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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請問,弗雷吉埃先生住在哪層?”

“四層,左手那扇門。”

門房答話很熱情,表明敬重這家房客。喬治·杜洛華上樓去了。

他感到有點兒拘束,膽怯,不大自在。有生以來,他這是頭一回穿上禮服,這樣一身打扮令他局促不安,總覺得處處有毛病:高幫皮鞋沒有打油,不過式樣相當精美,而他就愛賣弄雙腳;襯衣是當天上午花四法郎五十生丁,在羅浮宮旁邊買的,但是胸襯太薄,已經(jīng)開裂了,而他平日穿的那些襯衣,都程度不同地破損了,就連最好的那件也穿不出去了。

他的褲子略嫌肥了點兒,顯不出腿部的線條,仿佛纏在腿肚子上,皺皺巴巴,一看就知道買的是舊貨。也難怪,穿上這種二手衣服,臨時湊合,往往是這種效果。唯獨上衣還不錯,碰巧基本上合身。

他一級一級慢騰騰上樓,心里發(fā)慌,怦怦直跳,唯恐當眾出丑。猛然,他看見迎面一位盛裝打扮的先生在注視他,二人近在咫尺,杜洛華不由得后退一步,隨即又目瞪口呆,愣在那里:那正是他本人,映在立于二樓樓梯口制造景深效果的一面大衣鏡里。他一陣狂喜,樂得渾身亂顫,他看見自己的形象比原來想的帥多了。

他那住處只有一面刮胡子的小鏡子,未能對鏡觀賞全身,而且,他在臨時拼湊的這套行頭上處處挑毛病,不禁夸大了缺陷,一想到自己這身打扮會顯得土里土氣,心里就驚恐萬狀。

不料,他猛然在鏡子里瞧見自己,甚至沒有認出來,還以為是另外一個人,一位社交人士,乍看上去顯得很體面,很瀟灑。

現(xiàn)在,他對著鏡子仔細端詳,不能不承認,從上到下這一身打扮,的確令人滿意。

于是,他像演員練習角色那樣研究起自己來,對著鏡子微笑,伸出手,做各種姿勢,表現(xiàn)各種情感,如驚奇、喜悅、贊同等,還研究微笑的不同程度,在女人跟前如何以目傳情,讓她們明白他所懷的愛慕和欲望。

樓道上有一扇房門開著,他這樣忸怩作態(tài),怕讓人撞見,特別是讓他朋友邀請來的哪位客人瞧見,于是又飛快上樓。

到了三樓,又碰見一面大鏡子,他放慢腳步,要瞧瞧自己如何走過去。他覺得自己的姿態(tài)的確優(yōu)美,走起路來很瀟灑,頓時信心百倍。毫無疑問,他有了這副相貌和飛黃騰達的愿望,再加上早已暗下的決心和獨立思考的精神,肯定能成功。最后一層樓梯,他真想飛跑騰躍上去。到了第三面鏡子前,他又站住,以習慣的動作捻了捻小胡子,摘下帽子攏了攏頭發(fā),就像他常有的情況那樣自言自語:“這真是奇妙的發(fā)現(xiàn)。”然后伸手按門鈴。

房門幾乎立即打開,面前出現(xiàn)一名男仆,只見他身穿黑禮服,臉刮得白白凈凈,神態(tài)莊重,衣著打扮完美無缺。杜洛華一見又慌神了,鬧不清這隱隱約約的緊張情緒從何而來,也許是他無意間比較了兩個人的裝束吧。穿著锃亮皮鞋的仆人,接過杜洛華怕露出臟點而搭在手臂上的大衣,問道:“請問我如何通報?”

然后,他掀起門簾,朝著客廳報了名字。

這時,杜洛華突然又慌了,覺得自己簡直要嚇傻了,氣都有點兒喘不上來。他要朝期待已久、夢寐以求的生活邁出第一步了。不過,他總算走過去了。一位金發(fā)少婦站在那兒等待他。這間又大又亮,像溫室一樣擺滿花木的客廳,只有少婦一個人。

杜洛華戛然站住,他完全困惑不解。這位笑吟吟的婦人是誰呢?繼而他想起,弗雷吉埃結了婚,這位衣著華麗的金發(fā)美女,大概就是他朋友的妻子,他一想到這一點,就更加慌亂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夫人,我是……”

