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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翠微云雨,沖破禁忌征服李治

一、英雄不復(fù)

經(jīng)過一年休養(yǎng),李世民重新臨朝聽政,傳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再征高麗。此時這場戰(zhàn)爭已不單是為國除患,還關(guān)乎他個人的顏面,絕無罷手的余地。他下令征調(diào)兵馬、籌備糧草、大造戰(zhàn)船,再度吹響進軍號角。不過這次他不再御駕親征,一則吸取了上次教訓,身為皇帝不再輕舉妄動,二則他也深知自己的身體已大不如前。

腿上膿瘡基本痊愈,但風疾依然困擾著他,頭暈?zāi)垦R共荒苊?;而他的朝堂也徹底改換了面目,這一年中,宰相房玄齡、衛(wèi)國公李靖、尚書左仆射高士廉、中書令馬周相繼染病,實際主持政務(wù)的只剩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兩人,這是貞觀以來從未有過的局面。

鑒于宰相權(quán)力過大又負擔過重,李世民提拔中書舍人崔仁師為中書侍郎,協(xié)助處理政務(wù)。太子李治依舊每日跟著忙碌,不過還是一副孝順父親、遵從舅父的模樣,百官對其德行越來越稱道,實際執(zhí)政的能力卻未見提高,連李世民似乎也對這個孝順兒子不抱更高期望。總之,皇宮和朝廷都氣氛沉悶,仿佛整個帝國都隨著“天可汗”日漸疲病的身軀步入了力不從心的境地。

每當朝會之時群臣望著情緒低迷、陰晴不定的皇帝,心中都充滿恐懼,大家都緘口不言唯恐是非上身。群臣不約而同躲著皇帝,根本沒人理解他心中苦惱,更沒人了解他們的皇帝是如何熬過一個個不眠之夜的。不知何時起,立政殿的夜晚變得越來越可怖,越來越難熬。玄武門之事常在他的噩夢中重現(xiàn),甚至夜幕降臨后,殿外林中也常常讓他感覺鬼影幢幢,仿佛是他兄弟的鬼魂。

李治當上太子住進東宮,晉陽公主小小年紀便夭折,沒有這些子女相伴,寢宮愈加冷清,而大病一場后李世民連寵幸嬪妃的興致都沒了。

恐怕連李世民自己都沒想到,這時候給他帶來慰藉的反倒是那位不肯遵從他命令的玄奘法師。經(jīng)過一年辛勞,玄奘等高僧已順利譯出一批經(jīng)文,并按照他吩咐編出一部《西域記》。

這部書由玄奘法師口述,辯機和尚執(zhí)筆,共十二卷,記述西域一百多個邦國的山川氣候、風土人情、語言宗教,這部行記為大唐經(jīng)營西域提供了重要參考。李世民對玄奘贊不絕口,親自為其撰寫《大唐三藏圣教序》,而且還對執(zhí)筆《西域記》的辯機和尚頗加贊譽,年紀輕輕既通佛法又具文采,也是法門奇才。

沒人明白從來不信鬼神的李世民是如何癡迷上宗教的,但他的信仰一旦萌生竟比篤信數(shù)十年的虔誠教徒還要熾烈。他漸漸翻閱起經(jīng)卷,開始召見出家人;而接受他召見的不但有長安的僧侶,還有自詡身懷法術(shù)的道士,甚至還包括西域胡僧。這些方士深感皇帝恩德,不但以各自的方式為他消災(zāi)祈福,還針對風疾拿出了他們的治療方法——煉丹!

皇帝服丹非等閑之事,不但太醫(yī)勸阻,連太子群臣乃至玄奘法師也極力反對,可面對束手無策的風疾李世民執(zhí)意要試一試?;蛟S這些靈丹中真有些進補的藥物,更因為心理使然,服丹之后病情竟真的有所好轉(zhuǎn),身體逐漸溫暖舒暢,頭暈?zāi)垦5陌Y狀似乎也輕了。李世民興奮異常,堅信照此發(fā)展不久他將痊愈,只要有一副好身體,他既可以消滅高麗重樹威望,又可以繼續(xù)守護天性柔懦的兒子。興奮之下他宣布籌備封禪,改建先皇在坊州修建的仁智宮為玉華宮,并再度巡幸,要掃盡這一年的不快。

西巡伊始李世民精神飽滿情緒高漲,到驪山泡溫湯,駕幸玉華宮,不但蠲免百姓錢糧,還在華原狩獵。他在獵場之上縱橫馳騁張弓射獵,重拾往日的威猛,連從駕將士也紛紛驚嘆皇帝的體魄。然而就在射獵之后的當晚,風疾突然復(fù)發(fā),而且來勢愈加猛烈,頭便似要漲裂一般。

經(jīng)過太醫(yī)救治,李世民的病情漸漸穩(wěn)定,立刻下令回京。在他看來這次激烈的復(fù)發(fā)是因為自己忘乎所以樂極生悲,丹藥無疑是有效的,只是不能持久,要想根除頑疾,就必須多多服用、持續(xù)服用。

他忍著病痛快馬加鞭趕回長安,傳令再次征召道士,甚至下令在宮中專門設(shè)煉丹之地,由崇信道教的兵部尚書崔敦禮監(jiān)理煉丹,無論道士們索要何等名貴藥材都要及時供給。

然而這次丹藥好像失靈了,李世民先后嘗試過十幾個道士的丹藥,卻再沒找回先前的療效,風疾未見好轉(zhuǎn),反而添了腹內(nèi)燥熱、四肢無力的毛病。

道士們一再表示,丹藥的效用便如念經(jīng)祈法能驅(qū)走惡鬼一般靈驗,只是大家還沒找到最為對癥的丹藥,皇帝的心也還不夠虔誠。于是從此以后,李世民深居宮中一門心思煉丹治病,將政務(wù)都委托太子和宰相,連五品以下官員的任免都不再過問。

