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2章 制權臣,太宗擺酒托孤李世

一、鎩羽而歸

李世民絲毫沒把蕞爾小邦放在眼里,自以為已成泰山壓頂之勢,天兵一到瓦解冰消,然而卻在不知不覺間走上了隋煬帝的老路。

戰事剛一開始還算順利,以李世、李道宗為首的唐軍主力連克蓋牟(今遼寧撫順)、遼東(今遼寧遼陽)等城,水路軍隊也在張亮、程名振率領下成功登陸,占據卑沙城(今遼寧大連),但當大軍臨于高麗重鎮安市城(今遼寧鞍山)城下時戰略出現分歧。

李道宗認為敵軍主力盡出,請率五千精兵奇襲高麗國都平壤,梟敵之首一舉成功;長孫無忌卻反對這個有風險的戰略,認為天子親征異于諸將,不可乘危僥幸。

李世民最終接受無忌的建議,穩扎穩打,雖然他在安市城外巧設埋伏,大破高麗主力軍十五萬,取得了駐蹕山大捷;但面對堅如頑石的安市城,唐軍強攻巧取想盡辦法,終難撼動。

時至貞觀十九年九月下旬,唐軍被阻于堅城之外三個多月,士氣低靡、糧草艱難,遼東寒冷徹骨的冬天也一步步逼近。更重要的是,漠北的薛延陀趁唐軍無法回援,侵擾西北邊關夏州(今陜西靖邊),戰事甚是膠著。進不能取,背后受敵,無奈之下李世民只得班師,轟轟烈烈的遼東之役就此無果而終。

如同隋煬帝的三次東征一樣,唐軍是攻而難克,不敗而敗,雖然打贏了每一場戰役,卻始終未能跨過鴨綠江。自古皇帝不輕涉戰場,一則兵戈相斗安危難測,二則皇帝乃上天之子,御駕親征如同替天行道,取勝乃是常理,兵敗必損天威。李世民無功而返,大有一世英名毀于一旦之感,深悔自己不聽勸諫執意親征,不禁仰天長嘆:“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又念及前番誣告之事,于是下詔恢復魏徵名譽,以少牢之禮祭祀,將先前推倒的功德碑重新豎立。

回軍之路甚是沉悶,李世民放棄了到手的十余座城池,將七萬多居民盡數遷入中國,因夏州戰事吃緊,又派遣李世、李道宗、薛萬徹三大將火速馳援西北,自己則督率余部緩緩而行,直至十一月末才回到定州。太子李治出臨渝關相迎,見到父皇甚是感傷——因征途勞頓水土不服,李世民感染風寒,且右腿生了一處膿瘡,連馬都騎不了,只能坐車。

鑒于病情李世民打算在定州休息幾日,哪知癰疽越來越厲害,而經太醫診斷,他頭疼眩暈的癥狀也不是尋常風寒,而是風疾!這不是輕易能治愈的。李世民只得住到城中養病,等熬過這一冬再回京,奏章事務都交太子代理。

李治怕照顧父皇不周,忙調京中宮人來侍奉。這差事自然落到正受寵的徐惠頭上,由她親自揀選數位嬪妃前來侍駕——其中當然不會少了她的好姐妹武才人。

武媚來到定州,還沒見到皇帝就聽到一個壞消息,她堂舅楊師道抱病還鄉了。岑文本死于征途,李世民命楊師道補中書令之缺,惜乎楊師道經前番罷職愈加謹慎,事事唯上毫無主見,李世民十分不滿,又因戰事不順心中郁悶,一氣之下再罷其職。

楊師道年紀高邁兩度罷相,又被皇帝厭惡,自知前程無望憂郁成疾——弘農楊氏就此沒落。

對媚娘而言,侍奉皇帝的每一天都是厭煩而又充滿期待的。厭煩的是這個老男人患的是癰瘡,而且在右腿內側,臥床不能行動,不但時時需要敷藥擦拭,連屎尿也要有人伺候,實在煩不勝煩;期待的是她思念的那個人相距不遠。在長安時皇宮廣大難以相見,這里就不同了,太子在皇帳與群臣理政,皇帝在州寺養病,每晚太子都來探望。只可惜禮法森嚴,太子駕到后妃要回避,媚娘只能隔著厚厚的簾子傾聽他聲音和呼吸,或者站在昏黑的院子里,默默注視月光下他那朦朧的身影。期盼日落、期盼月圓成了媚娘心中要緊的事……

終于有一日,當媚娘輾轉反側半宿,清早起來伺候李世民喝粥時陳玄運突然來報:“太子殿下和馬周、劉洎求見。”

李世民臥病以來除長孫無忌沒接見過任何外臣,不希望臣下看到他憔悴之態,可雉奴一早就把兩位宰相引來,必有要緊之事;猶豫片刻,還是推開媚娘舉著湯匙的手,吩咐道:“叫他們進來吧。”

媚娘心中狂喜,終于有機會在光天化日下與他面對面相見了。她按捺住心事,放下碗,為李世民擦拭胡須,又為他整理凌亂的衣被,看似用心周到,實則故意拖延。

李世民擺擺手:“不必了,你且回避。”

媚娘沉得住氣,一邊慢吞吞為他掩住瘡口,一邊賠笑道:“陛下最注重儀容,宰相前來焉能不整理一番?”說著拿起木梳,又要為他梳理鬢發。

哪知李世民嘆息苦笑:“朕已這般狼狽之態,還掩飾什么?感謝你一番好意,去吧。”

媚娘滿心不甘毫無辦法,只能應聲而退,邁出門的一刻不禁慨嘆——入宮這么多年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感謝”二字,竟然還是因為自己虛情假意的搪塞!你真心待他,他無情待你;你虛情哄騙,他倒甘之如飴,皇帝啊皇帝,跟掖庭宮女一樣,也是活在虛幻里的吧?

李治領著馬劉二相到來,在院中行過禮,這才趨步登堂。李治還倒猶可,二相半月未見天子,此時一見不禁目瞪口呆——李世民須發散亂、臉龐瘦削,隨隨便便披了件白布衫子,岔著雙腿半臥在床上,蓋著條薄薄的衾被。這哪還是英姿勃勃的貞觀天子?

李世民注意到他們眼神詫異,卻故作毫不在意道:“突然告見有何要事?”