女郎卻向他伸出手:“先生,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們相遇的情景,查理都對我說了。我很高興他腦子來得快,請您今天前來同我們共進晚餐。”

杜洛華面紅耳赤,再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感到對方正從頭到腳打量審視他,斟酌著如何評價。

他想表示歉意,編個理由來解釋他為什么衣冠不整,可是什么也想不出來,也就不敢接觸這個難題。

他坐到女主人指給他的扶手椅上,立刻感到在他身體的壓力下,柔軟而富有彈性的絲絨凹陷下去。他感到自己沉下去,同時又有了依托,被這溫柔的椅子緊緊抱住,而鑲了軟墊的靠背和扶手則輕輕地托住他,他只覺得進入了美妙的新生活,擁有了無比甜美的東西,好像自己變成了個人物,從此脫離苦海。于是,他望了望一直凝視他的弗雷吉埃夫人。

她那身淺藍色開司米連衣裙,充分顯現(xiàn)她苗條的身段和豐滿的乳房。短袖口和開得很低的領口鑲有白色薄紗花邊,袒露著手臂和胸口。頭發(fā)束在頭頂,腦后部分略微彎曲,頸上的金黃絨毛呈薄云狀。

在她的注視下,杜洛華倒放下心來,不知為什么,這目光令他想起昨天在風流牧羊女游樂場碰到的那個妓女的目光。但她的眼珠是灰色的,灰中帶藍,從而有一種獨特的神色。她的鼻子秀氣,嘴唇卻很厚,下巴頦兒有點兒胖,那張面孔不大勻稱,但有魅力,飽含熱情和慧黠。這類女人的面孔,每一根線條都透出一種特有的風韻,似乎都有一種寓意,每一種表情都好像要顯露或掩飾什么。

她略一沉吟,又問道:“您在巴黎很久了嗎?”

杜洛華漸漸定下神來,回答說:“只有幾個月,夫人。我在鐵路上供職,不過,弗雷吉埃愿意幫忙,有望把我拉進新聞界。”

她更為明顯,也更為和善地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道:“我知道。”

門鈴又響了。仆人通報:“德·瑪海勒夫人到。”

德·瑪海勒夫人是位矮個兒褐發(fā)女郎,即人稱褐發(fā)小娘子的那類。

她步履輕盈地走進來,只見她穿一條式樣簡單的深色連衣裙,模具似的,從頭到腳全身線條都勾勒出來了。唯有插在黑發(fā)間的一朵玫瑰花特別引人注目,仿佛是她相貌的標志,突顯了她的特性,給她定下了應有的風風火火的基調(diào)。

她身后跟著一個身穿短衣裙的小姑娘。弗雷吉埃夫人急忙迎上去。

“你好,克洛蒂爾德!”

“你好,瑪?shù)氯R娜!”

她們相互擁抱。小姑娘像大人一樣沉穩(wěn),探過去額頭,說道:“你好,表姑!”

弗雷吉埃夫人親了一下小女孩,隨即介紹說:“喬治·杜洛華先生,查理的一個好朋友。”

“德·瑪海勒夫人,我的朋友,還沾點兒親。”

她又補充一句:“要知道,我們在這里不要拘禮,不要客氣,大家隨便一點兒。就這樣說定了,好不好?”

杜洛華點了點頭。

這時,房門又打開了,來了一個圓滾滾的矮個兒先生,挽著一位高個兒美婦,他們就是華爾特夫婦。華爾特先生是南方猶太人,當上了議員,是金融界和商界人士,又是《法蘭西生活報》的老板。夫人比他高,比他年輕得多,舉止高雅,神態(tài)十分莊重,娘家姓巴齊勒·拉瓦羅,父親是個銀行家。

繼而,雅克·里瓦樂和諾爾貝·德·瓦萊納腳前腳后來到,前者衣著十分漂亮,而后者衣領發(fā)亮,是披肩的長發(fā)給磨的,肩膀上還撒了一些白色頭皮屑。

諾爾貝·德·瓦萊納領帶有點兒歪,似乎今天還不是他頭一次外出。他雖然上了年紀,但仍然風度翩翩,上前拉起弗雷吉埃夫人的手,在手腕上親了一口。他彎腰吻手時,長發(fā)像水一樣灑到少婦裸露的胳膊上。

這時,弗雷吉埃也進來了,因回來晚了向大家道歉,說在報社脫不開身,正處理莫萊勒事件。莫萊勒先生是激進派議員,他就阿爾及利亞殖民要求貸款一事,剛剛向內(nèi)閣提出了質(zhì)疑。

男仆朗聲報告:“夫人,可以用餐了!”

