒作響,但他仍然擺出退伍軍人軒昂的派勢,傲視行人、房舍,甚至整座城市。

他那套衣服也就值六十法郎,但是瀟灑的風度猶存,十分惹眼,雖略顯俗了點兒,但畢竟活靈活現。他高高的個頭兒,相貌堂堂,兩撇翹起的小胡子仿佛長在唇上的青苔,小小瞳孔的藍眼睛非常清亮,一頭近棕褐色的金發自然卷曲,正中分縫兒,活像通俗小說中的反面人物。

正值夏夜,巴黎憋悶難耐,像蒸汽浴室一樣燠熱,在夜色中憋得人大汗淋漓。陰溝的花崗巖洞口噴出一股股臭氣;設在地下室的廚房,也從低矮的窗戶朝街上散發泔水和剩澆汁的腐臭味。

那些門房都穿著襯衫,騎在草墊椅上,在各自門洞里抽著煙斗。行人都光著頭,帽子拿在手上,拖著沉重的腳步。

喬治·杜洛華走在林蔭大道上,又停下腳步,心中猶豫不決,不知做什么好。現在,他想去香榭麗舍大街和布洛涅樹林大街,好在樹下呼吸點兒新鮮空氣,但是還有一種欲望也在撩撥他,但愿有一次艷遇。

會有什么樣的艷遇呢?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他在等待,每天從早到晚,足足等了三個多月。不過,他仗著漂亮面孔和風流舉止,有時說不上在哪兒也偷了點兒情,但是他總希望再多些,再有味些。

囊空如洗,又熱血沸騰,在街頭巷尾碰上浪蕩的女人,他更是欲火中燒。那些女人柔聲招呼:“漂亮的小伙子,跟我來好嗎?”他哪敢跟著去呢,付不起錢啊。況且,他還在等待另一種際遇,另一種親熱,少幾分庸俗的。

然而,他愛去妓女云集的場所,如她們出入的舞廳、咖啡館,她們兜客的街道。他愛同她們接近,同她們交談,隨便以“你”稱呼她們,聞她們身上郁烈的香水味,感受同她們在一起的滋味。她們畢竟也是女人,是專供性愛的女人,他絕不像出身高貴的那種男子,天生就鄙視她們。

他隨著熱得發昏的人流,拐上瑪德萊娜教堂的方向。路兩旁大咖啡館客滿為患,漫溢到了人行道。只見燈火輝煌,顧客面前的小方桌或圓桌上擺著玻璃杯,盛有紅黃綠褐等各種顏色的飲料。大肚長頸瓶中,透明的粗冰柱亮晶晶的,冰鎮著澄澈悅目的飲用水。

杜洛華不覺放慢腳步,嗓子干渴,真想喝點兒什么。

這種夏天的夜晚,又熱又渴,實在難以忍受,他想象清涼飲料流進口中的那種快感。可是今天晚上,哪怕只喝兩杯啤酒,第二天的那頓經濟晚餐就泡湯了,而月底饑腸轆轆的滋味,他早已銘心刻骨了。

他心中暗道:“我一定得支持到十點鐘,再去美洲人咖啡館喝杯啤酒。見鬼!怎么渴得這么厲害!”他又瞧瞧坐在那里飲用的那些人,所有那些人都能隨心所欲地解渴暢飲。他經過一家家咖啡館,擺出一副又放肆又快活的神態,打量每個顧客的外貌衣著,估摸他們身上能帶多少錢。一股怒火襲上心頭,他惱恨安安穩穩坐著的那些人。搜搜他們的腰包,準能掏出金幣、銀幣和零鋼镚兒。平均起來,每人至少能有兩枚金路易,每家咖啡館有百十來人,兩枚金幣乘以一百,就合四千法郎啊!他口里嘟嘟囔囔:“這些蠢豬!”同時大搖大擺,顯出優雅的姿態。在街角暗處若能逮住那么一個,那就毫不客氣,非扭斷他脖子不可,就像從前大演習時捉農家的雞鴨那樣。