馬周按捺心情,擠出滿臉笑意:“大喜事。執失思力與夏州都督喬師望據關反擊,大敗薛延陀軍,虜獲兩千余眾。其可汗逃竄漠北,被回紇人所殺。現在薛延陀各部群龍無首,因爭奪汗位自相攻殺。”

李世民也沒想到能打出這樣的局面,精神為之一振,想要坐起,卻覺腿上生疼,又倚在靠枕上:“傳詔道宗、世,令他們整備兵馬相機而動,降則撫之,叛則討之,爭取一舉鏟除群丑,朕不為遙制。”

劉洎補充建議道:“回紇人誅其可汗,已與薛延陀結恨,可遣使賜封,令其配合我軍。”

李世民點頭同意,卻又道:“回紇、薛延陀同居沙磧此消彼長,即便今日能滅薛延陀,其地必為回紇所有,乃驅狼而迎虎也。當趁機在漠北設立州府,分而治之才可遏其坐大。”他看的很長遠,不僅計今日之得失,更要為雉奴謀日后太平。

“是。”馬周躬身領命,尷尬地站了片刻,又從袖中取出篇文章雙手遞上。

李世民掃了一眼,見是許敬宗所草駐蹕山大捷頌——許敬宗昔年因在長孫皇后喪禮上戲謔失儀,被貶為洪州司馬;但此人實在有才,不幾年工夫又逐漸升遷為給事中,與房玄齡一起修撰《晉書》,也在東征隨員之列,駐蹕山大捷他受詔撰文記功,就身在李世民馬前洋洋灑灑一氣呵成,這份才情實在令人望塵莫及。

不過當時李世民對這篇文章愛不釋手,現在看來卻提不起興致:“你把它拿來有何用意?”

馬周道:“群臣奏請在碣石山漢武臺刻石,記此番東征之功,臣覺得這篇文章極是恰當,就將它稍作修飾刻于山上,陛下以為如何?”

李世民一陣苦笑,大功未成何功可記?但又想到,御駕親征關乎皇家顏面,不能因一次失利喪了皇權之威,于是將文章遞回馬周道:“隨你們去辦吧。許敬宗既然撰文有功,再給他升一升,到東宮任右庶子。”轉而又囑咐李治,“這個姓許的是個奇才,只是為人放浪,你要學他長處,莫效他短處。”

“是。”李治謹慎答應。

“還有何事嗎?”李世民鄭重掃視兩位宰相。

馬周、劉洎對望了一眼,皆道:“沒什么了……”

“不對。”李世民身子有病,腦子卻沒病,“你們今天告見不是來奏捷報的,而是來探朕病情的。半月不見,你們是怕朕不行了……”

“臣不敢!”二人同時跪倒。

李世民的目光又掃向兒子。李治實在不是會撒謊的人,見父親盯著自己便瞞不住了,吞吞吐吐道:“他、他們……完全是關心父皇,并無他意。兒臣也阻攔了,可他們一定要來,我也……”

其中緣故李世民一清二楚,馬劉二人皆非長孫無忌親近之人,尤其劉洎還與無忌結怨甚深,如今群臣不得入見,而無忌探病后對群臣所言他們也不相信,所以要一窺究竟。

想到這些李世民寬容地擺擺手,示意他們起身:“不怨你等。是朕的錯,不該拒見外臣,讓你們擔心。”說罷他撩起腿上衾被。馬周、劉洎一觀之下不禁大駭——他腿上癰瘡竟有半個拳頭那么大,四周盡是腫脹淤血!

劉洎慌張失態:“這如何是好?難道那些太醫就都束手無策?”

李世民又輕輕掩住瘡處:“太醫都說無甚大礙,可偏偏它不見小反而更大,朕心中也焦急啊!”

馬周倒還沉得住氣:“癰瘡之疾多因心火太盛,陛下洪福齊天,靜心調養總會好起來,千萬莫要著急。”

李世民嘆道:“股上生這等惡瘡,不單因水土不服、求勝心急,更是鞍馬摩擦所致。昔日讀后漢之史,劉玄德寄居荊州,有髀肉重生之嘆。朕當年南征北戰股上何嘗生瘡?看來朕是老了。”

“陛下春秋鼎盛,何可言老?”馬周連忙勸慰,“臣雖不通醫理,但軍中箭瘡若用口吮血或可痊愈,這等癰瘡……”他話未說完只見李治忽然跪倒在地,三兩步爬到父親床榻邊,掀開衾被低頭便吮。

“雉奴……”李世民連忙阻止。

李治卻已吸了一口膿血,吐在手里,又低頭再吸。李世民驚訝地看著兒子,這個天生富貴、一向嬌弱的孩子,平日是那般潔凈,現在卻用嘴為自己吸吮膿瘡;這半年多出征在外他也時時關切,即便遠隔六百里,每天派人到軍中問安,這真是發自肺腑、感天動地的孝心。

李世民雙眼一陣濕潤,忙把頭轉過去,卻連聲高呼:“來人吶!快拿唾壺來!”話音落下不久,便有個宮人就把東西拿進來。馬周顧不得什么禮法,也沒留心這宮人是何服色穿戴,從她手中搶過唾壺,湊到李治身前。

李世民拭去眼角淚水,才回過頭來道:“我兒何必親勞?叫那些宦官來就行了。”

李治將一口膿血吐在唾壺內:“人言父子血肉相系,兒臣來做總比那些奴才要好。”說罷又摁頭吸吮;這樣邊吸邊吐反復許久,直至血色鮮紅才止住。

李世民愛憐地撫著他頭,對二相道:“朕這個太子沒選錯吧?”

馬周也很感動,稱贊道:“為父吮瘡,此孝行足可與黃香、吳猛等先賢媲美。太子以身作則倡導孝行,此社稷之福也。”

“你以為如何?”李世民一副炫耀的口氣又問劉洎。

劉洎深悔先前力保李泰,聽皇帝此言不禁悚懼,正不知如何懺悔前非,忽聽身后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請太子漱口。”方才那個送唾壺的宮人又來了,站在堂口,雙手捧著碗水。

李世民并沒吩咐她取水,不過此時滿心都是關愛兒子,竟也不以為非,反覺得她做事周到,推了李治一把:“快去漱漱吧。”那宮人似是怕水灑到屋內,轉身退到堂門一側,閃出了眾人視線。

李治雖有一片孝心,滿嘴骯臟之物也覺惡心,慌慌張張跟出來,想伸手接碗,卻已弄得兩手膿血;哪知那宮人格外伶俐,竟主動把碗遞到他口邊,他想也沒想咂了一大口,仔細漱了起來。

“吐在這樹下吧。”那宮女拿著碗退了兩步,指著棵樹道。

李治依言吐了;這一口還不夠,那宮人又把碗遞到他口邊,李治又漱了;兩口漱罷,清水已順著嘴角流了滿腮,想掏出帕子來擦,又兩手血污怕臟了衣衫,正不知如何,宮人卻把碗放在地上,拿出自己的錦袍,輕輕為他擦拭。

李治覺得舒暢,這才不經意間掃了伺候自己的宮人一眼——兩人相距甚近,女子比他略矮些,那頭上飾物正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竟是五鈿金釵!