于是,大家走進餐室。

杜洛華的座位恰巧排在德·瑪海勒夫人母女之間,他又感到拘束起來,唯恐在使用刀叉杯匙時違背了什么規(guī)矩。他面前有四只杯子,其中發(fā)藍的一只,究竟是用來喝什么的呢?

先上來湯,大家喝時什么話也沒有講。后來,諾爾貝·德·瓦萊納問道:“你們看了報上登的戈蒂耶案件了嗎?事情怪極啦!”

于是,大家開始議論這起因訛詐而變復雜了的通奸案,但并不像家庭內(nèi)部的閑談,而是像醫(yī)生之間談論一種疾病,或者菜農(nóng)之間談論一種蔬菜那樣。他們對這類事既不氣憤,也不大驚小怪,只是懷著職業(yè)性的興趣,探究不為人知的深層原因,并不在乎罪行本身。大家力圖弄清楚這些行為的緣起,確定產(chǎn)生悲劇的大腦中的所有現(xiàn)象,這正是特殊精神狀態(tài)科學分析的結果。女士也都饒有興趣,傾聽這種探究和分析。近來發(fā)生的其余事件,大家也用新聞商人、分行出售人間喜劇的零售商那種務實眼光和看問題的方法,仔細研究、評論、審視每個方面,并衡量其價值,如同在商店里,仔細察看,反復掂量貨物一樣。

后來又談到一起決斗事件,雅克·里瓦樂發(fā)言了。這是他的專題,誰也不能隨便闡述。

杜洛華絕不敢插一言。他時而瞧瞧身邊的女郎,深受那圓圓的豐乳所誘惑。一顆鉆石由金絲系在耳下,猶如從肌膚滑下的一滴水珠。她不時發(fā)表一種看法,而每次嘴唇都泛起微笑。她的思維很奇特,持論既貼切,又出人意料,屬于熟諳世事的那種頑皮女孩,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略帶懷疑精神,但是善意地評論事物。

杜洛華想稱贊她幾句,但是想不出詞兒來,只能照顧她女兒,給她倒飲料,為她端盤添菜。女兒比母親神態(tài)嚴肅,總是點頭致意,用低沉的嗓音道謝:“先生,您真熱情。”小小的人兒,卻帶著沉思的表情聽大人談話。

對晚餐的美味佳肴,大家都贊不絕口。華爾特先生大吃大嚼,幾乎不講話,他的目光從鏡片下斜射下來,打量端給他的菜肴。諾爾貝·德·瓦萊納似乎在同他較量,調(diào)味汁有時滴到襯衣的前襟上。

弗雷吉埃一本正經(jīng),微笑著照顧客人,不時同他妻子交換一下眼色,仿佛二人串通一氣,正在順利地干一件棘手的事。

一張張臉紅起來,一個個嗓門兒也粗起來。仆人上酒,不時對客人耳語:“考爾通,還是拉羅茲堡[7]?”

杜洛華覺得考爾通葡萄酒合口味,每次都讓人給斟滿。一種甜美的快感已經(jīng)傳遍周身,熱乎乎的,從腹部上頭沖到四肢,浸透全身。他感到通體舒坦,覺得生活、思想、軀體和靈魂無不舒坦。

他產(chǎn)生了欲望,要開口說話,要引人注意,要別人傾聽并欣賞他,就像這些人一樣,一字一句都令人回味。

這工夫,聊天還持續(xù)不斷,天南海北,各種想法相混雜,只要誰講一句話,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就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上。總之,當天的大事件都過了一遍,順便又涉及千百個問題,最后又兜回到莫萊勒先生就阿爾及利亞殖民化問題提出的重大質(zhì)問。

在兩道菜之間,華爾特先生也開了幾個玩笑,表明他思想多疑而粗俗。弗雷吉埃介紹了他次日要發(fā)表的文章。雅克·里瓦樂主張在殖民地搞軍人政府,將土地出讓給在那里服役三十年以上的所有軍官。

“用這種辦法,就能建起一個強有力的社會,”他說道,“因為,他們早就熟悉并熱愛那個地方,也懂得當?shù)卣Z言,通曉那里所有的重大問題,而換了新去的人,必然處處碰壁。”

