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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太宗駕崩,終于等來命運的轉折

一、陳倉暗度

大唐與高麗曠日持久的戰爭再度停止,帝國又恢復了祥和穩定。可對于李世民來說,他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廉頗老矣,不復神勇,能做的全都做了,做不到的操心也無用,躺在病榻上除了打發不盡的無聊時光,還剩什么?

從夏至冬,這半年時光中李治用行動詮釋了“孝子”兩字的真諦。帝國之大政務紛紛,李治無不掛心,哪怕他無權過問,也會仔細聆聽國舅無忌的教誨;在他精心籌劃下,長安城南的晉昌坊建起一座規模宏大的寺院,取名慈恩寺,不但為了追念她的母親長孫皇后,還禮聘玄奘法師為主持,將其作為翻譯梵文經卷的皇家道場。

剛開始李治每月到終南山兩次,后來次數逐漸增多,頻繁時三五日就來一趟,而且通常會住上一夜,然后天不亮就忙忙碌碌趕回去忙國事。不但秋高氣爽時如此,哪怕狂風暴雨,他也艱難跋涉來往奔波。父皇病勢沉重心情煩悶,時而對他冷語相向、動輒斥責,但李治永遠和顏悅色好言好語,端水喂藥不厭繁瑣。

因而所有人也都尊敬太子、體恤太子。李治說他來回趕路很累,夜里不希望有人打擾,而他睡覺又很輕,于是太子別宮中不再設任何宦官奴婢,大家在經過他住的院落時都躡手躡腳,有時寧可繞著走,誰都不忍心驚擾這位勞碌奔忙的孝子。

可是有誰會想到,就在那座僻靜漆黑的院落中,在那個本應孤獨的寢帳內,這位孝子和他的庶母度過了好幾個銷魂之夜。鰻行蛭步,品玉吹簫,昏天黑地,顛鸞倒鳳,他們愛得熾熱愛得瘋狂……

臘月的夜晚,凜凜狂風忽然停息,飄下鵝毛般的雪花,不多時便把整座終南山覆蓋。雖是深更半夜,白雪卻散發著光芒,將天空映照得如黎明。起伏的山巒化作潔白的絲綢,本已經蕭瑟枯干的樹木掛上了瓊枝玉葉,樓臺殿宇粉妝玉砌,翠微宮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神圣之境。

媚娘撩起臥床的闈幔,透過明亮的窗紗望著外面的美麗雪景。而李治依舊緊閉雙目,如孩子般慵懶地趴在她懷里,時不時調皮地舔吮著那兩顆粉嫩茱萸。媚娘勉強坐起身,卻還緊緊擁抱著她的小男人,在這浪漫的雪夜里,還有比這更愜意的取暖方式嗎?

“嗯?下雪了?”李治這才微微睜開眼,“明日山路難行,我可怎么下山啊?”

媚娘幸災樂禍道:“那就再留一晚。”

李治急切地爬起身,赤裸著走到窗邊,向外望了望:“雪還不小呢,這可不妙了。”

見此情景媚娘不禁大笑:“你可是太子,留神被人瞧見。”

“你還笑得出來!朝中多少大事,在此耽誤一日,來日便多辛苦一分。為了你,我來來去去辛苦跋涉,容易嗎?”

“為我?”媚娘秀眉一挑,“難道不是為你父皇?”

李治臉上泛起一絲愧色:“既為你,也為父皇,他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而且好像越來越糊涂。上個月又要召術士給他煉丹,正趕上右率府長史王玄策出使天竺歸朝,帶來一名婆羅門僧,叫什么那羅邇娑寐……”

“哎喲喲,好一串的拗口名字。”

“那胡僧自稱年逾百歲,還進獻了一顆丹藥,說是能延年益壽、起死回生,吹得神乎其神。我向三藏大師打聽過,他說在西域多年根本沒聽說過這人,外道頭陀全都是‘野狐禪’。袁天罡、李淳風也都跟我說,無論佛道,任何丹藥不能吃。可父皇偏偏迷信這玩意兒,催了我好幾次,要看看那丹藥。”

媚娘頓時緊張起來:“那你怎么辦?”

“還能怎樣?敷衍搪塞唄!我真怕了,父皇征戰一生無往不利,昔日王世充、竇建德數十萬大軍都沒把他怎么樣,可咱們中原的道士用幾顆丹藥就把他害成了這樣,只怕這外來的和尚再一折騰,父皇就……唉!”李治的心情是復雜的,雖然嚴酷的父親壓得他很難受,但他無疑是希望父親活下去的。

媚娘也希望李世民活下去,如果死了,她就不得不與李治分離。可是千軍萬馬也擋不住無常迫命,終歸會有那一天,她與李治的這段孽緣似乎注定是露水之情。媚娘滿腹惆悵:“圣上千萬不能有閃失,我不想離開你。”

“我也不想!”李治轉過身,倚在窗欞上望著媚娘,“天長地久,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媚娘心頭泛起一陣悸動——難道這不僅僅是一團情欲之火,還是一團希望之火?如果他執意留我在身邊,豈不是不用給那個老男人當未亡人了?我的運數沒到盡頭,還有希望,還有轉機……但想到這兒又覺不切實際,他畢竟只是二十歲的大男孩,各種誘惑多的是,什么樣的女人得不到?再者他性格柔弱又珍視名譽,怎會離經叛道,把個庶母留在身邊?即便他豁得出去,朝廷百官能同意嗎?幫他當家的國舅能同意嗎?