不論才人身份高低,論起來也是庶母,李治驚得險些叫出聲來。那才人趕緊掩住他口,低聲道:“噓……還有外臣在呢。”

是啊,這時聲張起來,叫人聽見算怎么回事?李治這才忍住,好在宰相都在堂內,身旁還有這棵樹,即便院里有人經過也看不清樹后。

他松了口氣,垂眼細看,竟還是個年輕美貌的才人,兩人四目相對只一瞬,他匆忙把臉轉開,木訥道:“不、不勞才人,我自己來。”

“這有何打緊?什么美人才人,還不都是皇家的奴婢?”那才人笑道,“圣上都沒說什么,偏你放不開,難道心里有鬼?”

“是……不!”李治心里直打鼓——皇子怎能跟才人調笑?

“別動,你頰上沾了點血跡。”說著那才人竟輕輕扳著他下巴,使他又把臉轉回來。

她仰頭注視著他的臉,溫軟的手在他臉上摩挲,咫尺相隔,李治甚至能感覺到她呼出的溫熱氣息。他隱約意識到這不太對勁,卻不知為何,一動也不能動,像塊木頭似的立在那里,只是尷尬地閉上了雙眼……不!沒有完全閉上,而是留了細微的縫隙。

他心里真的有鬼,情竇已開食髓知味,況且離京一年無妃子陪伴,年輕而壓抑的他實在是想。可作為太子,作為一個為父吮瘡的孝順兒子,他怎好這么近距離地打量庶母呢?似乎瞇上眼睛,從眼縫里偷偷地看,他便不會覺得有愧,便不會有什么不安。

這真是個美麗的女人,青春正好身段妖嬈,一副清秀而又嫵媚的容顏。肌膚若凝脂般潔白,散發著潤柔光澤;滿頭青絲濃密而蓬松,高隆而尖翹的鼻子如此可愛,那纖巧的鼻翼微微翕動,呼出的每一絲氣息似乎都是甜的。雙目最是動人,那眼睛晶瑩靈秀,宛如一汪秋水,像漆黑的雙瞳像深不見底的隧洞,又似閬閬無垠的夜空;世界有多大?天際有多遠?都盡收在這片神秘的夜空中,而在那無盡黑暗中閃耀的不是璀璨星辰,是一個男人的面孔……啊,那是他自己的臉,他倒影在這雙深情的眼睛里。

還有她的雙唇!似乎只淡淡涂了一層薄薄的脂粉,但足以彰顯出它的風韻,越發襯托得她的牙齒如碎玉般玲瓏,尤其左右兩顆略微凸顯的小虎牙,令她的笑容越發可愛。

看到這里李治竟也情不自禁想和她一起笑,卻隱約感覺到擦拭他臉頰的那纖纖素手停住了,接著那對小巧的虎牙不見了,那張粉嫩的紅唇緊緊并攏,踟躕彷徨般微微顫抖了幾下,然后就……

很輕,很快,就像被一只頑皮的小鳥用喙兒輕輕啄了一下。

她的手離開了他的臉頰,又低下頭為他擦拭手上血污。李治這才長長呼出口氣,不知為何渾身無力,他并不強壯的身軀似乎已被剛才那一瞬輕微的觸碰擊潰了,站著不動都輕飄飄的。不過內心深處那個大唐太子的靈魂在低聲提醒他——別害怕,你閉著眼睛呢,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

可這是自欺欺人!

她纖細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雖然隔著錦帕,卻能感覺到那滑膩的觸碰。李治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絲膽大妄為的沖動,他猛然張開雙眼,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仔細打量她的容顏;而她卻把頭壓得低低的,好像全部精神都關注于為他擦拭雙手。

“好了。”她低得不能再低地咕噥了一聲,似與剛才的明媚歡笑判若兩人;然后退了兩步,拾起地上的水碗,便似一陣清風般遠去。做這一系列動作時她始終垂著臉,仿佛故意躲避一般,李治沒機會再看一眼她的容顏,只隱約瞧見半張羞得紅紅的臉。

李治呆呆站在那兒,已經擦拭干凈的雙手微微攥成拳頭,想努力感受著她留下的余溫,卻又不敢攥得太緊,生怕那一絲溫柔氣息會被捏碎。他心中暗藏重重疑惑。她喜歡我嗎?還是欲求富貴?或者只是一時情不自禁?然而更令他疑惑的是他自己——為什么?為什么那一瞬比與妃子的長夜交媾還要銷魂?為什么會前所未有地悸動?

“雉奴……”堂內傳來父皇的呼喚。他不敢再想,也沒工夫再想,連忙回去繼續當他的孝順兒子;在他邁進門檻時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不僅是怕留下痕跡,更是想回味那絲甜美的脂粉味道……

或許李治的孝心真的感動了上蒼,自這次探視之后,李世民的癰疽竟然日見好轉,風疾也漸漸減輕。出人意料的是,劉洎的性命反而走到了盡頭,起因正是這次探病。

褚遂良劾奏,聲稱那日探病之后,劉洎向群臣宣稱:“上體患癰,恐不久長。國家不足慮,當輔少主行尹、霍之事,大臣敢有異議者,當誅之!”當真如此,劉洎可犯了不能饒恕的大罪。伊尹流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王,他以尹、霍自比是何居心?莫不是要廢掉李治,重扶他先前力保的李泰?

劉洎連喊冤枉,稱褚遂良是誣陷,又請那日一同探病的馬周作證,馬周也說劉洎只對群臣談了病情,根本沒說過那些話;褚遂良卻一口咬定他說過。一場官司鬧得不可開交,最后只能是交由圣裁。

沒有人知道李世民是如何權衡的,只知道三日后他認定褚遂良的舉報屬實,向劉洎賜了鴆酒——這位才華橫溢、性情桀驁的大臣死得糊里糊涂。

二、君王之道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反成蔭,李世民的東征沒能成功,反倒是西面戰事出現了機會。貞觀二十年(公元646年)七月,唐軍李道宗、李世、阿史那社爾等部兵分數路大舉北伐;同時又聯結回紇、靺鞨等部共同出兵,對薛延陀余部進行剿殺。薛延陀土崩瓦解,各部人馬死走逃亡,唐軍乘勝追擊二百余里,其末代可汗咄摩支被俘投降——至此,稱雄大漠十余年的薛延陀汗國徹底滅亡。

這場勝利不但為大唐鏟除了一個隱患,也為李世民挽回了面子。他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回到長安的,不過癰瘡未愈,行動還是靠乘輿,風疾也沒治愈。所以回到京城后他深居宮中修養,詔令太子李治臨朝聽政。