這時,他想起在非洲的那兩年軍旅生涯,想起在南部省[2]小哨所里如何勒索阿拉伯人。還有一次,他們到烏勒德—阿拉納部落為非作歹,干掉了三個人,他和伙伴撈了二十只雞、兩只羊,以及黃金和半年的笑料,想到這里,他的嘴唇掠過一絲殘忍而快意的微笑。

后來始終沒有查出殺人兇手,其實也沒有認真查,阿拉伯人算什么,簡直就是當兵的天生獵物。

在巴黎可就是另外一碼事兒了,總不能挎刀持槍、明火執仗地搶掠,一點兒王法也沒有。他感到內心還充滿在被征服國為所欲為的下級軍官的全部本能。自不待言,他十分懷念在沙漠中度過的那兩年時光。多遺憾沒有留在那里啊!原指望回國要比待在那里強。哪料現在!……嘿,是啊,現在,可有好瞧的啦!

他舌頭在嘴里打卷兒,咂咂有聲,仿佛驗證口腔的確干得要命。

周圍人潮涌動,顯得衰竭而遲緩了,他頭腦中充斥著這個念頭:“這幫畜生,這些蠢貨,坎肩口袋里都裝著錢。”他用口哨吹著歡快的小調,橫著膀子沖撞行人。被撞的男人,有的回頭罵罵咧咧,有的女人則嚷一聲:“簡直是一頭牲口!”

他經過滑稽歌劇院,在美洲人咖啡館對面站住,心里合計要不要喝一杯啤酒,也實在焦渴難熬。他站在馬路中間,在下決心之前,他望了望有光亮的大鐘,才九點一刻。他深知自己,一滿杯啤酒只要放到面前,他會一口氣喝下去。過后呢,一直到十一點鐘,他又該干什么呢?

他走過去了,心中暗道:“我一直走到瑪德萊娜教堂,然后再慢步折回來。”

他走到歌劇院廣場邊上,碰見一個胖胖的年輕人,那張面孔,模模糊糊在哪兒見過。

于是,他開始尾隨那個人,邊走邊搜索記憶,口中念念有詞:“見鬼,這家伙,我是在哪兒認識的呢?”

他搜遍腦海,也想不起來;繼而,猛然間——這也是記憶的一種怪現象,頭腦里出現了同一個人,沒有這么胖,但要年輕些,穿一身輕騎兵的軍裝。他高聲叫道:“嘿,弗雷吉埃!”他拉長腳步,趕上去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回頭瞧瞧他,問道:“先生,您叫我有什么事兒?”

杜洛華笑起來:“你認不出我來啦?”

“認不出來。”

“喬治·杜洛華呀,第六輕騎兵團的。”

弗雷吉埃伸出雙手:“哎呀!老兄!你好嗎?”

“很好,你呢?”

“唔!我嘛,不怎么樣。想想看,現在我這肺,就跟紙漿一樣。我返回巴黎那年,在布吉瓦爾[3]得了支氣管炎,一年要咳嗽六個月,到現在有四個年頭了。”

“哦!看樣子,你倒挺結實的。”

弗雷吉埃抓住老戰友的胳膊,向他談起自己的這個病,如何去治療,大夫如何診斷,他身不由己,又如何難遵醫囑。醫生要他去南方過冬。真的,他能去嗎?他結了婚,又當了記者,這一行干得正火呢。

“我在《法蘭西生活報》主持政治欄,給《救國報》報道議院動態,還不時給《環球》文學專欄寫文章。就這樣,我這條路走出來了。”

杜洛華詫異地端詳他,看他變多了,也成熟多了。現在,他一身莊重的打扮,一副自信的樣子,還多了一個酒足飯飽的肚子,言談舉止,都有了一種派頭。想當年,他又干又瘦,腿腳靈便,總好亂沖亂撞,滋事吵鬧,似乎總有精神,一刻也不肯消停。只三年的時光,巴黎就讓他變了個人。現在他身體肥胖,神情嚴肅,雖然不過二十七歲,兩鬢已生出白發了。

弗雷吉埃問道:“你這是去哪兒?”