李治瞧出她神色猶疑,急切道:“我沒騙你!我真的不愿和你分開,我、我……已經離不開你了。”他垂眼瞟著窗外的白雪。那么美,那么白,便如媚娘的肌膚一般可愛,他甚至有和她一起赤身裸體到雪中奔跑的渴望。只要媚娘在身邊,他就不再怯懦不再彷徨;只要有媚娘陪伴,他沒什么不敢干的!

媚娘雖不敢把這些話當真,卻十分欣慰,愛便愛了,做便做了,哪怕只剩片刻的溫存,好好珍惜就是了,何必費那些不切實際的心機呢?想至此她張開雙臂,嬌笑道:“快過來,你別凍著。”

李治才意識到自己赤裸著倚在窗前有多滑稽,轉過身,便如燕子歸巢般撲到她身上,兩人就這么黏在一起。媚娘發出一聲幸福的嘆息:“簡直像一場夢。”

“什么?”李治不解地問。

“一切。一切都像是做夢。”媚娘喃喃道,“一開始親近你時,我何曾想過你會動真情。畢竟我大你四歲……”

“因為……嗯……我也說不清。”

“你不是有妻有妾么?你喜歡你那個王妃嗎?”

他倆雖然已暗里幽會了許多次,但始終回避這話題,媚娘第一次鄭重其事問出來,李治也第一次認真思考,想了許久才回答:“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

“就像是普通親人?”

“不對。”李治很干脆地否定了,“只是在一起生活的人……不,可能連生活都算不上。平常見了面,她朝我施禮,我朝她點頭,然后我就忙自己的。”

“她不漂亮么?”

“還可以,只是……”李治搖搖頭,“我們沒有很深的感情。”

“其他姬妾呢?你有不少姬妾吧?”

“六個。”李治毫不隱晦,“一群不懂事的小女孩。”

“哈哈哈……”媚娘又笑了——你不也是個小男孩嗎?

“我不在乎他們,不過……”李治抬起頭望著她,“有一個蘭陵蕭氏的側室挺招我喜歡,她給我生了女兒,父皇還封她為良娣呢。”

媚娘心頭升起一團陰霾,不過話題是她挑起來的,只好忍著醋意接著聊:“那她肯定很漂亮。”

“漂亮!而且很活潑,膽子也很大,我們一起彈琴,一起喝酒,還一起騎馬。”李治眼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我倆騎一匹馬,東宮最烈的一匹。那次真是玩瘋了!那馬受驚,把王伏勝都給撞傷了,奶娘嚇得直哭。”

媚娘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她也想和李治一起游戲、騎馬,想和他到處去玩,甚至想為他生兒育女,可他們注定只能在黑暗中偷情,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見人。即便李世民能活一萬歲,他們可以永遠偷情下去,他也終會有厭煩的那一天。

可是……

李治笑容漸漸收斂,口氣突然變得嚴肅:“我第一次遇到你時覺得你很像她。可后來咱們在一起我才明白,其實是她像你,她不過是你的影子。”

媚娘的雙眼濕潤了:“為什么?”

“她不能與你相比。首先,她也從不真正明白我的心,而你我卻心有靈犀。再者她不及你知冷知熱會照顧人。還有,她也不如你……”話說一半李治的臉突然紅了。

“不如我什么?”

李治卻不再說下去,轉而道:“我想起咱倆第一次在林子里的時候,那晚雀兒的叫聲真是好聽。”

媚娘噗嗤一笑:“虧你記得分明,羞死人。”

“等冰雪化盡,春天暖和了,咱們還去那里吧。”

媚娘戲謔地在他額頭上一戳:“你這登徒子。”

李治攥住她手:“你不知道,雀兒叫得雖然好聽,但春鶯的鳴叫更是悅耳,咱們一起去聽。”

“春鶯囀……那一定很美,我陪你。”媚娘不禁浮想聯翩。

“好。”李治忽然大笑著把她壓在身下,“那咱們先預想一下。”說罷狂亂地親吻著她。

雖然今夜已有過一次交媾,媚娘還是被他搞得欲火難抑,抱住他脖子,兩條腿自然而然地緊緊纏住他腰身。這一瞬間,媚娘突然悟出李治羞于出口的那第三個原因——她的身體。那蕭良娣雖年輕漂亮、性情直率,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女孩,沒有她這樣成熟風韻的軀體,更沒有她積蓄已久的對愛的期盼。

十年的孤獨寂寞使媚娘對男人的身體充滿渴望,何況現在她擁著的還是夢寐已久的那個男人,她怎能不熾熱,怎能不癲狂?李治表面上是個溫順的男孩,可他內心充斥著壓抑,充斥著無奈,只有在床笫間他才可以任意爆發,任意揮灑。一個久旱逢雨貪得無厭,一個蘭芽正茁欲罷不能,金風玉露干柴烈火,無論什么奇異花樣,他倆都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床上沒有名分,沒有廉恥,有的只是縱情奔放,他們彼此紓解著郁悶,傳遞著愛意,齊聲對這個道貌岸然的世界發出輕蔑的嘲笑……

“有人!”跨馬馳騁的李治忽然一聲驚叫,萎頓到床榻一角。

媚娘也嚇一跳——方才觀看雪景,收起的帷幔忘記放下,若有人從外窺望,床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看見了,這可如何是好?”李治方寸已亂。

“你是不是眼花了?不是早有命令么?誰敢隨便跑到這兒來?”

“雪天這么亮,我怎會看錯?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窗前停了一下,一溜煙就逃了。一定是看清楚了,去稟告父皇啦!怎么辦?”