不過群臣都明白,這個謹慎懦弱的太子僅是擺設,一切政務都是他請示父皇或者征詢宰相后才執行的。而李世民在養病,不便事事操心,宰相們又是何等情狀?劉洎、岑文本已死,房玄齡明為修史實則避禍,馬周也因劉洎一案深受震懾,現在的朝廷幾乎就是長孫無忌說了算。

岑文本憂懼而終,劉洎橫遭誣陷,這無疑是長孫無忌、褚遂良對“魏王黨”的清算。朝廷百官固然不敢對權傾朝野的國舅說三道四,可誰心中沒有一桿秤?一朝得志趕盡殺絕,無忌也太跋扈了吧?朝野都在期盼,盼李世民病體痊愈重掌大權,盼圣明天子限制國舅之權,哪知盼來的卻又是一起大案。

一個來自相州的百姓告發,曾都督相州的鄖國公張亮蓄謀造反。張亮出身瓦崗軍,投唐后跟隨李世民鞍前馬后,立功甚多,前番征戰高麗時還在統領水軍;而且早在李世民與李建成爭位之際,張亮因幫李世民招募死士而投入監牢,這樣一位老臣會造反?

中書令馬周親赴相州審查,結果人證確鑿,張亮卻矢口否認一再喊冤,此事似乎陷入是非難辨的僵局。然而當李世民聽說張亮曾結交術士、招養五百義子時,頓時大怒,當即將張亮定為死罪,斬首西市——這是繼侯君集之后,又一位被處死的凌煙閣功臣。

此案頗令人玩味,張亮至死不承認謀反,而他當初主政相州是代魏王行都督事,他與李泰的關系便如同李世與李治的關系。此案過后百官漸漸明白過來了,國舅掃清李泰余黨的行為是皇帝默許的,而張亮之死甚至有誅殺功高老臣的意味。朝廷上下大有人人自危之感,都怕成為國舅眼中的下一個目標,更怕成為皇帝眼中的下一個韓信!

從定州到長安,李世民的病治了近一年,雖然有甘于吮瘡的太子李治悉心照顧,有老成謀國的長孫無忌打理政務,有佛法精深的玄奘法師佛前祈福,他還是恢復得很慢,不僅因為長途跋涉身心疲憊,更因為這一年來令他難過的事一件接一件。

先是黔州傳來消息,流放中的廢太子李承乾死了,繼而宮中又爆出噩耗,一直孱弱的晉陽公主也夭亡了。李承乾雖被廢為庶人,畢竟還是他的兒子,當初他不惜法外開恩保其一命,可是救得了承乾的命,卻救不了那顆已經死去的心,承乾還是在遙遠的流放地抑郁而終;晉陽公主聰明可人,極得他寵愛,才十二歲就完了。嫁與長孫沖的長女長樂公主前幾年已過世,次女城陽公主的丈夫杜荷卷入謀反被賜死,城陽公主成了寡婦;李泰又被流放到鈞州。這一次次白發人送黑發人,一次次骨肉間的反目悲劇,對李世民是何等打擊?

宦官宮人都能感覺得,皇帝似乎有了一些變化,以前的瀟灑豪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陰郁沉默。他常在深夜突然驚醒,恐懼地叨念著父親、兄弟、侄兒的名字,還時常召佛僧道士作法祈福,甚至十分關心玄奘法師譯經的情況。對于素來不信鬼神的貞觀天子而言,這些都是他從前不屑為之的。除此之外李世民還在默默撰寫什么,似乎是一部重要的書,卻從不讓任何大臣看,就連替他草擬詔書的上官儀都無緣過目……

答案是在半年后揭開的,那是一個風和麗日的清晨,李治散了朝來到立政殿探望父親。李世民滿臉凝重,屏退所有宦官宮女,把一卷書遞到他面前:“這卷書是朕親手所寫,你拿去讀。”

李治滿臉虔誠雙手接過,只見黃綾封面上父皇親筆提了右軍體的兩個大字——“帝范”。

李世民不無得意地問:“你明白這兩字含義嗎?”

李治脫口而出:“帝范,乃帝王之范,是教人如何當皇帝的書。”

“不錯,朕平生開疆理亂、治國安邦之策都寫在這卷書中,你要用心習學。”

“是。”李治恭恭敬敬翻開,但見全書分為“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諫”“去讒”等十二篇,雖然篇幅不長,卻字字珠玉大有深意,“父皇對孩兒教誨甚深,孩兒感恩不盡。”

李世民今天卻沒心思聽他這般恭順之言,嚴肅地問道:“你知曉帝王最根本之道嗎?”

李治忙放下書垂首作答:“帝王之道莫過體恤黎庶,父皇曾教諭‘稼穡艱難,皆出人力’‘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殿閣城郭皆是百姓所造,賦稅錢糧盡屬萬家血汗,為帝王者既為天下主,需有悲天憫人之德,慎操權柄,為蒼生計。”他雙目盈盈有悲意,回答得極為真誠,且措辭精致,不說“愛民”,而道“體恤黎庶”,避開父親名諱。

李世民默然注視著兒子——這孩子有問題,有大問題!但他絕不至于不愛民,絕不至于成為昏君、暴君。辛辛苦苦寫成這部《帝范》,其實對他沒什么意義。這些帝王道德他都明白,也能遵守,他的問題根本不在于此!

“孩兒說錯了嗎?”李治見父親眼神不對,怯怯地問了一聲。

李世民沒作答,思索片刻忽然道:“走!你陪朕去個地方。”說著便拖著傷腿起身,李治忙搶步攙扶,要喚宦官準備乘輿,李世民卻抬手阻攔,“別叫宦官,就咱們父子二人去。”

“您的腿……”

“瘡口已經長好,朕也該活動活動。”

李治只得攙父親行走,可在邁出殿門的那一刻,他竟情不自禁地左右張望,期盼看到……

“你看什么?”李世民覺得奇怪。

“沒什么!”李治響亮地回答了一聲,那聲音連自己都覺得很不自然,連忙又放低聲音道,“孩兒是想叫陳玄運伺候您。”

李世民頗不耐煩:“你怎不聽話!朕不是說了嘛,就咱父子……”話說一半見李治滿面緋紅低下了頭,又不忍責備了——我稍一教訓,雉奴便慚愧害羞,這孩子真孝順!