杜洛華回答:“隨便轉轉,然后回去。”

“那好,陪我去法蘭西生活報社好嗎?有幾份校樣要改,然后,我們一起去喝杯啤酒。”

“我跟你去。”

他們倆挽著胳膊走了,只有老同學或者老戰友,才會留下這種親熱關系。

“你在巴黎干什么?”弗雷吉埃問道。

杜洛華聳聳肩膀:“照直說吧,我快餓死了。當時服役期一滿,我就一心想回到這里,為了……為了發家致富,確切地說,在巴黎混個生活。現在,我在北方省鐵路辦事處當職員,干了有六個月了,年薪一千五百法郎,僅此而已。”

弗雷吉埃喃喃道:“天哪,油水可不大。”

“這話我信。可是,我怎么能混出頭來呢?我在這里單槍匹馬,一個人也不認識,也沒人推薦。要干一番事業,我有那個心,卻沒那個路子啊。”

老戰友從頭到腳打量他一遍,就像一個實干家審視一個對象,接著口氣十分肯定地說:“喏,老弟呀,在這里,什么都取決于膽量。稍微機靈點兒的人,當部長比當辦公室主任還容易。要讓人承認你,而不是去求人。真見鬼,你就沒有找到好一點兒的差事,去北方鐵路當什么職員?”

杜洛華應聲說:“到處找遍了,一無所獲。不過,這陣子,我倒瞄上個差事。貝勒蘭馴馬場有意聘我當騎術教練。若是應聘上,最低我也能掙上三千。”

弗雷吉埃戛然站住:“別干那種蠢事,給一萬法郎也不干。你一干上那個,前程就斷送了。你在辦公室里工作,至少還不拋頭露面,誰也不認識你,等到有了本事,你就可以離開辦公室,去闖自己的天下。然而,一旦當上騎術教練,那就完蛋了。就像到一家全巴黎人都去用餐的飯店當領班一樣,你一旦給上流社會的人或子弟上了騎術課,他們就再也不會平等待你了。”

他住了口,思考幾秒鐘,然后問道:“你有高中畢業證書嗎?”

“沒有,兩次會考都沒通過。”

“沒關系,反正你念完了高中課程。如果有人提到西塞羅[4]或者提比略[5],你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吧?”

“嗯,差不多。”

“好吧,會擺弄這些玩意兒的,也就那么二十來個書呆子,此外,誰也不見得知道多一些。喏,給人以強人的印象并不難,關鍵的關鍵,就是別露怯,讓人當場看破你無知。要施展手段,避開難題,繞過障礙,借助字典把別人難倒。要知道,人還不是都那么愚蠢,都那么無知嘛。”

他侃侃而談,儼然一個老于世故的人,微笑著注視紛紛走過的行人。不料,他突然咳起來,只好站住,讓這陣咳勁兒過去,然后,他聲調沮喪地說道:“這支氣管炎,就是治不好,你說煩人不煩人。現在還是大夏天呢。唔!今年冬天,我要去芒通養病,管他呢,健康第一。”

二人走到魚市大街一扇大玻璃門前,在里邊正反兩面貼了一份報紙,有三個人停在那兒看報。

由煤氣燈光勾畫出的幾個火紅大字,就像一條標語,排列在門的上方:“法蘭西生活報”。閑逛的人經過這里,一走進幾個大字投射的亮光中,就赫然顯現,如臨白晝那樣一清二楚,繼而又倏忽沒入幽暗中。

弗雷吉埃推開這扇門,說了一聲:“進去吧。”杜洛華便走了進去,登上外面整條街都看得見的又豪華又骯臟的樓梯,來到一間前廳,看見兩名員工向他的老戰友問好,最后到了看似接待室的房間停下。這間屋子到處是灰塵,凌亂不堪,綠色的假絲絨椅子套污跡斑斑,還有破洞,好像老鼠咬的。