“別慌別慌。你是太子,這宮里除去皇帝誰比你大?即便看見了又能如何?敢出去亂說,就不怕你殺他嗎?再者圣上重病在床,要是跑去奏報,若把皇帝氣壞擔待得起嗎?別怕,沒事的。”媚娘雖竭力安慰李治,可自己心里也怕得要命——宮廷人心難以忖度,未嘗沒有嫉恨他倆的人,難保不鬧得沸反盈天。李治身為太子倒還值得庇護,她乃后宮才人,膽敢與人通奸,而且是亂倫,她還活得了啊!

“此地不可久留,我得趁著天沒亮趕緊走。”她起身穿衣服,“你千萬別怕,慌慌張張反倒容易露破綻。”

“是。”李治戰戰兢兢道,“若真有人報知父皇,我就矢口否認。這是誣陷!是誣陷!可、可是……我怕我會……”

“唉!”武媚娘長嘆一聲——她太了解李治,也太了解李世民,這對父子的性情都在她心里裝著。只要那個窮兇極惡的老爹一恫嚇,這個畏父如虎的兒子準保咬不住口。

事情已經這樣,還能怎么樣?媚娘也坦然了,緩緩系好腰帶,又抱住李治的臉深情一吻:“沒關系。即便圣上都知道了,也不會舍得廢你這個太子,至于我……我就是千刀萬剮也心甘情愿!”說罷冒著大雪出門而去。

雖有情人的安慰,李治還是難忍忐忑,也沒有心思再睡了,胡亂穿好衣服,在殿里踱來踱去,活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繞了幾千幾萬圈,外面已天光大亮,一點兒聲息沒有,這才漸漸穩住心神,昨日遠路奔波,兩番“惡戰”加上那番驚嚇,實在疲憊到極點,仰倒榻上昏昏然打起呼嚕……

也不知睡去多久,只覺有人搖晃他肩膀。

“殿下,快醒醒,快醒醒。”

李治乏得要命,掙扎著睜開眼,見是大宦官陳玄運,立時清醒:“陳公公,怎、怎么了?”

“都快午時了,虧您還睡得下去。萬歲動怒啦!”陳玄運急得直跺腳,“您快過去吧。”

“因、因為什么?”李治明知故問,卻還抱著一絲僥幸。

陳玄運竟也結巴起來:“這、這……這等丑事,您叫奴才怎、怎好出口?總之您快去吧!”

“啊?!”李治的心徹底涼了。

他是抽泣著走向含風殿的,不僅因為害怕,更因為慚愧——通奸內亂十惡不赦,聚麀(yōu)同牝禽獸所為;宋之劉駿、齊之高洋皆因亂倫遭史家口誅筆伐,隋煬帝趁父臥病逼奸宣華夫人,至今還被世人唾罵,他一個溫良恭謙禮讓的好太子,怎會糊里糊涂地跟那幫人走上同一條路呢?且不論會不會被廢,若把父親氣個三長兩短,他還有什么臉做人啊!母親在天有靈該多痛心吶!

李治渾渾噩噩腳步踉蹌,所幸地上積雪甚厚,宦官宮人們瞧見卻也不以為怪。他一步步走向殿門,離得甚遠已看見里面情形——臥病甚久的李世民已有些脫相,昔日健壯的臂膀漸漸枯瘦,圓鼓的兩腮已凹陷,頭發大半已白,額頭爬滿滄桑的皺紋。而這位憔悴的病人此時正斜倚在靠枕上,瞪著一雙充血的眼睛,狂躁地吶喊著:“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咳咳咳……”滿地都是他摔的杯盤碗碴,徐惠慌里慌張地一邊安慰,一邊收拾著。

早晚要過這一關——李治咬咬牙,走進殿內。李世民兀自咆哮:“混賬!通奸淫亂,不知羞恥,朕沒有這樣的孩子,把皇家的臉都丟盡了!”他如同一頭身受重傷窮途末路的老虎,吼得那么哀痛,那么無奈,因為坐不起身子,兩只手劇烈地顫抖,撕扯著身上錦被。

“父、父皇……”

“朕要殺了他!朕要殺……”李世民吼了一半,突然氣力不接,繼而身子猛然一挺——一口鮮血涌了出來!

“陛下!”徐惠、陳玄運都慌了,“快傳太醫。”

“父皇!”李治一聲悲鳴跪倒在地,“孩兒錯了,你打我吧!罵我吧!廢了我吧!我不該……”最關鍵的話便要出口,哪知一個身影快步奔入殿內,不由分說攔住他——薛婕妤。

“太子,此事與你何干?”平素溫和的薛婕妤此刻竟滿臉驚恐,重重怕打著李治臉頰,“你胡說什么?清醒清醒!高陽公主與人通奸,與你何干?是高陽!是高陽!你一定是嚇糊涂吧?別怕……”

“高陽……高陽妹妹?”李治喘了幾口大氣,漸漸領悟——原來是個誤會。

薛婕妤長出一口氣,把他攙起來:“別害怕,你是個好孩子,是最好的太子……千萬別怕……”

李治猛然醒悟——原來窺見丑事的就是她!自己的師傅!

漫天烏云盡散,薛婕妤是絕不會泄露天機的——身為太子的啟蒙老師,受長孫皇后遺命教養太子十余載,待李治像待親兒子一般,若李治有個閃失,豈不是活活心疼死她?何況她侄兒薛元超自小就是李治伴讀,兩人關系親密,薛家的前程都寄托在李治身上,怎可毀掉這條潛龍?

吐血的李世民上氣不接下氣,只顧大口喘息,徐惠等人也都忙于照顧皇帝,竟沒人留心他倆的舉動。李治身子一軟,扎進薛婕妤懷里哭出聲來:“師傅……”這是絕處逢生的慶幸!