三清殿坐落于皇宮西南一處幽靜院落,殿宇規制不及太極、兩儀那樣的正殿,平時不使用,李世民也極少涉足。但三清殿的側面有座閣樓,普天之下無人不曉,那就是圖畫功臣的凌煙閣。

“父皇要上去么?”李治不知父親有何隱秘之言,竟要把他領到這里,還不帶任何內侍。

李世民昂首觀望著褚遂良親手題寫的匾額,良久才點點頭:“你攙著為父。”

昔日笑傲疆場的李世民連攀登這短短的樓梯都頗為艱難,雖然有李治攙扶,右腿仍吃不住勁,登上閣樓已氣喘吁吁。二十四功臣肖像出自閻立本的丹青妙手,橫列一排畫在墻上,最突兀的當屬排在第十七位的侯君集的畫像。

當年李世民圖畫功臣時何等自豪,但僅僅兩月之隔就揭出太子謀反案,侯君集作為李承乾的同謀被處死;李世民命人將他的畫像涂去,后來念及其早年功勛不免動容,又停止涂抹,故而他的畫像只剩下一半。李世民痛心疾首立下誓言,從此不登凌煙閣,至今已三年多。

三載光陰乾坤大易,太子換了,朝局變了,張亮也被他處死了。此時此刻,李世民望著侯君集僅存的那半張臉,心中甚是無奈,嘆息許久才道:“凌煙閣如許功臣,你最欣賞哪位?”

李治恭順作答:“他們皆是我大唐創業功臣,孩兒都很欣賞……不,應該說是敬重。”

“話雖如此,總有一位最為看重吧?指給朕看看。”

李治真是有心人,父親叫他指出來,他卻認為比比劃劃不恭敬,徑直踱至第四張畫像前:“兒臣最敬重的是魏徵。”

“為何?”

“魏徵公忠體國,見識超群,更難得是天生耿骨,實是不世出的賢臣良相。孩兒還記得他曾作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真是道盡其慷慨豪邁。我今日得父皇所賜《帝范》,更應牢記納諫、誡盈之道。”李治娓娓道來,自以為切中根本。

哪知李世民不住搖頭。

“孩兒又說得不對……”李治大為不解。

“你真的了解魏徵嗎?”李世民慘淡一笑,走近幾步,凝神觀看魏徵那正氣凜然的畫像,“閻立本果真妙筆如神,不過把魏徵畫得太威嚴了。其實他哪有這么神采飛揚?”說到這里他回頭看著滿臉崇敬的兒子,眼光變得格外詭異,“魏徵本是隋朝小官,后投靠瓦崗軍,為李密掌管文書機要;瓦崗軍戰敗,降我大唐;黎陽失守他旋即投降竇建德,給人家當了起居舍人;竇建德戰敗,他又二度歸降咱們,不過卻是隱太子麾下,為其出謀劃策,幾番欲治我于死地!直到我坐上九五之位,才甘心侍奉……”

李治聽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魏徵先前是李建成的心腹,卻不知那以前還跟過這么多主子,父親說的真是這位耿直不阿的賢臣嗎?

“你不信?”李世民苦笑道,“魏徵病重時幾度掙扎著前往史館,要看看史官是怎么寫他的,唯恐落下個‘失節不恥’之名。他又何嘗做到只重意氣不重功名?你說他是天生耿骨,依朕看該說他是‘知恥近乎勇’,就像朕一樣,費盡心力全是為了彌補昔日之失……”魏徵與李世民的關系非常人所能洞悉。正因魏徵早年有太多不光彩之事,才奮不顧身直言敢諫,欲抹去昔日失節之恥;李世民得位不正,所以虛懷納諫,力圖彌補弒兄、逼父、屠侄的惡名。他與魏徵固然是君明臣賢的典范,但也相互成全,成全了對方,也就成全了自己。

李治聽父皇如此評價魏徵,竟還扯到往事,心中大是惶恐——父親如何奪位是天底下最最禁忌的話題,他自小就不敢問,今日聽父親主動提起頗覺尷尬,于是假作瀏覽群臣畫像,欲緩緩溜開。

李世民卻不容他回避,伸手攬在他肩頭:“你年紀還小,許多事不知細情,朕給你講講這些功臣們過去的故事吧。”

“好。”李治只得由著父親說。

“房玄齡本是大隋司隸刺史房彥謙之子,大業年間的進士,終隋一代進士僅十余人,房玄齡就是其中之一……尉遲恭本劉武周麾下,戰敗后被朕勸降……李靖原是隋朝馬邑縣丞,察覺太原舉兵的謀劃向隋廷告密,險些害咱李家族滅,后來被擒,在刑場上大呼‘欲就大事,何故殺義士?’你祖父動容,饒他一命……長孫順德和劉弘基是隋廷緝拿的罪犯……張公瑾乃王世充舊將,叛投我軍……蕭瑀是隋煬帝蕭皇后的弟弟,若非進言觸怒煬帝被貶官,也難逃江都宮變……程知節原是瓦崗之將,還有個匪號,喚作程咬金……虞世南先仕陳,再仕隋,江都宮變后隨宇文化及北上,還給竇建德效過幾天力,最后仕唐……即便你舅父……”說到這里李世民倏然扭頭,直視著李治,“無忌雖與朕是總角之交意氣相投,又有郎舅之親,卻也不曾參與太原舉義,是我軍攻破霍邑時才投效,論資歷甚至還比不上武士彟那幫人……”

李治聽得膽戰心驚,對功臣們的崇敬眼光已變為恐懼,不禁喃喃道:“難道滿朝文武沒一個可以安心倚仗么?”

李世民攬在兒子肩頭的手突然一顫,猛地將李治推開,暴喝道:“倚仗?!這是誰家天下?我李氏統轄天下號令四海,難道還要倚仗他人?你這般畏畏縮縮,現在就想倚仗他人,將來如何做天子!”

李治生平第一次被父親如此嚴厲地訓斥,立時匍匐在地,哆嗦得如暴風雨中的一片樹葉。

咆哮過后,李世民望著跪地顫抖的兒子也不禁有些心軟——雉奴如此單純,如此善良,這么數落他實在有些過分。但這世界從來不曾單純善良,越單純的人受的苦難越多;何況他還身系天下,身系李唐基業!

慢慢來……慢慢來……別著急……

李世民默默提醒自己,彎下病痛的身軀把李治扶起,換了副和緩的口氣:“明明上天,燦然星陳。日月光華,弘于一人。納諫誡盈固然要緊,但身為帝王首先要有統轄天下的自信。《帝范》第一篇乃是《君體》,‘人主之體,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動;如日月焉,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歸往。’這才是根本。”

“是……”李治滿臉慚愧,聲音低得如蚊子叫。

“各類臣子都要任用,卻不能視為倚仗。巧匠之制木,直者以為轅,曲者以為輪,長者以為棟梁,短者以為栱角;明君任人也如是,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帝王主刑賞、掌晉謫,使其功高不可震主、去位不可懷貳,感念君恩、畏懼君威,效死而無怨!如此才能天下太平長治久安。你明白么?”