“先坐這兒,”弗雷吉埃說道,“過五分鐘我就回來。”

這間屋子有三個門,他從一扇門出去了。

這里飄浮著一種奇異特殊的氣味,難以描摹,正是編輯部的氣味。杜洛華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有些拘束,尤其感到詫異。不時有人從一扇門跑進來,從他面前經過,又從另一扇門出去,根本來不及看清他們的面孔。

時而是年輕人,非常年輕,一副忙碌的樣子,跑起來一陣風,手里拿的一張紙直飄動;時而是排字工,沾滿黑漬的粗布工作服里露出雪白的襯衣領,以及類似上流社會人物穿的毛料褲。他們走路小心翼翼,手里捧著印了字的一沓沓紙,正是剛印出來而墨跡未干的校樣。有時還走進來一位小個子先生,那身漂亮的打扮未免過分顯眼,禮服緊緊箍住身子,褲子像模具似的裹著大腿,尖尖的皮鞋束縛著雙腳,他就是報道夜晚社交新聞的記者。

還有別的人,神情嚴肅,極有派頭,戴著平檐高筒禮帽,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顯得與眾不同。

弗雷吉埃終于回來了,他挽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那人三四十歲,身穿黑禮服,上扎白領帶,棕褐色頭發,兩撇小胡子尖尖地翹起來,一副放肆而躊躇滿志的神態。

弗雷吉埃對他說:“再見,親愛的大師。”

那人同他握手:“再見,親愛的。”

說罷將手杖往腋下一夾,吹著口哨下樓去了。

杜洛華問道:“那人是誰?”

“他就是雅克·里瓦樂,你應當知道,大名鼎鼎的專欄作家,劍術決斗專著的作者。他來看自己的清樣。他和加蘭、蒙代爾極富才智,在巴黎社會新聞專欄作家中,占頭三把交椅。他給本報每周寫兩篇文章,每年就掙三萬法郎。”

他們正要走,又遇到個矮胖的先生。只見那人留著長發,渾身邋里邋遢,上樓跑得氣喘吁吁。

弗雷吉埃向那人深鞠一躬,讓過去之后,他就對杜洛華說:“諾爾貝·德·瓦萊納,詩人,是《死去的多少太陽》的作者,又是一個稿酬特別高的人,他向我們提供一個短篇就拿三百法郎,而每篇最長也不過三百行。走吧,去那不勒斯人咖啡館,我渴得要命。”

他們到咖啡館一落座,弗雷吉埃就嚷道:“來兩杯啤酒!”他端起杯來,一口氣就灌下去了,而杜洛華卻一口一口慢慢喝,仔細品味,就好像品嘗玉液瓊漿。

他的同伴默不作聲,若有所思,過了半晌,突然說道:“你干嗎不試試記者這一行呢?”

杜洛華不免一驚,看了看同伴,遲疑地說道:“可是……要知道……我從來沒有寫過什么東西啊。”

“噯!試一試嘛,先干起來再說。我可以用你,派你去搜集材料,聯系些事情,拜訪些人。開頭一段時間,每月你大約能掙上二百五十法郎,車馬費另報。我去跟社長說說,你愿意不愿意?”

“我當然愿意啦!”

“那好,先做一件事兒:明天到我家來吃晚飯。我只邀請五六位客人,有老板華爾特先生和他夫人、雅克·里瓦樂和諾爾貝·德·瓦萊納,這兩個人,剛才你見過了,還有我太太的一位女友。就這么定了,好嗎?”