日復(fù)一日,轉(zhuǎn)眼已將近年末,征討高麗的戰(zhàn)事再度因阻于堅城而失敗,朝廷政務(wù)也依舊在長孫無忌的主持下循規(guī)蹈矩。李世民連祭祀天地的差事都推給了太子,依舊在宮中打坐服丹。

李治風塵仆仆回到宮中,一見父親的面便愁眉苦臉道:“今日郊祀父皇沒能親臨,許多國公重臣也未到,孩兒甚是憂心?!彼膽n慮絕非僅僅因為祭祀儀式不圓滿,更因為父親對方術(shù)的癡迷已有些走火入魔,無論何人勸諫都不聽。

“唉!”此刻李世民正緊閉雙目盤膝打坐,據(jù)道士們說,服丹前若能平心靜氣抱元守一,再擇良辰吉時,丹藥會更加有效。聽了李治的話,他雙目雖依舊緊閉,卻重重地嘆了口氣——國家大事唯祀與戎,委托兒子代為祭祀固然是為養(yǎng)病,卻也有趁機提高太子聲望的考慮;按理說大臣們不會揣摩不到他心思,卻還是缺席,原因只能有一個:那幾位重臣也病得爬不起來了。

“孩兒叫王伏勝私下打聽一下,房公與馬公都臥病在床,高仆射已食水不入,恐怕熬不過這一兩天。”

得知高士廉病入膏肓,李世民緩緩開口:“高仆射不僅是功臣,而且撫養(yǎng)你母后和舅父長大,情同你的外祖,不能等閑視之。”

“正是。前日東陽公主入宮,她私下告訴我,舅舅和高家子侄已秘密籌備喪事,怕驚擾父皇養(yǎng)病沒有上報?!备呤苛痈呗男猩欣钍烂袷鲋畺|陽公主,與李治的關(guān)系也還算親密。

“難為他們一番苦心?!崩钍烂耖]目嘆息,“但論情論理,朕都該親往吊祭?!?

李治卻道:“想來或許是時氣不佳,不但這幾位老臣病情加重,連英公也沒能參加郊祀……”

“什么?!”李世民猛然睜開雙眼,“李世也病了?”

李治被父親急切的態(tài)度嚇了一跳,忙如實道來:“聽他兒子李震上奏,他前日突然抱病,時冷時熱,時瘋時癲,卻也說不清到底是何毛病?!?

“哼!”這話李世民全然不信——就在不久前二征高麗,李世還曾調(diào)遣兵馬,好端端的怎會突然重?。靠峙率悄穷D酒勾出的毛病吧?難道想金蟬脫殼推卸重任?出爾反爾奸詐欺君,朕絕不能容忍!

“哦,險些忘卻?!崩钪瓮蝗幌肫鹨皇?,忙招手喚王伏勝進來,“李震還呈給孩兒張藥方,說是京中名醫(yī)給他父親開的,其中有一味名貴藥材難以覓得,請賜宮中所藏。”

“嗯?”李世民不禁猶疑,見王伏勝掏出藥方,竟親自接過查看起來,也無非是人參、鹿茸、犀角等物,雖說名貴倒也不至于民間購不到;直看到最后所用藥引,不禁眼前一亮——龍須!

李治旁窺,不免驚訝:“龍須是何物?兒臣從未聽說過?!?

“朕已知道,這味藥可大不尋常啊!”李世民微微一笑,“你再好好想想,這龍須究竟是何物,為何只有宮中才有?!?

李治苦想半晌不得要領(lǐng),正要道慚愧,卻瞥見父皇正手捻須髯,頓時了悟:“天子乃人中之龍,難道龍須便是父皇的胡須?”

“正是?!?

“從沒聽說過胡須能治病?!?

“凡夫俗子的胡須自然不能治病,但朕的胡須卻有此功效?!?

“能醫(yī)何病?”李治懷疑這又是那群道士們的話。

哪知李世民卻神秘兮兮地一笑:“心病?!?

“心?。俊崩钪我荒樌Щ?。

李世民說罷起身,踱至殿壁旁摘下懸掛的御劍,毫不猶豫,滿副長髯一揮而落。

“父皇……”李治想要阻攔卻已不及,頓足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宜損傷,英公這個要求實在過分,您豈能姑容?”

李世民卻道:“我兒博覽群書,難道沒讀過《后漢書》?光武之名將馬援有言,‘非獨君可擇臣,臣亦擇君矣?!粲猩琊⒘汲?,為君者不能信任保全,何以使其肝腦涂地效死以報?朕以區(qū)區(qū)一副胡須換李世的拳拳忠心,難道不合算?”說著已將割下的胡須用藥方包好,交到王伏勝手中,“送到英公府上,再替朕傳句話,叫他安心養(yǎng)病,不要胡思亂想。”

“是?!蓖醴鼊兕I(lǐng)命而往。

李世民扭過頭來,見李治一臉懵懂望著自己,有心把奧秘道破,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年紀輕輕城府未深,他若心中存不住話,傳揚出去反倒容易誤事,還是叫他慢慢領(lǐng)悟吧。

“陛下。”監(jiān)理煉丹的宦官手捧托盤走進殿來,“吉時已到?!?

李世民凝神看著金漆托盤上那顆丹藥。珍珠大小,其色暗紅,是道士用丹砂、石英、雄黃,配以處女之精血及各種良藥煉成的。幾個月來他日日服食這東西,今天卻不禁生出些懷疑——李世討要朕的胡須是為了治心病,難道朕吃這個也只是治心?。窟@東西真有效嗎?

但太醫(yī)們已對風疾束手無策,為了恢復(fù)健康,哪怕有一絲希望也要嘗試……李世民不敢再多想,快步上前抓起那丹藥,塞進嘴里一口吞下,隨即盤膝打坐。

李治見此情形只好起身告退,出了立政殿李治不禁長吁短嘆——父皇絕頂聰明,怎會信上這個呢?李治根本不信丹藥治病,甚至懷疑服丹有害無益;可是他實在無力也不敢去阻攔父皇。

他走出殿門沒幾步,忽見陳玄運快步奔來,忙問:“有何急事?”