諾爾貝·德·瓦萊納打斷他的話:“不錯……他們精通一切,就是不懂農(nóng)業(yè)。他們會講阿拉伯語,但是不知道如何栽甜菜,如何種小麥。他們甚至精通劍術,但是如何施肥卻很外行。恰恰相反,這個新國家應當向所有人敞開大門。聰明人會在那里站住腳,其他人就得完蛋。這是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

他說完,便有點兒冷場。大家都微笑。

喬治·杜洛華開口說話了,可是他一發(fā)聲,自己先嚇了一跳,就好像從來沒有聽見過自己講話似的:“那里最缺乏的是良田。真正肥沃的土地非常昂貴,趕上法國本土了,而且全讓非常富有的巴黎人作為投資買走了。真正的殖民,那些一貧如洗、因為餓肚皮而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就全給扔到大沙漠里,那里沒有水,寸草不生。”

所有人都注視他。他感到自己臉紅了。華爾特先生問道:“先生,您了解阿爾及利亞?”

杜洛華回答:“是的,先生,我在那里待過兩年零四個月,而且在三個省都住過。”

諾爾貝·德·瓦萊納拋開了莫萊勒問題,突然向杜洛華問起他聽一位軍官講過的一種風俗。那地方叫姆扎卜,是個阿拉伯小共和國,非常奇特,位于撒哈拉大沙漠的腹心,最酷熱最干旱的地段。

杜洛華去姆扎卜游覽過兩次,于是,他談起那里的奇風異俗:水同金子一樣貴重,每個居民都必須承擔各種公益服務,經(jīng)商遠比文明國家誠實。

杜洛華酒喝多了,談興大發(fā),又一心要討人歡心,便像吹牛一般夸夸其談,講述團隊里的奇聞趣事、阿拉伯人的生活特點、戰(zhàn)爭歷險等等。他甚至想到幾個極富色彩的詞兒,來形容那片黃沙漫漫、烈日炎炎、一望無際的荒涼國度。

女士的目光全投在他身上。華爾特夫人慢聲細語地說道:“您回憶的這些事,可以寫成一組迷人的文章。”這時,華爾特從眼鏡上面射出目光,打量這個年輕人,仿佛這樣才能看清對方的面孔。打量菜肴時,他則從鏡片下面看去。

弗雷吉埃立即抓住這個時機:“親愛的老板,剛才我向您提起這位喬治·杜洛華先生,請求您聘用他幫我搞政治新聞欄。馬朗波走了之后,要有緊急和機密的采訪,我就一個人也派不出了,報紙因而也會受影響。”

華爾特老頭兒開始認真對待了,他索性摘下眼鏡,面對面端詳,然后才說道:“毫無疑問,杜洛華先生有獨特的見解。明天下午三點鐘,他要是肯來同我談談,這件事我們就安排一下。”

他停了停,身子完全轉(zhuǎn)向了年輕人,又說道:“不過,關于阿爾及利亞,您要馬上寫一小組妙文,就講述您的回憶,也像剛才那樣,將殖民化問題扯進來。這有現(xiàn)實意義,完全有現(xiàn)實意義,我敢肯定我們的讀者會非常喜歡。可是您得抓緊。第一篇文章,明后天我就要,趕在議會辯論的時候,以便吊起公眾的胃口。”

華爾特夫人也補充一句,她的一舉一動,總擺出嚴肅優(yōu)雅的姿態(tài),一言一語,也總賦予垂青施惠的意味:“您不是有了個好標題:《非洲獵奇記》,對不對,諾爾貝先生?”

老詩人大器晚成,自然藐視和畏懼后起之秀,他冷淡地答道:“對,標題是很精彩,但是行文要切題,這是最大的難點;切題,在音樂上就叫合調(diào)。”

弗雷吉埃夫人微笑著,以保護者和行家的目光,看了杜洛華一眼,分明是說:“你呀,肯定能成功。”德·瑪海勒夫人已有好幾次朝他轉(zhuǎn)過身去,她那鉆石耳墜不住地抖動,小水珠仿佛要脫落似的。

小女孩則表情嚴肅,老老實實待在那兒,頭埋在餐盤里。

仆人拿著約翰內(nèi)斯堡葡萄酒,圍著餐桌轉(zhuǎn)圈斟入藍色杯中。弗雷吉埃舉杯向華爾特先生祝酒:“為《法蘭西生活報》長盛不衰干杯!”