杜洛華遲疑不決,一時面紅耳赤,顯得非常為難,他終于訥訥說道:“要知道……我連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弗雷吉埃不禁目瞪口呆:“沒有禮服?糟糕!這可是必不可少的。喏,在巴黎混,沒有床睡覺可以,沒有禮服可不行。”

接著,他突然搜搜自己坎肩的口袋,掏出一小把金幣,撿出兩枚金路易,放到老戰友面前,口氣特別親熱地說道:“先用著,有了再還我。用分期付款方式或租或買都行!把需要的衣服置辦齊。你自己置辦吧,反正明天來我家吃晚飯,七點半,水泉街17號。”

杜洛華誠惶誠恐,收起錢,磕磕巴巴地說道:“你真是太好了,我萬分感激……請相信,我絕不會忘記……”

對方接口說道:“好啦,別說了。再來杯啤酒,好嗎?”他隨即喊了一聲:“伙計,兩杯啤酒!”

等喝完了酒,記者又問道:“再去逛一逛,一個鐘頭,好嗎?”

“當然了。”

于是,他們又朝瑪德萊娜教堂走去。

“干什么好呢?”弗雷吉埃問道,“有人說,在巴黎,一個閑逛的人,也總是有營生可干的。其實不然。就拿我來講,到了晚上,我想隨便走走,就不知道去哪兒好。到布洛涅樹林去兜一圈吧,那要有一個女人陪伴才有意思——可不是總有現成的,隨手就能拉來一個。去音樂咖啡廳吧,給我那藥店老板和他老婆開開心還行,打發我可不成。那么,干什么呢?無事可干。這里有座消夏公園就好了,就像蒙索公園[6]那樣,夜晚也開放,可以坐在樹下,一邊喝清涼飲料,一邊欣賞優美的音樂。不要搞成娛樂的場所,而是漫步的地方,門票很貴,以便吸引美麗的貴婦人。小徑鋪著細沙,有電燈照明,想散步就散步,想坐下就坐下,可以就近,也可以在遠處欣賞音樂。從前穆薩爾游樂園就差不多,不過,那兒有點兒像低級舞場,凈演奏舞曲,地方不夠寬敞,樹蔭不夠多,也沒有多少幽暗的角落。應當建一座非常美麗、非常大的花園。那多吸引人啊!真的,你想去哪兒?”

杜洛華一時難住,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狠了狠心,才說道:“風流牧羊女游樂場我沒見識過,很想去開開眼。”

老戰友叫起來:“風流牧羊女游樂場,天哪!我們還不跟進烤爐一樣!好吧,行啊,總還有點兒玩頭兒。”

于是,他們掉頭朝蒙馬特城關街走去。

游樂場門口燈火輝煌,照亮了匯聚在前面的四條街。一長排馬車停在那里,都在等待散場。

弗雷吉埃徑直往里走,卻被杜洛華叫住:“我們還沒去窗口買票呢。”

對方拿腔拿調地說:“跟我在一起,用不著付費。”

到了檢票口,三名檢票員都向他哈腰打招呼。中間那個還向他伸出手。記者問道:“還有像樣的包廂嗎?”

“當然有了,弗雷吉埃先生。”

他接了遞過來的包廂票,推開包了皮軟墊的門扇,二人就到了大廳。

里面煙氣繚繞,好似薄霧,籠罩了遠一點兒的部位、舞臺和劇場對面。那些人都在吸雪茄和香煙,冒出縷縷淡白色煙霧,不斷上升,在寬闊的圓頂下聚攏,圍住大吊燈,在二樓看臺的觀眾頭上,形成了煙云密布的天空。

入口通向環形休息廳的寬寬過道上有三張柜臺,三個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正忙著出售飲料和色相;一幫女子站在一張柜臺前,正等待來客;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游蕩,混跡在身著深色禮服的男人群里。

三名售貨員身后有高大的鏡子,映出她們的后背和過路人的面孔。

弗雷吉埃自信有權受人禮讓,分開眾人,快步朝前走去。

他走到一名女領座面前,問道:“十七號包廂在哪兒?”