“政事堂宦官私下向我稟報,申國公府遣人向國舅報喪,老仆射薨了。國舅不讓告知圣上,可這事我們當奴才的哪敢隱瞞,還是告訴圣上吧?!?

李治沒想到高士廉這么快就沒了,連忙擺手:“先別聲張,父皇剛服下丹藥,不宜驚動?!钡朗吭缬羞^叮囑,丹藥是以陰煉陽、水銀伏火之物,需避風避寒靜心克化。他唯恐父皇犯忌,還欲遮掩,哪知李世民在內(nèi)靜坐早聽得清清楚楚,當即起身高呼:“速速更衣,朕要親往吊唁!”

李世民執(zhí)意要去,終于還是帶一群侍衛(wèi)出宮了,李治也只好跟隨前往。陳玄運見阻攔不住,早已派人告知了長孫無忌。無忌連同高士廉之子高履行、高純行、高真行,乃至前來吊唁的賓客都顧不得喪儀,一眾人等阻于朱雀大道之上,抓著御馬韁繩,抱著皇帝大腿,力勸他服藥后不可出宮,恭請大駕回轉(zhuǎn)。

李世民身染風疾,祭祀都未親臨,卻要親往吊祭高士廉,這不僅是出于對老臣親貴的尊重,也是對高家和長孫家的格外關(guān)照。因群臣阻攔無法成行,只得面向南方大哭一場,宣布追封高士廉為司徒,賜謚號為“文獻”,陪葬昭陵,并令李治代為前往,以晚輩之禮拜祭。

凜凜寒風中,李世民放聲哭泣著,一半是哭高士廉,一半是因為勾起了對長孫后的懷念,在群臣苦苦阻攔下只得灑淚回宮。

可他剛回到立政殿便覺渾身燥熱、腹內(nèi)鼓脹、喉嚨生疼,體內(nèi)便似著了火一般,堂堂貞觀天子來不及呼喚宦官,便伏在床邊大口嘔吐起來——那吐出的穢物殷紅可怖,也不知是丹砂還是鮮血!

二、身染沉疴

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在壓抑中到來,原計劃舉行的封禪再度取消,這是李世民第三次與泰山失之交臂,對外宣布的理由是泉州海溢、蒼天示警,可百官心里都清楚——皇帝病重已無力東巡登山了。

自高士廉去世那日起李世民病情便急轉(zhuǎn)直下,不但風疾之癥加重,還引發(fā)腹痛、痰喘、嘔血、痢疾等一系列癥狀。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完全是服食丹藥造成的。且不論“靈丹”有沒有毒,丹砂、雄黃等皆性熱,而風疾癥本因虛火虛熱、氣血不調(diào)而生,服食丹藥就如同負薪救火,只會越燒越旺;加之在服丹后外出,十冬臘月寒風極烈,他心情悲痛感染風寒,內(nèi)火外寒雙重煎熬,豈能不釀大禍?若不是他久經(jīng)鍛煉體質(zhì)強健,恐怕當時就嗚呼哀哉了。

落到這步田地,李世民仍執(zhí)迷不悟,只認為這是服丹方法不當造成的,可鑒于病情只好暫停煉丹。

但一切已經(jīng)太遲,五臟六腑均被丹砂灼害,他再也不可能恢復(fù)往昔的生龍活虎。幾乎就在同時,中書令馬周病逝,大唐又喪一位治國良臣,無奈之下李世民只好授權(quán)長孫無忌為檢校中書令、知尚書、門下事。無忌統(tǒng)率三省總攬大政,權(quán)勢已達頂點,在其之上的只有一個半人,一個是病病懨懨的皇帝,半個是唯唯諾諾的太子。

身體一衰弱,“鬼魂”又趁虛而入,建成、元吉等人的身影又開始出現(xiàn)在李世民的夢境,搞得他夜夜不眠神情萎頓,加上天氣漸漸炎熱,越發(fā)難以忍受,悶居深宮已經(jīng)成了一種無休止的折磨,于是他離開京城搬到翠微宮居住。

翠微宮位于長安以南的終南山,原本就是為避暑而設(shè),宮殿規(guī)模極小,但坐落于半山腰,林木森森、鳥鳴山澗、僻靜優(yōu)雅、景色怡人。李世民初幸之時曾寫下詩篇:“秋日凝翠嶺,涼吹肅離宮。荷疏一蓋缺,樹冷半帷空?!钡珪r至今日,他已沒精力游覽山間美景,只能在寢宮含風殿中靜養(yǎng),力不從心地望著窗外青山秀樹。

李世民漸漸想清楚,自己這病恐怕是無望了,太醫(yī)們想盡辦法也只是減緩病情加重,大限之期已不遠矣。雖說早就或明或暗地做了許多安排,他還是對未來不放心,也就是在這種心情驅(qū)使下,他向高麗發(fā)動了第三次征討。說來甚是神奇,李世得到龍須,疾病頓時痊愈,又精神抖擻地回到朝堂上;不過此番東征李世民卻沒有任其為總管,轉(zhuǎn)而派了薛萬徹。李世民還命宰相崔仁師常駐翠微宮,以便他身在病榻也能掌握軍情和群臣奏疏。

轉(zhuǎn)眼間已至夏天,戰(zhàn)事卻沒有太大進展,薛萬徹自水路進軍歷經(jīng)大小戰(zhàn)事數(shù)十場,雖無一場敗仗,卻也沒有大捷,高麗軍隊化整為零征殺不盡,戰(zhàn)斗循環(huán)往復(fù)無休無止,唐軍已漸顯疲態(tài)。天氣已越來越熱,哪怕在終南山中依舊躲不過暑熱,李世民的心情甚是煩躁;唯一聊可慰藉的是,徐惠時時刻刻伴在他身邊。