“兒臣明白了。”

雖聽李治這樣回答,但望著他猶疑的目光、稚嫩的臉龐,李世民仍不安心——這孩子終究缺乏氣魄,非一時所能更變,群臣何嘗不是覺得在他手下好混日子才極力擁護?偷奸耍滑算是省事的,只怕有人專擅欺君!

劉洎之事明顯是無忌主使褚遂良誣告,但沒有辦法,既然雙方矛盾無法調和,選擇一方,就只能舍棄另一方,劉洎固然冤枉,但此人性格太過剛烈,留著只會造成更多爭執;張亮謀反難辨真偽,但蓄養死士、結交方士便非善舉,功勛老臣居功桀驁,正好殺一儆百拿他作法!誅此二人朕能接受,但無忌的弄權手段已露端倪。他位極人臣難以附加,固然可壓制不逞之徒,誰又能制衡他呢?權力最能移人心志,古之王莽、近之楊堅不都曾是肩負重任的外戚嗎?萬中有一,雉奴孱弱的身軀能駕馭住這匹烈性老馬?不行!必須給雉奴再尋一位輔佐之臣,要找個忠貞不移、有勇有謀,且在軍中有極高威信的大臣暗中護航……誰是這樣的人呢?誰有本事與權傾朝野的國舅共舞?

李世民逐一掃視凌煙閣群臣,一陣思忖之后,目光鎖定在倒數第二幅畫像上!

三、酒中滋味

李世統率諸軍掃滅薛延陀,得勝而歸剛剛三日便接到皇帝單獨召見的口諭,實在有些狐疑。皇帝龍體不佳,前日凱旋而歸都沒接見,今日為何忽然傳他?而且來宣諭的還是大宦官陳玄運,何等要事竟一大早就勞陳公公跑腿?聯想最近張亮、劉洎的死,難免緊張。

李世自從入朝就下決心裝啞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晉升太子詹事后更如履薄冰。他的軍功著實不少,李世民贊譽他為“當世三大名將”之一。可細想起來,李道宗固然善戰,終究沾了宗室身份的光,薛萬徹資歷尚淺,唯獨他前后戰功無數,又坐鎮并州十六載,如今又剿滅薛延陀,環顧當世除年已垂暮的李靖,再無一將可與其相比。

但功高便有震主之嫌啊!越是精明天子到晚年越愛猜忌,再說那位輔弼太子的國舅也不是省油的燈,何況李世與天子還有一段不愉快的隱秘往事,二十年來君臣晦而不言。他默念著自己名字——世啊世,難道今日要做韓信?

路上他想盡辦法套陳玄運的話,可陳玄運一個字也未透露,入宮后更奇怪,引他到兩儀門便止步:“圣上有旨,英公獨自入內,奴才不陪了。”說罷不等多問轉身便去。李世愈加不安,但想不去面君也不可能了,更奇怪的是從兩儀門直至大殿一個侍衛宦官都沒瞧見,皇宮里的人仿佛都消失了,連守衛宮門的武士都撤了。他不敢抬頭,小心翼翼登上殿階,主動跪倒,高聲啟奏:“臣李世奉旨告見。”

“快進來!”李世民的聲音甚是高昂,似乎很興奮。

李世起身進殿,這才敢抬頭,卻見偌大的兩儀殿除皇帝外再無一人。大病初愈的李世民氣色尚佳,卻比先前瘦了不少,正抱膝坐于御床之上,笑微微望著他;御案上擺滿酒菜,而在大殿正中設一獨席虛位以待。

李世愣住了:“陛下這是……”

“哈哈哈,你上當了。”李世民大笑,“朕找你并非議事,是想請你陪朕飲酒。坐吧。”

單找他一人飲酒?李世侍君半生,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哪敢坐?斗膽問道:“陛下今日怎有如此興致?”

李世民自顧自斟上一杯,漫不經心道:“出征高麗之前朕曾許諾班師之日再與眾將痛飲,怎料你等從遼東轉戰漠北,朕又病了這許多日子,眾將歸鎮各州,只好單召你一人。”

李世根本不信,雖說許多將領身兼都督之職,但程知節、張士貴等主司禁軍,李道宗居郡王之位,這些人都在京,何不一同叫來?而且兩儀殿左近所有侍臣都撤掉了,皇帝明顯是另有打算,他越想越覺這酒不能喝,于是婉轉推辭:“陛下大病方愈,不宜飲酒,不若……”

“唉!”李世民立刻打斷,“朕今日就想喝酒,而且想與你一起喝……你還愣著做甚?快坐啊!”

“臣不恭了。”李世自知躲不過,無可奈何只得落座。

“來,朕敬你一杯,謝你剿滅薛延陀為我大唐又立新功。”

李世趕忙避席而跪:“臣不敢當。”

“不必客套,請飲。”

“謝陛下。”李世端起酒杯,輕輕喝了一口。

“怎么不喝干?”

“臣酒量不寬,怕……”

“胡說。堂堂武夫怎會沒酒量?早年征戰之時咱又不是沒在一起暢飲過,你別跟朕耍滑頭。”

李世依舊狡辯:“臣年歲漸高,比不得當初。”

“朕請你飲酒,你怎能不喝?”

“臣實在……”

李世民不耐煩道:“朕命你喝干!”

他以人君之威相脅,李世再難推托,一飲而盡。

“這才痛快嘛。”李世民也把酒干了,繼而蹣跚起身,手持御壺踱至李世案邊親自滿酒。

李世見皇帝腿腳不便還來給他倒酒,受寵若驚,攔又不敢攔,匆忙跪倒在地。

“坐下!你要是動不動就跪,這酒還怎么喝?”

李世緊緊低頭:“臣不敢勞煩陛下。”

“當年打仗時一個馬勺里舀飯吃,同袍之義生死相系,吃朕一杯酒算什么?今日你莫當我是天子,就當我是虎牢關下的李二郎!”

李世沒法推辭,恭恭敬敬接過酒杯。李世民回轉龍榻也給自己滿了一杯,卻道:“可惜二郎不復昔日之勇,身子大不如前。你且放量痛飲,恕朕不能多陪。”話雖這么說,可御案上卻明明擺了六七個酒壺。

李世舉杯:“微臣愿陛下龍體康健。”先干為敬,他以袖遮面又將這杯喝了,卻依舊很拘謹,放下杯端然正坐。

“哼!”李世民只輕輕抿了一小口,“你這個人啊總是如履薄冰的樣子,朕是請你吃飯,不是要吃你!”

“是。”李世尷尬一笑舉箸而食,就近夾一筷子菜塞入口中,心頭疑云重重,啥味道全然不知。偌大宮殿只有一君一臣,相向而坐四目正對,滋味實在難受,他如坐針氈,大氣都不敢出。

李世民瞧出他不自在,笑道:“你呀,上戰場猛如虎,回到朝中卻老實得像只貓。你心中又無虧心事,何必這般拘謹?”