“請走這邊,先生。”

他們走進小小的木板包廂,門就關上了。包廂前面敞開,板壁鑲了紅壁毯,擺了四張同一顏色的座椅,相互挨得很近,留的空隙難以過人。兩個朋友坐下來,他們左右兩側都排列著相同的小包廂,構成長長的弧線,而兩端則通到舞臺。那些包廂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見腦袋和胸部。

舞臺上三個穿緊身衣的年輕人,身材依次大個兒、中個兒和小個兒,正在輪流表演吊杠。

大個兒用小快步首先出列,他臉上掛著微笑,鞠躬時手掌一揚,仿佛向觀眾送去個飛吻。

他那胳膊和大腿的肌肉,明顯由緊身衣突現出來。他挺起胸膛,盡量收回過分突起的腹部。他的頭發從正中精心開縫,等分梳向兩邊,模樣兒就像理發店的小伙計。他姿勢優美,縱身躍上吊杠,雙手抓住,身子好似飛輪般旋轉起來,然后伸展用力,身體挺直平臥,懸空一動不動,僅憑手腕的力量停在固定的杠上。

他飛身落地,在池座觀眾的掌聲中,再次微笑著向全場鞠躬,然后退回靠在布景上,每一步都顯示出腿部的發達肌肉。

第二個身體矮些,但更壯實,他走上前,做了同樣的動作。隨后第三個也同樣表演一番,贏得觀眾更為熱烈的喝彩。

然而,杜洛華并不專心看演出,而是頻頻回顧,張望身后滿是男人和妓女的休息大廳。

弗雷吉埃對他說:“瞧瞧這池座,全是攜帶妻子兒女的中產階級,來看熱鬧,一個個都蠢頭蠢腦。包廂里則是經常逛林蔭大道的人,也夾雜著幾個藝術家、幾個二流粉頭兒。我們身后,可是巴黎最怪異的大雜燴。那些男人都是干什么的?你觀察觀察,干什么的都有,各行各業,三教九流,而占主體的是無恥的惡棍。那中間有銀行、商店、政府各部的職員,有新聞記者、靠妓女混飯的杈桿兒、換成便裝的軍官、穿上禮服的花花公子。有的在館子里吃了晚飯來的,有的出了歌劇院,來這兒消遣一下,再去意大利劇院。還有一大幫男人形跡可疑,很難看出是混哪碗飯的。至于那些女人,全是一路貨:在美洲人咖啡館陪人吃夜宵,一兩個路易金幣陪一夜,窺伺能給五枚金幣的生客,拉不到人時就通知自己的常客。有十年了,全是熟面孔,天天晚上見到她們,終年在同樣的地點,除非去圣拉扎爾監獄或者盧爾西納醫院,進行一段時間的‘療養’。”

杜洛華早已不聽伙伴說話了。有一個女人把臂肘支在他們包廂上,正在凝視他。那是個褐發的胖女人,臉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肌膚也涂白了,黑眼睛描得細長,覆蓋著厚厚的假睫毛。那乳房過分豐滿,撐起了深色絲綢衣裙,而那嘴唇涂得血紅,猶如傷口。總之周身那種打扮給她增添幾分野性、火熱和放縱,卻能煽動男人的欲火。

她揚頭招呼從旁邊經過的一個女友,跟那金發染成紅色的同樣肥胖的女友說話,故意提高聲音,好讓人聽見:“瞧哇,那個漂亮小伙兒,他若是肯出十路易金幣要我,我是不會拒絕的。”

弗雷吉埃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又拍了一下杜洛華的大腿:“這話可是說給你聽的,你挺受女人的垂青,親愛的,祝賀你呀。”

舊軍官鬧得滿臉通紅,手指不由自主地摸摸坎肩口袋里的兩枚金幣。

這時,幕已落下,樂隊正演奏一首華爾茲舞曲。

杜洛華說道:“咱們到休息廳里轉轉怎么樣?”