此時小皇子李福已受封曹王,楊婕妤母以子貴進位為妃,補陰妃所遺之缺,燕妃封號由賢妃晉為德妃實際上行宮事務(wù)皆由徐婕妤打理。徐惠考慮到翠微宮容不下太多女眷,伺候皇帝又不便勞煩那些身份較高之人,于是凡四妃、貴嬪以上及誕育皇子公主的一概留居宮中,只選了十幾位年輕位卑的美人、才人來侍奉,基本還是當初在定州伺候過皇帝的那一班。

難得徐惠慧敏心細,把皇帝照顧得妥妥帖帖,喂湯喂藥、更衣?lián)Q被這些事全都親力親為,每隔一個時辰便要幫皇帝擦洗,如此炎熱的天氣,李世民整日病臥未生一處痱子,寢宮中也沒有絲毫異味。

此刻將近傍晚,李世民正觀看新送來的戰(zhàn)報,徐惠手持一把小扇為其驅(qū)趕暑熱;卻見皇帝愁眉緊鎖,額頭滲出涔涔汗珠,便勸慰道:“前敵之事非千里之外所能左右,陛下憂心無益,安心養(yǎng)病才是?!?

“安心?!”李世民把軍報往旁一拋,“朕的江山社稷,豈得安心?連年征戰(zhàn)高麗早已田野荒蕪民不聊生,可那個蓋蘇文就是不肯投降,還在負隅頑抗,真真氣煞朕?!?

徐惠乍著膽子道了句:“既然攻不能取,陛下還是收兵吧?!?

李世民只把這當成女孩子家的傻話:“哪能就此收兵?”

“昔日隋煬帝三征高麗,動用百萬大軍,空勞無功。陛下亦三征高麗,先后所遣之師十余萬,所獲數(shù)倍于前朝。摧敵城邑,遷其民眾,雖有余寇未殄,威名已樹前仇已雪,想來也足可罷手了?!?

若別的嬪妃說出這些話,李世民必會動怒,但徐惠滿心赤誠,他也不忍心拿“后妃不得干政”這類死規(guī)矩恫嚇她,反而耐心解釋道:“你不明白朕的心思。這國家好比是一只金碗,朕現(xiàn)在要把它傳給兒子。但太子尚年幼,猶如稚子手捧金碗行于鬧事,倘有惡徒窺覬豈不危險?所以朕要把那些有心搶奪金碗的匪人全除掉,才可以放心給他這只碗?!?

徐惠雖勉強點頭附和,卻還是忍不住道:“世人本就善惡難辨,即便真能辨清,能殺盡嗎?”

李世民一陣苦笑:“沒錯,不可能除盡。但朕只要活一日,便要殺一日。多除一個惡徒,太子便可多一分安然?!边@是他作為天子和父親的執(zhí)著,徐惠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輕輕搖著扇子。

“太子駕到……”陳玄運的一聲宣號打破了沉悶的寂靜。

“雉奴怎這時候來?難道朝中出了事?”李世民不禁疑惑。

徐惠又安慰道:“無論什么事,陛下莫急,保重龍體才最重要?!贝湮m狹促,皇帝又需要照顧,所以在這里一般的宮廷禮節(jié)皆免去;太子皇子來見,在場的嬪妃也無需回避,以伺候皇帝為重。

雖得徐惠敦囑,李世民還是不免焦慮——李治當然要來探望他,但從長安城到終南山來往一趟不容易,為了不耽誤政務(wù),李治通常天蒙蒙亮就騎馬趕來,陪父皇待上半日,過午必須返下山,才能在天黑前趕回宮,今天將近傍晚才來,肯定是有重大變故。

正思忖間李治已滿頭大汗走進來。這半年他既要與舅父一起主持朝政,又要時常來翠微宮問安,每隔幾日便奔波一次,本就不算健壯的身軀越發(fā)瘦削了,容顏也憔悴不少,連李世民看了都不禁心痛。可今日他的神情不僅是憔悴,還略帶幾分悲傷。

“出了什么事?”李世民強掙著坐起來。

“房玄齡……薨了。”

李世民沒有痛哭也沒有嘆息,只是呆愣在那里。就在他移駕翠微宮前,還曾召見過房玄齡一次,是派人將其抬來的。一對相濡以沫二十余載的君臣都已重病在身,緊握雙手淚眼相望,那時就已經(jīng)有了訣別的預(yù)感。良久,李世民才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感嘆:“這樣也好?!?

李治初始還有些詫異,但細細品味,便明白了這四字的深意——舅父與房玄齡因立儲之事已鬧得冰炭不同爐,劉洎、岑文本、張亮一個個凄涼收場,房玄齡得以保全是父皇竭力庇護的結(jié)果。若是父皇走在前,以舅父的性格絕不會放過房玄齡。現(xiàn)在他先一步走了,好歹是生榮死哀的善終,這樣也好啊!

“房公還有一份遺表?!闭f著李治從懷中取出,怕父親看費力,索性朗讀起來:

上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臣之;所不制者,陛下皆制之矣,中國患無如突厥,而大小可汗相相次束手,弛辮握刀,分典禁衛(wèi)。延陀、鐵勒,披置州縣;高昌、吐渾,偏師掃除。陛下威名功烈既云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臣愿下沛然之詔,許高麗自新,焚陵波之船,罷應(yīng)募之眾,即臣死骨不朽!

房玄齡不愧為貞觀第一良相,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所思所想仍是大唐社稷,這份遺表乃為勸止征討高麗,懇請與民休養(yǎng),他自己的事竟一個字都沒提。

李治極為感動:“父皇,房公所諫之事,是不是……”期盼罷兵不僅是房玄齡的遺愿,也是李治乃至大多數(shù)官員所愿,這完全是一場得不償失的戰(zhàn)爭。

“難道就這么便宜了蓋蘇文?”李世民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侍奉在旁的徐惠猛然跪倒榻前,懇切道:“房公遺言乃是正理。前朝便因民不堪勞而亂,殷鑒不遠,請陛下三思?!?