薛婕妤撫著他的背,將李世民動怒的緣由娓娓道來:

高陽公主通奸完全是另一段公案。這位公主自幼就被李世民寵愛壞了,嬌生慣養性情乖張。李世民把她指婚給房玄齡次子房遺愛,從一開始她就不愿意,嫁進房家后不侍奉公婆,與丈夫也不甚親近。

房遺愛雖有些紈绔子弟的性情,但還算是個有抱負的男兒,惜乎相貌粗獷,顯然不被高陽喜歡。新婚后不久,高陽游覽終南山散心,無意中遇到了真正令她心動的人——執筆《西域記》的那位辯機和尚。

辯機堪稱佛門奇才,是大總持寺道岳法師的得意弟子,少年早慧悟性過人,二十出頭便已修行有成,才華橫溢通曉梵文,更難得的是他還相貌英俊、談吐文雅,儼然一落了發的風流才子。高陽一見怦然心動,這不正是她一心鐘愛的“龍樹菩薩”嗎?

高陽當即便以休息為名要入辯機的蘭若草廬。辯機區區一僧侶,豈敢開罪公主?雖覺不妥也只得應允。哪知這位公主再三調情引誘,辯機避不敢避躲不敢躲,又見公主嬌艷美麗,半推半就,竟成茍且之事。此后兩人幾度幽會,如膠似漆難以割舍。房遺愛雖知自己綠帽蓋頂,卻也不敢得罪公主;高陽為表彌補,買了幾名美女塞給丈夫,自此房遺愛竟不再過問。

后來辯機投會昌寺居住,又助玄奘譯經撰文,頗有些作為。哪料有穿窬之徒夜入會昌寺,從辯機禪房中偷得一寶枕,后被官府抓獲,查驗贓物,發現寶枕竟是宮中樣式。縣府不敢擅斷,上報朝廷,刑部詳查此案,盜賊從實招來勾出和尚,繼而急捕辯機查問,招出是高陽公主所贈。事情鬧到這地步,倘若房玄齡還活著,大可上終南山私告李世民,君臣親家一同遮掩,各教訓各的孩子。可房玄齡已死,長孫無忌權傾朝野,巴不得房家出丑,嚴刑拷打逼問辯機,通奸之事就這么暴露了。事情雖然弄清,事涉皇家無忌也不知如何決斷,一大早就派人報知李世民,于是才有這場亂子。

得知細情,李治哭笑不得——喜的是自己“一身清白”;悲的是高陽丑事暴露,氣壞了父皇。

李世民喘息良久才緩過這口氣來,再也無力發作,顫抖著傳令:“辯機立即腰斬,凡與此事有關的房家奴婢都處死,高陽……唉!”父親李淵、三個兄弟、三個兒子、十個侄子,或殺、或貶、或囚,他這輩子處置的親人實在太多,難道最后還要再添上個女兒?

李治不得不說話了:“家丑不可外揚,況且高陽年紀尚小,您就給她一個改過的機會吧!”

“罷了!罷了!”李世民哀嘆數聲,“你去告訴高陽,朕沒有她這個女兒,朕不想再看見她……”說完這句話,他緊鎖眉頭雙目緊閉,昏昏沉沉似是睡了過去。

李治不禁冷汗直冒——方才父親痛罵高陽那些話若放在自己身上也是一樣,倘若自己偷情之事暴露,父親是否也不認他這個兒子,不要他這個太子?可畏啊!

薛婕妤雖屢加暗示,畢竟沒對李治把昨夜的事說破,這會兒見李世民已無大礙,忙又攥住李治的手:“太子仁孝天下盡知,千萬不可辜負圣上厚望。來往奔波太操勞,不如把太子妃接來,替夫行孝以盡兒媳之道,太子再來翠微宮時也不至于太寂寞。好嗎?”

“這……”李治不愿意。

“好嗎?”

李治依舊不應。

“好嗎?”薛婕妤死死攥著他手,聲音已幾近懇求。

李治凝望著師傅。十余年來含辛茹苦,跟親娘也差不多了,見她鬢發蒼蒼滿面憂色,何忍再讓她老人家為自己擔心?情人至愛與自己的前程禍福哪個更重要?李治萬般無奈,沉痛地點了點頭——以后有妻子在側,他與媚娘的這段孽緣恐怕要斷了!

二、命運之搏

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終南山翠微宮彌漫起絕望的氣息。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覺到,皇帝的生命之火在一點點熄滅,然而高陽主公與和尚通奸的丑聞更似刮過一陣無情的烈風,把本已微弱的火苗幾近吹熄,只剩下一團茍延殘喘的余燼。自從那日動氣吐血,李世民昏昏沉沉晝夜不分,似乎渾身精氣都在那場咆哮中耗盡了。除了太子李治,在京皇子、宗室公侯、公主駙馬也紛紛來探望,大伙心思都一樣,只怕忽然某日就再也見不到這位偉大君王了。

武媚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沒想到平安無事,不免暗叫僥幸。可是自那之后,太子妃王氏堂而皇之住進翠微宮太子別院,與李治一起服侍皇帝。薛婕妤更是寸步不離地跟在李治身邊——她雖然看到丑事,卻也不清楚與太子偷情的是誰,但從李治驚恐的態度上足以斷定是與父妾亂倫。翠微宮中嬪妃十幾個,離著甚遠隔著窗紗,脫得光光溜溜的也辨不出是哪個,李治又不肯說。三災八難都已闖過,眼瞅著皇帝油盡燈枯,豈能在這最后時刻出問題?薛婕妤怕李治再做蠢事,只好對所有妃嬪都加提防。

春天到來了。林木抽芽青草茵茵,終南山上春鶯囀啼,媚娘卻與李治斷了聯系,別說幽會,連偷偷說句話的機會都不再有。哪怕含風殿中偶然遇見,只能惆悵對視,而四目相對也只可一瞬,必須立刻將目光移開,生怕被人瞧出破綻。如今食髓知味傾心已深,咫尺天涯情何以堪?