“隨你便。”

他們走出包廂,立刻裹進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擁擠推搡,隨波沖蕩,他們眼前是一片漂浮的帽子。那些粉頭兒則兩兩一對,在這男人堆中穿行,輕盈地從臂肘、胸口和后背之間穿來穿去,仿佛在自家那樣隨便,在這男性波濤中弄潮如魚得水。

杜洛華樂不可支,便隨波逐流,簡直有點兒醉醺醺了,他大口大口吸著煙草、人的氣味和妓女的香水味相混雜的污濁空氣。然而,弗雷吉埃卻冒了汗,氣喘吁吁,連聲咳嗽。

“到園子里去吧。”他說道。

他們向左一拐,就走進一座帶篷的花園,兩眼不大美觀的噴泉制造出一點兒清爽。在盆栽的紫杉和崖柏下面,男男女女圍坐著鋅皮桌子喝飲料。

“再來杯啤酒?”弗雷吉埃問道。

“嗯,好啊。”

他們坐下來,瞧著走過的觀眾。

游蕩的女人,時而有個停下腳步,帶著媚俗的微笑問道:“先生,不想請我喝點兒什么嗎?”弗雷吉埃總是回答:“一杯噴泉清水。”那女人咕噥一句:“去你的,沒教養的家伙!”便走開了。

剛才在兩名戰友的包廂后壁的那個褐發胖女人,這時又出現了,她挽著那個金發胖女人,大搖大擺地走著。這兩個女人天造地設,真是絕妙的一對。

她望見杜洛華,便會心一笑,就好像他倆剛才四目相對,已經交流許多體己的悄悄話了。她拉過一把椅子,泰然自若地坐在杜洛華對面,還讓她女友坐下,然后用清脆的嗓音喊道:“伙計,來兩杯石榴汁!”弗雷吉埃深感意外,說了一句:“你!也不覺得難為情?”

她回答:“是你這位朋友把我迷住了。他真是個漂亮的小伙子。我想,他會讓我發瘋的!”

杜洛華給嚇住了,一句話也對答不上來,他只是捻著小胡子,一味傻乎乎地微笑。伙計端來果汁,兩個女人一口氣干下去,然后站起身,褐發女人略微一點頭,算是友好的表示,又用扇子輕輕打了一下杜洛華的胳膊,對他說道:“謝謝,我的小貓咪,你的話不怎么靈便。”

接著,她們扭動著屁股走了。

弗雷吉埃哈哈笑起來:“嘿!老兄,知道嗎,你還真討女人喜歡?這一點可得好好利用,你可能借上大力。”

他又沉吟片刻,又像夢囈似的,高聲講出內心的想法:“還是通過她們上得最快。”

他見杜洛華一直微笑不語,便問道:“你還想待在這兒嗎?我可待夠了,這就回去了。”

杜洛華咕噥一聲:“嗯,我再待一會兒,還不晚。”

弗雷吉埃站起身:“好吧,再見!明天見,沒忘吧?水泉街17號,七點半。”

“一言為定,明天見,謝謝你。”

二人握了握手,記者走了。

等他戰友一消失,杜洛華頓覺自由了,他又美滋滋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兩枚金幣,隨即站起來,開始游蕩,用目光搜索人群。

不一會兒,他就望見金發和褐發那兩位女郎:她們在亂哄哄的男人堆中穿行,始終一副乞婆的高傲神態。

杜洛華徑直朝她們走去,臨近又膽怯了。

褐發女郎對他說:“你的舌頭活動開了嗎?”

他結結巴巴說了一聲:“當然啦!”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們三人停下,佇立在那兒,阻礙了人群的流動,周圍形成了一個旋渦。

這時,褐發女人突然問道:“你到我家去好嗎?”

杜洛華眼饞得渾身一抖,就粗魯地回答:“好哇,可我兜里只有一枚金幣。”

女郎無所謂地笑了笑:“沒關系。”

說罷她就抓住他的胳膊,表示這男人是她的了。

他們往外走時,杜洛華心里就合計:還剩下二十法郎,不難租一套禮服,好去參加第二天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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