是啊,或許是急切蒙蔽了眼睛,這道理李世民竟沒想過。他只顧著要傳給兒子一個穩(wěn)妥的江山,卻不曾考慮這個江山如果在自己手里便亂了,將來更是難以收拾。府兵連年征戰(zhàn),百姓千里輸糧,軍民都已疲憊,這也是隱患,而且是更大的隱患。

李世民望著徐惠,竟產(chǎn)生一絲錯覺,仿佛跪在他面前勸諫的這個女人幻化成了已故的結(jié)發(fā)之妻。那忠誠的諫言、懇切的神情,簡直同長孫后勸他信任魏徵時一模一樣……

“罷了,”他把牙一咬,“就此收兵吧。不過要讓高麗王遣一位皇子來京城為質(zhì)?!边@條件其實意義不大,高麗國實際掌控在權(quán)臣蓋蘇文手中,也未必把王子性命當回事;可唯有索取人質(zhì),大唐的用兵才算善始善終,在其他藩國面前不至于臉上無光,疲于抵抗的高麗勢必也會答應(yīng)。

“陛下圣明!”李治與徐惠齊聲高呼。

李世民又喚陳玄運道:“你去前殿告知崔仁師,命他起草詔令。追贈房玄齡為太尉、并州都督,陪葬朕的昭陵。還有……晉封徐婕妤為充容?!?

徐惠一愣,趕忙叩謝。李世民只道:“這是你應(yīng)得的?!鞭D(zhuǎn)而又對李治道,“朕想你母后了?!?

李治神色黯然——他何嘗不想?母后倘若還在世,父皇何至于犯這么多錯?屈死忠臣、接連東征、服食丹藥;母后倘若還在世,自能保護他的儲位,也不至于讓舅父大權(quán)獨攬。

李世民握住兒子的手:“在京城選處好地方,修座寺院為你母后追福。最好能請玄奘法師去當那里的住持,朕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牢牢記住皇后的賢德。”

“是。這件事孩兒一定辦好。”

徐惠望望外面天色,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吧?太子今晚恐不能回宮了,我去吩咐人準備住處。”

李治道:“我?guī)煾岛腿槟妇驮谕饷?,勞煩婕……充容與她們商量去吧,我多陪陪父皇?!彪m說李治已當上太子,薛婕妤和盧夫人還是一如既往時時伺候在身邊,李世民體諒他自幼失母,竟也未加干預(yù)。

父子倆說了幾句知心話,無非朝政之事,李世民忽然想起已是服藥的時辰,李治見這會兒徐惠、陳玄運全不在,便親自去催促獻藥。哪知剛出了殿門,就見一位嬪妃低著頭、小心翼翼捧著碗冒著熱氣的湯藥緩緩走來。

李治趕忙迎上去,伸手欲接藥碗:“給我吧,我伺候父……”

兩人同時抬頭,四目相對,皆是一怔。

總算又見到他——媚娘精神一振,悶守宮苑伺候君王,卻日日想的是他,夜夜夢的是他。

總算又見到她——李治眼前一亮,自從邂逅銘記在心,幾番探病始終無緣,今天終于重逢。

可是……嫡子庶母,儲貳臣妾,光天化日,君王之側(cè),男女大防,禮法之隔,縱使相逢又復(fù)如何?這才真是有緣無分。

興奮后是無奈的失落,媚娘只是低低地說了聲:“拿去吧。”

“嗯?!崩钪坞p手去接,但是觸碰到她滑膩的手指,還是忍不住微微一顫。

“啪”的一聲脆響,那藥碗從四只手間滑落,掉在地上摔作兩瓣。

殿內(nèi)立時傳來李世民渾厚的聲音:“怎么回事?”

李治頓時慌了神,武媚卻毫不遲疑走進寢殿,跪倒請罪:“臣妾一時不慎,摔了給陛下的藥,死罪死罪?!?

“無用的賤婢!”李世民隨口罵了一句,卻也沒深究,不耐煩地揚揚手,“十個你這樣的也抵不過徐惠,還不去重熬?”

“是。”媚娘惶恐而退,出了殿門連拍胸脯暗呼僥幸,一扭頭又不禁笑了——那位太子爺正蹲在檐下,一手攥著一半碎碗,不知道該怎么辦呢!

媚娘忙拉他衣袖,將他扯到離門窗甚遠的偏僻處:“還管這些碎瓷片子做甚?”

“我怕別人踩到,摔個跟頭?!?

“你倒是好心腸。”媚娘劈手奪過,往殿階下一丟,自會有灑掃的宦官去管。

這意外反而使無言可對的二人有了話題,李治紅著臉道:“方才多謝你?!?

“太子何談謝字?自該我們當臣妾的去認罪?!泵哪镆坏皖^,見他兩只手被湯藥弄得濕漉漉的,便掏出錦帕為他擦。

“嘿嘿……”李治不禁笑出聲來。

“你笑什么?”

“我笑這情景與那日何等相似?!?

媚娘卻故作嬌嗔道:“你這個人啊,真不叫人放心,怎么總是要我照顧呢?”

李治凝視著她嬌媚的面孔:“那日你是不是……”是不是吻了我一下?可這話還是羞于出口,說一半就頓住了。

媚娘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臉羞得如紅布一般,卻假作沒聽見,繼續(xù)為他擦手;其實早就擦干了,卻兀自抹來抹去,最后兩人的手竟隔著錦帕自然而然牽在一起。

李治輕輕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告訴我好嗎?”