人人都向微笑的老板點頭致敬。杜洛華躊躇滿志,舉杯一飲而盡。此時此刻看那勁頭,就是一大桶酒,他也能喝光,再有一頭牛,他也能吞下去,哪怕遇到一頭獅子,他也能將它扼死。他感到周身有超人的力量,心中有戰(zhàn)無不勝的決心和無限的希望。現(xiàn)在,他在這些人中間,就像在家里一樣隨便了。他在這里站住了腳,贏得了地位。他懷著新的自信,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停留,而且第一次斗膽對鄰座的女郎說話:“夫人,我從未見過您這樣美的耳墜。”

她轉(zhuǎn)過身來,沖他微笑道:“這是我自己的主意,把鉆石這樣吊下來,只用一根細線。特別像顆露珠,對不對?”

杜洛華忘乎所以,又低聲說了一句:“非常迷人……不過,耳朵也為這耳墜生輝呀。”

講了一句蠢話,他這樣大膽,真是又羞愧又心悸。然而,她卻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女人這種明亮的眼神能直透人的心扉。

杜洛華轉(zhuǎn)過頭的時候,又碰到弗雷吉埃夫人的目光,他從那始終和善的眼神中,看出一種更明顯的喜悅、一種慧黠和鼓勵。

現(xiàn)在,所有男士都同時講話,一個個搖頭晃腦,粗聲大氣,討論建造地鐵的龐大計劃。每個人都有滿腹牢騷要發(fā),抱怨巴黎的交通如何緩慢,有軌電車如何不便,公共汽車如何討厭,出租馬車車夫如何粗魯,等等,直到吃完餐后甜食,這個話題才算談完。

大家離開餐室,又去喝咖啡。杜洛華開玩笑似的將胳膊遞給小女孩。她卻神情嚴肅,向他道謝,并踮起腳,將手插進這位鄰座男士的肘彎里。

他走進客廳,再次產(chǎn)生進入花房的感覺,只見屋內(nèi)四角擺著盆栽的高大棕櫚樹,華美的葉子展開,伸向天花棚,再擴散成噴泉狀。

壁爐兩側(cè)的橡膠樹,樹干像圓柱一般,墨綠的長葉層層疊疊。鋼琴上方有兩株不知名的小灌木,樹冠圓圓的,鮮花盛開,一株深粉,一株雪白,實在太美了,看上去不像真的,仿佛是假花。

空氣清新,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幽香,究竟是什么香味,說不清也道不明。

杜洛華心中安穩(wěn)多了,便注意觀察這套住房。屋子并不很大,除了木本植物,再也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陳設,也沒有什么耀眼的鮮艷色彩。然而,人待在里面就覺得很自在,有一種寧靜休憩之感,有一種溫馨愉悅的氛圍,周身都仿佛受到愛撫。

墻上鑲的壁布是舊料子,呈淡紫色,綴滿蒼蠅大小的絲絨小黃花。

房門上垂掛的門簾,有的是藍灰布,有的是軍黃布,上面用紅絲線繡了幾株石竹花。座椅大小不同,形狀各異,隨意擺放,有長椅、寬大的和小巧的扶手椅、軟墩和小圓凳,全都包著路易十六時期的錦緞,或烏得勒支[8]絲絨,圖案為奶油底色襯出的紅石榴。

“杜洛華先生,您喝咖啡嗎?”

弗雷吉埃夫人嘴唇始終掛著友好的微笑,遞給他滿滿一杯。

“好的,夫人,謝謝。”

他接過杯子,又拿起銀夾子,俯下身去,正極度緊張,要從小女孩捧著的糖罐里夾方糖時,忽聽這位少婦悄聲對他說:“您要去恭維恭維華爾特夫人。”

未待他應聲,少婦就走開了。

他怕將咖啡灑在地毯上,先喝下去,等神經(jīng)放松了,才設法接近他那位新老板的夫人,找機會同她攀談。

忽然,他發(fā)現(xiàn)華爾特夫人手中的杯子空了,而她離桌子又遠,不知放在哪兒,于是,他就急忙沖過去:“勞駕,夫人,把杯子給我吧。”

“謝謝,先生。”