心志堅強的武媚也承受不了這種煎熬,她索性效仿徐惠,整日守在皇帝病榻前,并非對李世民還存一絲留戀,而是借伺候病人使自己忙碌,不至于閑下來痛苦相思……

春天就這樣度日如年地走到了盡頭。初夏的一個深夜,溫和無風,翠微宮一片寂靜,李世民渾渾噩噩睡著,唯有武媚和徐惠燈下無眠。其實兩人都很疲憊,卻滿懷心事,肩并肩坐在殿階上,望著黑黢黢的宮苑。

這長達一年的時間里,所有嬪妃中唯獨徐惠一日未離皇帝身邊,日夜辛勞衣不解帶,不知受了多少苦、擔了多少憂、流了多少淚。這個原本活潑美麗的少女如今面色蒼白,眼窩深陷,身體枯瘦,卻兀自將滿腹深情傾注在皇帝身上,誰看了都覺可憐。

而媚娘對徐惠不僅有同情,更多了幾分愧疚。當初她欲求寵幸,徐惠千方百計想辦法讓她接近皇帝;后來她欲求歡愛,也多虧有徐惠時刻在病榻前伺候,她才能偷空去與李治幽會。徐惠真誠待她,而她這個朋友卻當得有些不地道。

見徐惠日益憔悴,媚娘心中不忍,對徐惠說了句真心話:“妹妹,我對不住你,你這么辛勞,我卻沒怎么幫到你,實在慚愧。”

徐惠坦然道:“你我所受圣眷不同,我先升婕妤,后又升充容,頗得圣上恩澤,受恩就要報恩啊。倒是我心里一直覺得對不起姐姐,本想幫你晉升受寵,哪知白忙一場,你仍舊只是才人,委屈你了。”

“哼。”媚娘干笑一聲,“我的傻妹妹,皇帝都快去了,名分還有何用?”依照朝廷的老規矩,新皇登基后先皇嬪妃不能留在宮里,誕育過皇子公主的要隨子女生活;無兒無女的只能到皇家寺院出家。名義上是修行,其實是圈禁在廟里直至死亡。她們倆雖名分有別,卻都未曾生養,注定要去當未亡人——在佛前等待死亡的行尸走肉。

徐惠嘆息不已:“昔日圣上何等英武,雖然早年的事我沒趕上,但從小就聽爹娘講述。虎牢關,美良川,征河北,戰突厥,他是戰無不勝的大英雄。當我入宮見到他時……”說到此處她臉上露出微笑,眼中煥發出奕奕神采,“他牽我的手,那雙明亮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我。我一開始還有些害怕,后來就習慣了。他帶我去打獵,帶我去巡游,看我寫的詩文……往昔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媚娘沒說話,只是搖頭——我們何嘗有往昔?我們同天子的往昔只是逢場作戲,何必去追憶?

“可是……”徐惠的眼神又漸漸黯淡,“現在他卻病成這個樣,沒幾天可熬了。我伺候在他身邊,看著他的白發一根根增加,看著他的臂膀一天天萎縮,看著他一次次從夢中驚醒,喊著‘有鬼!有鬼!’,我的心都碎了……”徐惠潸然淚下,“沒有他,我們怎么辦?將來該如何?”

媚娘還是搖頭——我們豈會有將來?我們的將來注定是曲終人散了無聲息,又何必去想?

徐惠投入地講述著自己,誤以為媚娘與她皆是一樣想法,她哭泣了一陣,繼而抹去眼淚,神色堅毅道:“想這些也沒用,我決定了,皇上若是駕崩,我就和他一起死!他是我的男人、我的生命,他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他生前騎的寶馬都畫像陪葬昭陵,我豈能不如那些畜生?我就陪他長眠于地下,在地下再續前緣。”

媚娘簡直想扇她一個耳光,抓著她的肩膀把她搖晃——徐惠!你是大傻瓜!大傻瓜!憑什么為他而死?他何嘗真的愛過你?他不過用你的身體釋放欲望,借你的文章沽名釣譽,晉你為充容不過是為自己樹立納諫的美名!他對不起文德皇后,對不起楊淑妃,對不起陰德妃,也對不起你我!或許他是個好皇帝,但不是個好丈夫,除了他李家的江山社稷,他誰也不愛。你何必要為一個不愛你的人殉葬?

這些話已沖到喉嚨,媚娘卻又把它們生生咽了回去——不!人與人是不同的,哪怕此生只是戲、只是夢,有人愿意入戲入夢,我何必非要把她喚醒,給她平添新的煩惱呢?她無怨無悔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遵循著她篤信的道理,她活得簡單,活得虔誠,活得專一,這也未嘗不是好的選擇……

可我的選擇呢?媚娘不禁問自己——我偏偏是不入戲的人,佛曰六道輪回,可誰知那縹緲的來世究竟有沒有?母親年逾四旬尚嫁,我剛剛二十六歲,憑什么向命運低頭?往事不可追,來日不可待,何問過去未來,只要現在!命運已走到關鍵的時刻,豈能畏縮不前?我不但要讓情欲之火燒下去,也要讓希望之火蔓延,憑著我對雉奴的一片真心,更憑著他對我的不依不舍,這道難關一定可以沖破!一定可以……

“咳咳咳。”李世民的咳嗽聲打斷了媚娘的思緒。徐惠聽到動靜早就忙不迭過去看,她也跟著湊過去。

“又是惡夢?”徐惠愛憐地揉著皇帝的胸口,軟語探問。

這次李世民似乎沒做惡夢,只是呆呆望著徐惠,沉默許久才道:“掌燈,去叫雉奴過來。”

“現在?!”徐惠不禁皺眉。李治倒是恰巧在山上,可深更半夜的怎好去折騰太子?