媚娘抬起頭,深情地直視著他:“我叫……”剛說兩個字,忽聽儀門外隱約傳來其他嬪妃的說話聲,“有人來了。”她匆忙掙開李治的手,提著裙子逃了。

李治再度凝望她的背影,不禁苦笑——今夕何夕,恐怕又要因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了。

三、翠微雀鳴

伺候父皇用過晚膳服下湯藥,李治又為父皇捶了捶腿,這才退出含風殿。薛婕妤和盧夫人已安排好他的下榻之處,一間普通的小宮殿——此地遠不能與太極宮相比,幾處稀稀落落的殿宇依山而建,宦官宮女住在板舍中,宿衛(wèi)的禁軍在山下扎營;在東面單獨隔出一座僻靜的小院,就算是太子行宮。

夏日天長,已過酉時依然晚霞燦爛,李治憑窗遠眺,他的心緒便如這終南山勢,起起伏伏不能平復(fù)——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兩次偶然的相遇,那倩影卻已牢牢刻進腦海。她與眾不同,不僅美麗而且親切直率,從沒有哪個女人敢那樣同他講話,也從沒有哪個女人會如此體貼他。

這感覺難以言表,似是乳母、師傅對他的關(guān)懷,卻又多幾分男女間的吸引;似是妃子、侍妾對他的愛意,卻又更具溫情。從沒有人給過他這種感覺……不!有一個女人曾給過他這種感覺,是亡故多年的母親。

對,只有母親給過他這樣的溫情。她美麗圣潔,卻又開朗堅強,在母親懷抱里他才會感到安逸?;蛟S在父親心目中母親秀美如水,而在他眼里母親卻像是一座山,只要靠在她身上,就會有無窮的勇氣和力量。但山是堅硬的,母親卻是柔和的,就像……像神佛,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絲毛發(fā)都散發(fā)著令人陶醉的光芒。想到這里,李治心頭劃過一絲恐懼,實在不應(yīng)該把自己的情欲與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這簡直是褻瀆。

但他無法自欺欺人,或許他生命中最早愛戀的人正是母親長孫皇后,雖然那時他還是小孩,卻已經(jīng)能感受到親情之外的依戀。其實他根本不似父親和大臣認為的那么幼稚,甚至還比同齡人成熟得更早。

李治紋絲不動佇立在窗前,胸中情絲卻已亂無頭緒,母親和那個女子的倩影交織在一起,漸漸重疊,融為一體,擾得他心煩意亂。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渴望愛情還是渴望關(guān)懷呢?或許兩者兼而有之,都是因為太寂寞。沒人能了解身為太子的寂寞……

“殿下,”陳玄運出現(xiàn)的門口,“圣上請您立刻過去?!?

“怎么了?”李治從遐想中怔怔回過神來。

“奴才也不清楚。”陳玄運神色忸怩,似乎已預(yù)感到不是好事,又補充道,“哦,褚令公來了。”

李治不解,褚遂良不在京中處置政務(wù),追到終南山來做甚?父皇召喚不敢怠慢,忙隨陳玄運回含風殿。還沒邁進殿門便覺氣氛不對,宦官嬪妃都已屏退,陪侍殿內(nèi)的只兩人,除了褚遂良還有另一位宰相崔仁師,卻是垂頭喪氣跪在地上;李世民盤膝坐于病榻,滿臉怒色,瞪視著崔仁師,似是剛剛發(fā)作一場。

李治未及開口詢問,李世民嚴厲的目光已掃向他:“有人謀反你為何不稟報?”

“嗯?”李治被父親猛然一問,懵住了。

“你不知?”李世民愈發(fā)惱火,“有人蓄謀造反,你竟不知,你這個太子是怎么當?shù)模俊?

李治確是莫名其妙,又不敢頂嘴,當即也跪下了。褚遂良在一旁低聲提示道:“華州刺史李君羨……”

李治這才了然——李君羨是一位軍中老將,出身瓦崗軍,歸唐后南征北戰(zhàn)立過不少功勞,爵封武連郡公,如今在華州擔任刺史,半月之前有人狀告他勾結(jié)妖人蓄謀造反。

“原來是這件事?!崩钪嗡闪丝跉?,回稟道,“兒臣已派人訪查過,李君羨造反并無實據(jù),他只是招攬了一位術(shù)士,研習辟谷之術(shù),為的是強身健體,沒有……”

“你曉得什么?”李世民根本不聽他解釋,“謀反皆背主行不可告人之事,查無實據(jù)就肯定沒有嗎?勾結(jié)術(shù)士便非善類!”

褚遂良也附和道:“術(shù)士妖人都打著消災(zāi)除禍的名義蠱惑人心,搖舌蠱惑,其心皆不可問。李君羨明為研習辟谷之術(shù),難保背后沒有邪法魘勝之類的勾當?!?

這純粹是疑人偷斧的猜測,李世民卻深信不疑:“沒錯!他就是搞魘勝!一定要將他和術(shù)士全部處死!他們想奪朕的江山,想用妖魔惡鬼謀害朕……”說著他轉(zhuǎn)過臉,凝望殿外逐漸昏暗的宮苑,仿佛真有鬼魂在那里游蕩——李世民的心已被恐懼和猜忌占據(jù),堅信近來“鬼魂作祟”就是李君羨搞的鬼。

即便李治平素逆來順受,這次也覺荒唐得離譜,不禁為李君羨鳴不平:“李將軍好歹是兩朝元老,又非握有大權(quán)之人,豈會謀反?”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向父親說不,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住口!”李世民的眼神從恐懼化為憤怒,“即便他沒有謀逆之事,也難保沒有謀逆之心,防患未然總不會錯。朕若是死了,他舉兵謀叛,受禍的是你。朕殺他還不是為你著想?”

李治啞口無言低下頭,他心里滿是不忿,但父親拋出這種理由,他何以應(yīng)對?褚遂良忙打圓場:“陛下息怒,太子天性仁厚年紀又輕,哪曉得陰謀詭計?陛下不要苛責……”可他話鋒一轉(zhuǎn),“倒是宰相之失不可不問,崔仁師身在翠微宮,所有奏章案卷無不過目,為何不呈報皇上?此乃瀆職!”

崔仁師腸子都悔青了——他與李治看法一致,覺得此事純屬誣告,又考慮到皇上越來越信神鬼,搞不好弄成冤案,所以隱瞞下來。哪料褚遂良竟風風火火跑到終南山來匯報。他深知自己不是無忌、遂良一黨,自兼職宰相就被他們視為眼中釘,褚遂良把這事挑出來就是故意找茬,要把他排擠出中樞。事到如今皇帝已拍板定案,他的瀆職也已坐實,除了磕頭請罪還能怎么辦?