聽皇帝話中有責備之意,李世不能不作答了:“臣出身寒微,斗大的字不認識一籮筐,隨便說話恐露了怯,旁人要笑話。再說我也沒什么見識,只好事事聽陛下和諸位同僚處置。”

“哈哈哈……”李世民越發大笑,“誰說你沒見識?朕覺得滿朝文武沒幾個比你有見識。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李世的心怦然狂跳,忙道:“陛下謬贊。”

“別怕,朕叫你來沒別的意思,只是談心。光陰荏苒,朕登臨皇位二十年,整日操勞政事,若非生場大病久臥于床,還真沒空把這半輩子的經歷好好回顧一番。朕回溯昔日那一場場大戰,自然就想到你。”

想到我?是想我的好處,還是想我的短處?李世實在吃不準,唯有報以緘默靜觀其變。

李世民慢慢小酌,一副感慨良多的樣子:“朕遍觀眾將,無一人可與卿相比。”

李世趕忙謙讓道:“陛下過譽,臣實不才,并沒什么大功,似李老將軍、尉遲老將軍,還有已故的薛駙馬、秦叔寶,他們都……”

“不不不!”李世民連連擺手,“朕說的不只是戰功,更有平生所作所為。愛卿啊,你生平做過三大快意之事,連朕也深感佩服。”

“三大快意之事?”李世不禁蹙眉苦笑,“這臣倒不自知。”

本想就此岔開話題,哪知李世民卻越發篤定:“你不自知正是你可貴之處。或許在你看來這些快意之事不過理所應當,卻不知這三件事都是泛泛之輩不能為、不敢為的壯舉。”

李世情知他要夸獎自己,忙勸止:“臣實粗鄙,半生胡亂行事,不提也罷。”

李世民卻道:“大丈夫所為,豈能不提?快把酒斟滿,聽朕一一道來……昔日你本姓徐,字懋功,是瓦崗……”

“臣有罪,曾仕亂逆。”李世又跪下了。

“起來!再大驚小怪,朕真要治你罪啦!”

李世紅著臉坐好,聽他繼續說。

“昔日你本姓徐,是瓦崗之將,與翟讓相交,齊心戮力除暴安良。李密隨同越公楊素之子楊玄感舉事,玄感兵敗身死,李密輾轉逃亡流落瓦崗。翟讓敬重李密是名臣之后,甘愿讓賢,反倒讓他當了瓦崗之主。惜乎人心難測,李密聲望日隆,翟讓魯莽粗疏,兩家遂生嫌隙。于是李密設鴻門宴,約眾將飲酒,在席間殺死翟讓。倉促間眾將驚竄,有狂徒胡亂行事,誤砍了你一刀,就在頸后。”

李世想起當年之事,不禁打個寒戰,伸手摸脖子——時隔二十余載,刀疤尤在。

李世民艱難起身,繞到他身后查看,一見此疤甚為驚嘆:“險哉!力道若足,人頭落地啊!”

“醫治數月才得痊愈,慚愧……”

“不!”李世民轉驚而喜,“這一刀砍得妙!若沒有這一刀,我大唐怎得你這國之長城?當日李密雖除翟讓,但自相殘殺眾將離心,久攻洛陽不下,被王世充大敗于偃師。戰敗時愛卿正鎮守黎陽,尚有兵馬,可以再戰。但李密想起誤傷之事,恐你報這一刀之仇,竟不敢到黎陽與你合兵,于是投奔我大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時天下無共主,東到海、南至江、西直汝、北抵魏,本在李密所統,他單騎歸我唐營,這些地盤便聽你號令。世人以為你必會自己稱雄,怎知你至忠至義,將偌大地界拱手奉唐。不單如此,你念及自己本屬李密麾下,將各地錢糧戶口名冊遣人交與李密,再由他轉獻我父皇,將獻地之功讓給了他。父皇得知內情,贊你是純臣,當即賜你姓李,錄入宗籍。此乃卿平生第一可敬之事!”

“陛下過譽。”李世不敢居功,但聽他記得這般分明,心中還是生出一絲得意——雖說侯君集、張亮相繼受誅,畢竟他們行為不端自招大禍,只要恭順謹慎,皇帝不會忘記昔日功勞。

“來!”李世民舉杯,“為你這件快意之事,咱們同飲此杯。”說罷仰面喝干回歸御座。

皇帝都喝了,李世怎能不從?忙隨著喝了,還沒放下杯,又聽李世民道:“單是忠君也不足為奇,卿之可貴更在忠義兩全。這第二件可敬之事,當年……把酒滿上!滿上啊!”

李世無奈,又把酒斟滿。

“當年你瓦崗軍有一猛將,名喚單雄信,善使長槍,驍勇過人,軍中號稱‘飛將’。他與你俱為曹州人士,同歸翟讓,意氣相投結為兄弟,相約同生共死。偃師戰敗,你歸順我大唐,可他卻投降王世充麾下,從此分道揚鑣。后來咱兵圍洛陽,單雄信領兵出戰,馳馬突入我陣,眾莫能擋,直至駕前,槍尖離我只數尺。你見此情形放聲大呼:‘阿兄,此乃弟之主公!’單雄信竟舍我而去。”

李世連忙插口:“陛下命世真主,非區區草莽所能傷。”

“不!他是聞聽你呼喚,顧念舊情放我一馬。你有救駕之功。”

“全賴雄信重義,此功臣不敢當……”

“不!”李世民大袖一揮,“他待你義重,你對他又何嘗不義?后來虎牢關之戰朕大破竇建德,洛陽失援終于攻破,他與王世充俱被擒獲。你再三請求寬赦,以身家性命作保,無奈軍法森嚴不得寬宥。”

李世仰頭嘆息,甚是感傷:“雄信殺傷我軍甚眾,若不殺之,難告慰三軍之士。”他口上這么說,心中卻了然——洛陽之戰一役而破兩雄,李唐一統已成定局,若在先前單雄信那等勇將必要收留,可此役得勝大局已定,留此虎狼之士又復何用?況且李世民要與李建成爭位,正欲借殺戮樹威天下。

李世民也嘆道:“如此勇士倒也可惜。當日單雄信縛于市曹以待梟首,軍中眾將多有瓦崗出身,卻只你一人不忘舊情前去祭奠。朕還記得臨刑前你對單雄信說:‘你我立誓同生共死,豈敢獨生?但已以身許唐,忠義不能兩全。割肉一塊,以示無忘前誓。’隨即揮刀從大腿割下塊肉;單雄信也不推辭,當即把肉吞了,相約來世。此乃卿平生第二可敬之事!”說著再度舉杯,“洛陽之戰,我為首功,卿居第二,當年凱旋,你我身披金甲同乘戎輅告捷太廟,何等快哉!為此快意之事,你我再飲。”

李世又喝了。

“還有第三件。再滿上!”