“把雉奴叫來。”李世民又重復一遍。

徐惠斗膽勸說:“還不到四更天,只怕這會兒……”

李世民的口氣嚴厲起來:“馬上叫他過來,這是旨意。”

徐武二人不敢違拗,只得把宦官通通喊來,殿里殿外十幾盞宮燈全部點亮,派人去傳太子。沒一會兒工夫,李治就到了;他以為父皇大限將到,顧不得收拾利索,披頭散發,趿著鞋便跑來了,一見父皇無異樣,不免有些疑惑。太子妃稍遲片刻也到了,媚娘見此情形不禁冷笑——有先有后神色不一,他倆肯定沒睡在一起。方思及此處,薛婕妤旋踵而至,媚娘忙收起笑容退到徐惠身后。

“雉奴……”李世民緩緩開口,“朕方才做了個奇怪的夢。”

李治微微蹙眉,露出一絲不耐煩之態,卻又馬上恢復誠摯的神情:“又夢見鬼魂了嗎?天亮孩兒就去請玄奘大師為您作法祈福。”

“不,這個夢并不可怕。剛開始朕看到建……”李世民頓了頓,“朕看到幾個鬼魂向朕襲來,險要時刻李靖將軍來了,護在朕駕前,那些鬼魂便紛紛遁去。”

李治不禁顏色大變:“李衛公夢中救駕?”

“是啊。朕原先夢到的都是死去之人,李靖怎么也到夢中救駕?難道……”

李治見瞞不住了,只好實言相告:“父皇,兒臣怕您傷心,一直沒告訴您。李老將軍半月之前已經……兒臣和舅舅、褚令公商議后,追贈其為司徒,還賜了東園秘器,準其入葬皇陵。”李治覺得這件事實在詭異,難道人死后真會有靈魂托夢?

其實不是靈魂托夢,而是思慮所致。李世民雖然病臥在這里,但腦中無時無刻不在思忖他的國家、他的大臣,有所思自然會有所夢。證實李靖確已亡故,李世民倒沒責怪李治,只是嘆道:“老天不公,為何要讓他們一個個都先朕而去,一次次讓朕受這痛失良臣之苦?”

李治安慰道:“衛公年事已高,七十九歲壽終正寢,也算有壽有福了。正是怕您悲傷,舅舅才不讓我稟報您的。”

聽他說隱瞞此事是長孫無忌的主意,李世民半晌不語,沉默許久忽然道:“朕有事吩咐太子,其他人退下。”徐惠、媚娘乃至薛婕妤等人都退出殿去,李世民這才接著說,“你替朕寫一道圣旨。”

“我?!”太子并無擅修敕詔之權,即便皇帝授權,又豈能不經中書起草、門下審核?

“事情緊急,所有繁文縟節全部免去,你立刻便修。”

“是。”李治只好順著,“是何內容?”

“貶李世為疊州刺史。”

“什么?!”李治懷疑自己聽錯了——李世位居太子詹事、同中書門下三品,掛宰相之名,真正位高權重,平白無故為什么把人家貶為小州刺史?

李世民做出解釋:“李世精明過人才智甚高,但你對他無恩,關系亦不甚親密,現在朕將他貶官,等你即位后可授其為尚書仆射,讓他當實職宰相,那時他定會領你情,一門心思效忠于你。”

李治似有領悟——三省宰相虛位,唯以舅舅和褚遂良執政,難道真是朝中無人嗎?不!似張行成、高季輔、宇文節、于志寧,不都是德才兼備的老臣嗎?父親不用他們,原來是要留到我繼位后再提他們為宰相,使他們感激我、報效我。父親病勢沉重困臥在床,尚能有此深謀遠略,果真厲害!

可稍加深思,李治又覺得對李世似乎不必玩這手。昔日他遙領并州大都督,李世任都督府長史,后來他當太子,李世又任太子詹事,這關系還不夠親密?甚至可說比其他大臣親密得多,何需再貶一次官呢?李治不禁蹙眉。

李世民猜出兒子的想法,心下暗喜——這小子表面傻內里機靈,誰是應該重用的人,心里清楚著呢!雖然如此,卻執意道:“朕叫你貶,你就貶。”

“好吧。”李治只得順從,“不過貶官總得有個借口吧?”

“沒借口。”

“沒有借口?”李治愈加迷惑,“無緣無故怎好……”

“嘿嘿。”李世民竟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君命不可違,朕就是要試試他,看他對朕、對咱李家是否無怨無悔滿腹忠誠。他若奉詔便是日后的宰相;倘若不服不忿上書抗辯,或者滯留不去心懷僥幸,我立刻將他殺了,以除后患!”

李治倒抽一口涼氣:“這也太……”

“太歹毒?太險惡?太無情?”李世民瞪了兒子一眼,“這便是馭臣之術。”

李治不敢違拗,懷著忐忑的心情代修手詔,加蓋天子之寶。一切就緒天剛蒙蒙亮,李世民心急難耐,立命陳玄運回城向李世宣旨。李治為父親掖了掖背角:“天色尚早,您再睡會兒。”

“不。”李世民一臉決然,“此事不僅關乎他李世生死,或許還關系到你日后禍福,咱們就靜候這場賭局的結果吧。”說罷,再不發一言,靜靜注視著殿外。李治雖摸不清父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卻也隱約猜到李世必是曾受過什么囑托,何況此事牽涉生死禍福,不禁也緊張起來。

他父子便這樣默默無言候在殿中,等待李世的抉擇。漸漸地,天光大亮,徐惠張羅宦官獻來湯餅等物,李世民卻未吃一口,連藥都不肯喝,他倚著靠枕靜靜地躺在那里,似乎全部心思都糾結于這件事的結果……直到日至中天已交子時,陳玄運一路小跑奔上殿來。

“如何?”李世民心緒激動,想馬上坐起,卻忘了自己病入膏肓已沒有那氣力,身子猛然一歪,若非李治及時攙扶,險些栽下床榻,“李世是否奉詔?”