李世民陰森森道:“崔仁師隱瞞奏疏蒙蔽視聽,自即日起罷職;李君羨勾結(jié)妖人罪無可赦,當即捉拿問斬,家眷一概流放……就這么定了!”他沒有通過大理寺便定下判決,已違背他自己訂立的制度,但是有褚遂良操控,這決定豈會被門下省駁回?

崔仁師一臉無奈,叩首謝罪退下殿去——這位非長孫黨的宰相,掛職未滿一年就這樣黯然下臺。

李世民余怒未消,又數(shù)落起兒子:“這樣的案子,他不報,你也不報。別忘了這是咱李家的江山,你還很稚嫩呢!”

“兒、兒臣實……”實在覺得父皇處事不公,以臆測加罪豈不寒百官之心?但這話李治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

褚遂良撫著他的肩頭,低聲道:“太子別怕,快向圣上認個錯,沒什么大不了的?!?

“兒、兒臣實……實在是錯了,請父皇原諒……”李治強咬牙關(guān)道出這句話,因為滿腹委屈,淚水已涌到眼眶。

“唉!”李世民的氣倒是消了,不耐煩地揚揚手,“罷了。你們來往奔忙也都辛苦了,休息去吧。”

退出寢殿行了甚遠,李治還是忍不住心中不平,一把扯住褚遂良衣袖,質(zhì)問道:“說李君羨謀反分明是誣告,你何必把此事鬧到父皇跟前?”

褚遂良堅毅的臉上竟也流露出一絲無奈,感慨道:“或許真的是誣告??涩F(xiàn)今多事之秋,殿下入主東宮時日未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倘若圣上病至垂危,那時他真造了反,豈不麻煩?”

李治不贊成這種論調(diào),索性直言不諱:“難道褚公就沒有借此案貶斥崔公之意?”

“確有此意?!瘪宜炝济娌桓纳谷怀姓J。

“如此黨同伐異,太過分了吧?”

褚遂良深施一禮,誠惶誠恐道:“臣并非為一己之私?,F(xiàn)今陛下臥病行宮,唯有崔仁師在此奉上,口含天憲手假皇詔,如果此人懷有異心,若要假傳詔命對您不利也是輕而易舉,須早做提防。此事臣早與國舅商量過,貶謫此人也是為了殿下您。”

李治不禁迷惘——世上太多的私欲都打著忠誠旗號,究竟是排斥異己還是防患未然,難以辨清。但褚遂良多年來殫精竭慮為國操勞,又是幫他走上儲位的重要推手,他豈忍心苛責?又有什么能力追究?算了吧……

褚遂良走了,只剩李治獨自佇立宮苑。無論父皇還是大臣,對他的態(tài)度都是“你不曉得”“你不懂”“你還稚嫩”,仿佛他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實在令他不快。但他有選擇嗎?大哥因叛逆而失寵,四哥太聰明而招怨,慘痛的教訓不就在眼前嗎?要從強勢的父皇手中順利接位,只能百依百順當乖兒子;可是他也有男兒的血性,他也有自己的欲望,胸中淤積的不滿又何以發(fā)泄?有時候他真想挑戰(zhàn)一下父親的權(quán)威。

天漸漸黑了,所幸月光還算明亮,李治背著手在苑中踱來踱去,想要排遣郁悶,卻越思越想越覺心煩。正在此時,乳母盧氏捧著一件披風迎上來:“太子原來這兒啊!怎不回去安寢?雖是夏日,也要留神夜寒?!闭f著便將衣服披在他身上。

“不用?!崩钪涡闹姓裏?,當即回絕。

“若是病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披上吧?!?

“我不冷!”李治拂袖而去。

盧氏還不罷休,依舊跟在他身后:“聽話,孩子,快……”

李治實在煩悶到了極點,一把推開乳母的手,還未及發(fā)作,忽聽不遠處儀門之下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他是太子,是二十歲的堂堂兒郎,不是小孩子。難道自己的事還不能做主?”

李治立時定住腳步——他知道說話的是誰,甚至無需瞥上一眼,這聲音已魂牽夢繞太久;而這番話更是痛快淋漓,道出他的心聲,這番話該大聲喊出來,讓父皇、讓舅舅、讓群臣、讓天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心中明明喜悅,裝出一副嚴厲口氣,喝問道:“何人插言?”

那個如夢如幻的聲音嬌滴滴道:“才人武媚?!?

武媚……原來叫武媚……到今天才知名字……李治矜持住騷動的心緒,緩緩背過身去——身為成年皇子,不該在這昏天黑地的夜晚與庶母對話。

盧夫人才緩過神來,不禁抱怨:“你身為五品女御,怎不懂規(guī)矩?我與太子講話,豈由你隨便插……”

“不!”李治決然打斷,“她說得對,我不是小孩子,冷暖還不自知?我說不穿就不穿,你拿回去。”

盧氏頭一遭被自己辛苦養(yǎng)大的孩子頂撞,頓時滿臉尷尬。儀門下的武才人卻很懂事,忙改口道:“太子殿下息怒,夫人也是一番好意,都是臣妾的錯,不該胡言亂語惹您生氣。賤妾這便告退。”說罷身影一晃,消失在儀門下的黑暗中。

“那就不穿吧?!北R氏無奈道,“請?zhí)踊厝バ菹??!?

李治卻仰望明月道:“今夜月色甚美,我想再獨自逛一會兒,您老就別催了。”

“可……”

李治不容她多言,提高嗓門道:“崔宰相罷職,他留下的事總得有人做。今夜我恐怕是不能睡了,您快回去,在殿里多備幾盞明燈,再做幾樣果子,我今夜必須把崔公遺下的奏章看完?!?

這是不折不扣的謊言,奏疏都是從京中轉(zhuǎn)到翠微宮的,何需到這里來看?盧氏畢竟是不懂國事的本分婦道,更不會想到老實本分的太子也會撒謊,反而關(guān)切道:“連夜辛勞,殿下可要保重身體啊?!?