他拿起杯子,返身又回來:“夫人,您大概不知道,我在那遙遠的大沙漠里,《法蘭西生活報》陪伴我度過了多少美好的時光。在法國本土之外,這的確是唯一能看到的報紙,因為,比起文學性、趣味性,它勝過所有報紙,還不那么單調(diào),什么內(nèi)容都有。”

華爾特夫人微笑著,雖不經(jīng)意又善氣迎人,她口氣嚴肅地答道:“這種類型的報紙正迎合新的需要,華爾特先生費了很大周折,才創(chuàng)辦起來。”

他們就這樣聊了起來。杜洛華平常話來得快,聲音很有魅力,目光飽含美意;小胡子更具有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在唇上舒展,短短地卷曲著,金黃色又沾點兒火紅,翹起的兩端色彩稍淡,煞是好看。

他們談論巴黎城區(qū)、近郊,以及塞納河兩岸,談論溫泉城市、夏日的游樂,以及各種日常的事物,這類話題無休止地談下去,也不會累著腦子。

后來,諾爾貝·德·瓦萊納先生端著一杯酒走過來,杜洛華便知趣地走開了。

德·瑪海勒夫人剛跟弗雷吉埃夫人聊了一會兒,這時招呼他過去:“怎么!先生,”她突然對他說道,“您想嘗試嘗試記者這一行啦?”

于是,他泛泛談了他的計劃,然后又開始他剛同華爾特夫人聊過的話題。不過,這回他掌握得更好,表現(xiàn)得也更為出色,把剛才聽來的話當作自己的重復一遍,同時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對方的眼睛,似乎要賦予自己的話以深刻的含義。

德·瑪海勒夫人也給他講了些奇聞趣事,那樣談笑風生,表明她是個自知聰穎,又愛表現(xiàn)風趣的女人。她越談越親熱,還把手放到杜洛華的胳膊上,講些無足輕重的事兒卻壓低聲音,賦予她的話以一種談心的性質(zhì)。杜洛華挨著這位關照他的少婦,內(nèi)心激動起來,真想立刻為她獻身,保衛(wèi)她,顯示他的價值。他應答時往往跟不上,恰恰表明他馳心旁騖。

這時,無緣無故,德·瑪海勒夫人叫了一聲:“羅麗娜!”小姑娘便過來了。

“坐到這兒,孩子,待在窗口你會著涼的。”

杜洛華忽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欲望,要親親小姑娘,就好像這樣親一親,會有什么東西傳到她母親身上似的。

他請求的口氣,既含有父愛,又含有對女性的殷勤:“您能允許我親您一下嗎,小姐?”

孩子抬起眼睛,一副吃驚的樣子。德·瑪海勒笑著說:“你就回答,今天我愿意,先生,但是這不能成為慣例。”

杜洛華馬上坐下,將羅麗娜抱到他的膝上,用嘴唇拂了拂女孩額頭上波浪狀的秀發(fā)。

母親十分詫異:“咦,她沒有逃掉,這真叫人吃驚。平時,她只讓女的親一親。您是不可抗拒的,杜洛華先生。”

他滿臉通紅,不好回答,只是輕輕地搖著坐在他膝上的小姑娘。

弗雷吉埃夫人走過來,驚訝地嚷了一句:“咦!羅麗娜給馴服啦,簡直是奇跡!”

雅克·里瓦樂叼著雪茄,也走了過來。杜洛華起身準備告辭,唯恐言語有失,前功盡棄,毀掉他開始的創(chuàng)業(yè)。

他躬身告辭,抓住女士伸過來的纖手輕輕握了握,然后用力搖晃男人的手。他注意到雅克·里瓦樂的手又干又熱,并相應地同他熱情緊握;諾爾貝·德·瓦萊納的手又濕又涼,從手指間滑掉;華爾特老頭兒的手又涼又綿軟無力,毫無表示;弗雷吉埃的手胖乎乎又溫乎乎。這位好友悄聲對他說:“明天,三點鐘,別忘了。”

告辭出來,又到了樓道,他心中樂極了,真想跑下去,于是一步跨兩個臺階,往樓下沖,忽然在三樓的大鏡子里,他瞥見一位先生大步流星迎面而來,便戛然止步,一時滿面羞愧,就好像叫人抓住了過錯。

繼而,他對著鏡子照了許久,認定自己確實是個美男子,心里簡直樂開了花。接著,他得意地沖自己微笑,最后又恭恭敬敬深鞠一躬,就像對大人物施禮一樣,向自己的形象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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