陳玄運上山下山奔波半日,早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李、李公他、他……奉詔了。”

李世民繼續追問:“他接詔時神色如何?”

陳玄運總算緩上這口氣:“神情如常,并無異樣。”

“他可言明,何日動身啟程?”

“他已經啟程。”

“什么?!”

陳玄運提高聲音道:“英公接到詔書,自朝堂而出當即啟程,連家都沒回一趟,就西出長安赴任去啦!”

“哈哈哈!”李世民仰天大笑,“朕賭贏了,朕果真沒看錯人!”

李治懸著的心也終于放下:“恭喜父皇。”

“哈哈哈……該恭喜的是你,我兒是有福之人吶!”但這聲歡呼之后,李世民身子一沉,頹然躺倒在榻上——他強自支撐半日,得知事如所愿,心愿已了,所有精神頓時泄了。

“父皇保重身體。”

李世民已面色蒼白,喃喃道:“朕賜李世龍須,使其安心;他也承受朕的詔書,讓朕安心。雉奴……你牢牢記住,倘有朝一日你被朝局所困力不能伸,就去找李世問計,他定會助你扭轉乾坤……”

“是!孩兒記住了。”

“好孩子……”李世民艱難地點了點頭,“去把胡僧進獻的丹藥拿來,朕要試試。”

“不可!”李治斷然拒絕,“玄奘大師說過,那藥不能吃。”

“拿來吧。”

“父皇身體虛弱,不能再服丹。”

“拿來!”李世民固執地瞪了他一眼,“難道你敢不聽朕的話?”

自嚴父恫嚇下長大的孩子,即便再聰明,終究還是匍匐在嚴父的腳下,不敢違拗半分。李治明知道不妥,卻被父皇嚴厲的眼神嚇得戰戰兢兢,含著淚答應了一聲:“是……”

聽說皇帝又要服丹,翠微宮中所有的嬪妃都驚動了,皇帝是她們的希望,是她們命運所系。以徐惠為首的十幾個嬪妃紛紛上殿,眾人齊刷刷跪倒,哀懇皇帝不要服用。

李世民卻絲毫不為所動,炯炯望著李治捧來的那顆靈丹——外來和尚的藥果然與中土之物不同,竟然有鴿卵那么大,其色殷紅,宛如要滲出血!

這是婆羅門(印度種姓)僧那羅邇娑婆寐所制,據說耗時數載才煉成,有延年益壽起死回生之功效,究竟是真是假?李世民顫抖著伸出手,把它攥在掌中。

所有嬪妃都焦急地圍到病榻前。徐惠嘔心泣血般哭著:“陛下,別……別……”

李世民卻沒理睬,只顧仔細端詳著這顆紅丸——是真是假還重要嗎?時至今日我已經是個廢人啦!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了,所有心愿都了結,就讓我來賭一賭這丹藥的真假吧!如若是真,當謝老天庇護,讓我恢復往昔之威,定要掃平高麗、吞并西域,為我華夏更創輝煌;如若是假,倒可速絕性命,省得再受病痛煎熬,省得再受建成、元吉的陰魂折磨,也省得再給雉奴添麻煩。我一生運氣都很好,贏了太多次,賭贏虎牢關,賭贏玄武門,也賭贏了李世的這一步,現在就讓我賭這最后一次吧!

李治眼睜睜看著父親拿起丹藥往口中送,真想劈手奪過,但心頭一陣罪惡的欲望卻把他攫住了,動彈不得——這又有什么不好?父親已經病成這樣了,就任憑他去吧!我已長大成人,已是太子,卻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他活下去只會繼續壓制我、管束我。只有他死了,我才能成為大唐新主,才能大展我的抱負,才不怕亂倫之事被揭穿……這丑惡的念頭沖擊著李治的心靈,與善良的本性激烈搏斗著,眼看父皇把那血紅的丹藥吞下,他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強烈的負罪感使他禁不住渾身顫抖。

就在這一刻,一只纖纖素手從下面悄悄伸來,輕輕握住了他顫抖的手。這感覺太熟悉、太親切,李治不用看就知道是誰,他毫不猶豫地把那只纖細溫暖的手緊緊攥住——只有牢牢抓住這只手,他才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他才有勇氣面對磨難和風霜!

病榻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世民身上,竟無人發覺太子的寬袍大袖下正牽著一位庶母的手。所有人都心情緊張不發一語,只有徐惠那苦痛的嗚咽聲回蕩在耳畔……

三、貞觀日落

胡僧的丹藥非但未能延壽,反而成了最后的催命符。紅丹入腹,如刀割火燒,李世民周身疼痛上吐下瀉,勉強折騰至次日清晨,百脈俱壞氣若游絲,顯然已是大漸彌留之際。

他命人將自己搭上胡床抬至殿門外,想再看看這巍巍終南、看看他的錦繡江山。宰相長孫無忌、褚遂良得知消息,快馬加鞭趕至翠微宮承受遺命。在這最后時刻,沒有嬪妃,沒有宦官,哪怕忠貞如徐惠也不能在旁聆聽,唯有兩位宰相和太子李治、太子妃王氏。

李治跪在胡床前,早已悲不能抑眼淚汪汪。李世民垂眼凝望兒子最后一眼——這些日子辛苦盡孝,也把兒子折騰得不成樣子,或累日不食,或連夜侍奉,僅僅二十二的俊秀晚生,額邊竟也生出幾許辛勤的白發,兩只眼睛又紅又腫,不知流過多少淚水。李世民既慰且憐,低聲安撫道:“你如此孝順,為父死又何恨?”