“國家大事要緊。”李治一臉認真,越發(fā)提高聲音,“還有,你叫王伏勝到前殿去,收斂一下崔公留下的公文底稿,都拿到我宮中;再告訴薛師傅,請她去各處宦官的住處查查,看是否有生病的,父皇本就有疾,不可再讓生病之人接近,倘若有,明日便遣回長安。”他給身邊最親近的三人各安排了一件耗費精力的差事。

盧氏頭都大了:“這些事都要連夜辦?”

“當然,明早咱還要趕回城中呢。我再逛一會兒,少時便回去看奏章……還不快去?”

“是是是。”盧氏忙不迭去準備諸事。李治望著乳母走遠,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宇間,這才松口氣。他隨意伸展幾下臂膀,然后緩緩向偏僻處走去。

翠微宮的夜景實在是美,樓臺殿宇燈火閃耀,仿佛飄浮在空中。李治卻偏往闌珊陰暗處行走,那邊有一片幽幽的密林,充滿了神秘的魅力。他的腳步穩(wěn)健而沉重,心中卻很焦慮,生怕自己的伎倆落空;但他始終沒有回頭,似是把今晚看成是一次賭博,毅然向前邁步,直走到那片樹林邊,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猛然回頭……

他賭中了,武媚果然跟在他身后。

李治笑了——兩次短暫的邂逅,不到十句話的交談,他倆卻已經(jīng)心有靈犀!

武媚也笑了——這么美的夜晚,我怎忍心錯過?你怎忍心錯過?

兩人就這樣凝然對視著,沒有對話,也無需任何表白,彼此都已裝在心里。朦朧的月光照耀著這對英俊美麗的年輕人,宛如一對白玉雕像。好久好久,媚娘漸漸收起笑容,輕巧地提起裙擺,從李治身邊擦肩而過,鉆進了密林。

這黑黢黢的地方平常她是不敢來的,今晚她膽子卻大起來,原本陰森可怖的密林似乎變得格外溫馨,腳下踏著青草,感覺軟綿綿的,就像是天然的錦被。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她一步步向密林深處走去,直到經(jīng)過第七棵時,身后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跟來了。媚娘停在那里,聆聽背后聲音,那撥開樹葉的聲音竟十分悅耳,牽動著她的心神,剛開始非常緩慢,之后越來越快,越來越響;直到最后戛然而止,既而那雙兩次被她擦拭過的手從背后伸來,將她緊緊摟進懷里……

這一晚月亮好圓,如銀盤,如玉輪,如明珠,如冰鏡,如蟾宮仙子舉起照世明燈,將皎潔無暇的光芒灑向人間。月光優(yōu)雅而溫暖,柔柔的,滑滑的,仿佛一層薄紗,把大地山林深情地擁在懷里;清風撩撥松林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宛如情人的耳語傾訴。

松林間有一只雀兒,不知是被清風搖醒,還是誤將皓然月光當作天明,振動雙翅,從一根搖曳的樹枝飛向另一根搖曳的樹枝;微風停歇,樹枝不再搖曳,一切又恢復(fù)寧靜,只剩它獨自棲于枝頭,輕啟朱喙妙音囀啼。

啾啾唧唧,啾啾唧唧。那鳥鳴聲就像一首歌,婉轉(zhuǎn)而悠揚,似乎是為這浪漫的夜晚而吟唱,卻又透著一絲無奈和憂傷,如嚶嚶啜泣,如嗚嗚幽咽,牽系著她血淚肝腸。

在這綿亙的群山里,在這廣闊的天地間,泣血的歌兒在飄蕩。誰會聽見?誰會聽見?聽見她深情的呼喚,明白她相思的衷腸。

漆黑的山谷宛若深淵,闃然空空,萬籟俱寂。莫可名狀的黑暗中究竟醞釀著什么?是危險的荊棘,還是沉淪的泥潭?是虛幻的迷霧,還是無情的冰霜?或者……是一株清香怡人的芳草,默默等待天明,等待煥發(fā)其生命的雨露和陽光。

黢黑中仿佛傳來個聲音,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她暫歇歌喉努力去聆聽,嘰嘰喳喳,嘰嘰喳喳。是回聲?是夢幻?是虛妄?不!是他!他來了!

那道身影沖出黑暗,那雙翅膀映襯著月光。他不是矯健的雄鷹,但他一飛沖天不再畏懼;他不是矯捷的游隼,但他義無反顧熱情高漲!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他展翅盤旋,垂首瞰望,尋找著情人的位置;啾啾唧唧,啾啾唧唧,她歡騰雀躍,對天高歌,為愛侶指明方向。那抹掠影如箭矢般射到枝頭,就落在她身旁。

啾啾唧唧,嘰嘰喳喳,追逐、嬉戲、依偎、逗弄,那是一首完美的合唱。她的聲音嘹亮而嬌媚,他的聲音深沉而渾厚,翎羽在震顫,尖喙在纏繞,兩只雀兒都陶醉了,延長的柔聲纏纏綿綿,甜蜜的呢喃沒完沒了。隨著彼此歌聲互相激蕩,這首合唱逐漸加快,如烈火越燒越旺,起承轉(zhuǎn)合啁哳啼囀,趨向洶涌奔騰,呻吟的嘆音、窒息的頓音、尖利的強音、痙攣的顫音,直到最后那高亢的尾音噴射而出……

媚娘的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滴到郁郁的草叢間,但她臉上卻掛著微笑,那是幸福的笑容——好甜!好甜!像蜜一樣甜!

“太子殿下……你在哪兒……”遠處又傳來盧氏的呼喚聲。

喘息未定的李治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羞恥心如鬼魂附體般又回到他身上,連忙甩去額上汗水,顫抖著把衣衫穿好,拔腿便往外跑;可是剛跑了幾步,卻忍不住折回,又撲到武媚身上,在她唇上留戀地吻了一下,道了句:“等著我,過幾日我還會來的?!边@才狼狽而去。

媚娘依舊赤身裸體躺在那里,回味著方才的激情——這才是她要的男人,這才是她要的愛情。這團愛欲之火照亮了她漆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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