李治雖知父親不喜自己軟弱哭泣,但聽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孝順”,心下越發凄然,哪還矜持得住?頓時抽泣不止。

“雉奴莫哭。”李世民強打精神,“還記得為父對你的期望么?直起腰板,挺起胸膛,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是。”李治強咬牙關。

“為君王者最根本之道是什么?”

李治噙住淚水,哽咽著回答:“人者國之先,國者君之本。人主之體,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動;如日月焉,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歸往……”

“很好。”李世民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有無忌、遂良在,你勿憂天下。”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雖是歷練半生、心志如鐵的堂堂宰相,面對這父子離別的一刻也不禁老淚縱橫。聽到皇帝提及他們,二人忙擦去眼淚,跪倒在地以膝當步,爬到胡床前。李世民努力提高嗓音,囑咐道:“漢武寄霍光,劉備托諸葛,朕今悉以后事托付爾等,太子仁孝,天下盡知,爾等當善輔之。”

二人領受顧命,重重叩首異口同聲:“臣等必效死以報。”

長孫無忌抬起頭,看著這個皇帝兼妹婿兼朋友的男人,在這生死離別之際,雖有無數言語卻激動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李世民只是輕輕瞥了他一眼,艱難地抬起手臂,在他肩頭拍了一下——總角之交,郎舅之親,相識相知近四十載,千斤重擔萬語千言皆在這輕輕一拍,無需再說什么。更何況……

李世民的目光轉向褚遂良,厲聲道:“無忌盡忠于朕,朕有天下多賴其力。朕死后,你當處處留心時時戒備,勿令讒人間之。”

褚遂良初以書法博得圣眷,既而躋身朝堂,性情堅毅操守廉潔,慷慨亢直不亞魏徵,是后進之臣中的典范。在此悲愴的時刻、在皇帝嚴厲的注視下,他再度叩首鄭重立誓:“陛下放心,臣一定循循善誘防微杜漸,確保太子親賢遠佞,保我大唐長治久安。”

“嗯……”李世民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非常遺憾,這不是他要的回答。

后來者就是后來者,沒有過同袍奮戰的洗禮,也沒經歷過玄武門的驚心動魄,即便褚遂良德才兼備悟性過人,到頭來還是未能窺破李世民的帝王心術——長孫無忌雖然是李世民最寵信重用之人,但身居外戚權勢忒重,他以國舅宰相之尊加上過人的才能,固然可以幫外甥掌控江山,卻也有能力行操莽之事;即便不會那樣出格,當個桓溫、宇文護一樣的跋扈權臣,李家子孫也好受不了。李世民本身便以政變奪取皇位,父子兄弟尚且如此,怎會相信親情?托孤之言俱藏機鋒,既言“太子仁孝”又為何顧慮李治會被讒人所間?無忌與李治,一個是居凌煙閣首位的功臣,如今又成了統攝三省的顧命大臣,一個是年紀輕輕、冊立僅五年又性情柔順的新皇帝;該被適當約束的人是誰?昔董昭諂曹操,而魏篡漢統;鄭譯助楊堅,而隋代北周,該防止被小人蠱惑恣意而為的人究竟是誰?褚遂良未能參悟,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當著長孫無忌和李治的面,李世民無法把話挑明,他想再把那番話重復一遍,讓褚遂良用心體會,但油盡燈枯心神衰竭,只是微微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算了!李世民不再徒勞——沒關系,時光能驗證一切,讓褚遂良慢慢去參悟吧。即便無忌日后真的跋扈不軌,即便褚遂良執迷不悟,他還有暗藏著的另一顆棋子。這顆棋子深藏不露,隱于臺面之下,不啻為一支埋伏的奇兵,此子一出足以化險為夷扭轉乾坤。當然,若三駕馬車共保李治自然最好,但若不能如此,也只好出殺招了。善惡忠奸生死禍福,讓他們自己去選擇吧。

定鼎安民、重振華夏,功勞何其大?弒兄殺弟,囚父屠侄,罪業何其重?無論上天臺下陰司,此生志得意滿無怨無悔,是非功過任憑后人自說。李世民迷離的眼神從眾人身上移開,仰頭注視著終南山。恍恍惚惚地,山林草木間隱現出一個個身影,長孫皇后、父親李淵、李建成、李元吉、房玄齡、李靖,他們或悲或喜或怒或笑,來迎接他到另一個世界再續愛恨恩怨……

山之大者,莫如終南。西起秦隴,東至藍田,相距八百里;天下之阻,九州之險,層巒疊嶂千巖萬壑,道路崎嶇逶迤百轉。

山之玄者,莫如終南。曲徑通幽境,云霧掩迷蹤,巔峰居仙隱,幽谷結蘭若;張子房對弈赤松子,鐘離權解印入深山。

山之樂者,莫如終南。春望百花似錦,冬觀瑞雪紛紛;山川錦繡,白云悠然,群鳥爭鳴,清泉潺潺。

山之悲者,亦莫如終南。朝露如淚,晚霞似血,風若唏噓,雨似幽咽,一代英主天之可汗,永訣社稷便在終南。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公元649年7月10日),大唐皇帝李世民駕崩于終南山翠微宮,終年五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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