連飲數杯李世臉上已有些發紅,漸漸不那么拘謹了,又聽他歷數往事心中慷慨,這次也不推辭了,立刻把杯倒滿。

李世民卻緩緩舉杯,沉吟半晌道:“卿平生第三可敬之事,昔日玄武門……”

“嘩啦!”李世陡然一驚,酒杯落地,繼而伏倒在地不敢抬頭。

李世民長嘆一聲,放下杯,走上前雙手攙起:“你平生所作所為,就數這第三件最令朕佩服。”

“臣有罪!”

“不……”李世民轉過身,回望金光燦燦的龍床,“我被父皇和兄長所逼,遂有玄武門之謀。事前恐實力不足,曾拉攏過你,卻被你拒絕。”

“臣有罪……罪該萬死……”李世顫抖不已。

“不!”李世民厲聲道,“為臣忠君,何罪之有?昔日你是李密之臣,忠于李密乃是正理;后來你是父皇之臣,自當竭力效忠父皇。謀殺太子、圖謀逼宮乃是犯上作亂,你嚴詞拒絕就對了!”

李世身子一晃險些暈倒——君臣諱而不言二十余載,這層窗紗終于還是捅破了。他長出一口氣,終于敞開心扉:“只怪臣肉眼凡胎不識真龍,未能早投明主。”

“明主?”李世民慘然一笑,“當時朕不過是好勇斗狠的莽夫。能否成為明主,平心而論連朕自己都不清楚。若非玄武門之痛縈繞于心,朕焉能時時克己勵精圖治?說穿了,朕于心有愧啊!”說到此他緊閉雙眼手撫胸膛,似是苦悶至極。

李世見他如此犯愁,大為不平,挺身道:“大丈夫行事以天下為己任,生平所為無怨無悔!常言道‘天下有德者居之’,陛下得位雖有偏頗,但二十年來拓地四海、寬仁愛民,上無負于先帝、下無負于百姓,功德已百倍于過。即便先帝復生、隱太子在世,又復何愧?”這番話實是發于肺腑,聲若洪鐘慷慨激昂。

李世民聞聽此言心頭暗喜——可把你的英雄氣概激出來了,鋼鋒凜凜隱而不露,好一個智勇雙全的徐懋功!心下雖喜,卻仍扮作一臉苦態,慨嘆道:“即便如此,子奪父位終究不妥。正因為朕開此惡例,三子一弟才欲效仿,未嘗不是朕害了他們。”

話已說到這份上,又有酒氣壯膽,李世干脆直抒胸臆:“此言差矣!他們空有陛下的野心,卻沒有陛下的才智,更沒有陛下那么多的功勞,能成什么事?江山都叫您打下來了,世間之人無不在您掌握,他們不知謹慎侍君以誠感天,以微末之技欲謀僥幸,那是自作自受!”

酒后吐真言,李世的話雖直率,卻句句說到李世民的心坎上,足見其忠誠無可置疑。李世民愁眉立展,贊道:“說得好!能解朕之憂者非卿莫屬。來來來,你陪朕痛飲一番,忘掉那些不快之事。”

“遵命。”玄武門之事壓在李世心頭二十余年,今日一說破,李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更兼四五杯酒墊底,當真放開量。

他哪知李世民手里那枚御壺只半壺酒,早已倒光,而且多是倒進他杯中,李世民不過虛斟假飲,嘴上還不停說著他以往的功績:“卿之驍勇冠于當世。擊殺張須陀,追斬輔公袥,破突厥于大漠,懾高麗于遼東,橫掃漠北擒獲酋首,戰功赫赫無人可及。”

李世吃酒甚多,早沒了平日的謹慎,竟也手捻長髯自夸道:“我十二歲做賊,逢人便殺;十四五為難當賊,有所不快者無不殺;十七八算是好賊,唯上陣殺人;二十便為天下大將,知道用兵以救人死。”

“好個用兵以救人死,正合保大安民之德!”李世民拍手稱快,“朕平生用武便是要救黎庶脫水火,你雖沒讀過多少書,這番話卻堪稱金石之言。”

李世大喜:“陛下方才例數臣三大快事,殊不知能隨陛下拓定四海才是臣生平最得意之事。”

“不錯,大丈夫生平之快何逾于此?”說到此李世民話鋒一轉,“不過朕近年來感覺不佳,病也愈來愈多,身體遠不能與卿相比,只恐朕百年之后……”

李世不禁皺眉:“陛下何故發此不祥之語?”

“人活百歲終有一死,即便皇帝也難逃這一關,沒必要遮掩!我身為皇帝享盡富貴,文治武功也不遜先代明君,撒手而去也無遺憾。只是太子閱歷尚淺年歲又小,恐百年之后國不得安。”

“我是粗人,沒讀過什么書。但好像古人說過,馬上得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太子是軟弱點兒,卻是保家守業的老實孩子,不會毀了大唐社稷。”李世真喝多了,雖說切中要害,但太子軟弱這樣的話豈是身為外臣能說的?

李世民全然不究,反而耐心解釋:“我不是怕他走歪了。咱都是武人出身,索性對你直說吧。這世上自古便是好人少,壞人多。人善遭人欺,馬善被人騎,若有人欺我兒老實,欲擅我兒之權、篡我李氏天下,又怎奈何?”

“哼!”李世把酒杯重重一摔,“哪個大膽的敢行此事?我砍了他腦袋!”

“現在尚不知有沒有這樣的人,日后自見分明。”

“不論是誰,我絕不容他欺負小主子!”

李世民竟不顧腿痛一躍而起,踱至他身前:“若此人身居宰輔,權傾天下,非尋常之輩呢?”

李世雙眼一瞪,隱藏的兇光畢露無遺:“我滿門富貴得自陛下。莫說賊子身居宰輔,就是天神下界、佛祖轉世,我也要保小主子坐穩江山;即便力不能擋,大不了拼上老命,絕不有負陛下。”

李世民要的就是這句話!一把攥住他手:“實不相瞞,朕正有件天大的差事要交付你。”

“什么差事?”李世覺得這話大有深意,又見皇帝一臉鄭重,不禁酒醒了幾分。

“托孤重任——你保我兒坐穩江山!”

李世若非半醉半醒之間必要竭力推托,可這會兒酒意使然,又見天子推心置腹,竟沒顧得上推辭,只是呆愣在那里。

李世民語重心長:“滿朝文武智勇無過于你,重情重義者更非你莫屬。你昔日不負于李密,當初不負于父皇,將來又豈會負于朕?”說罷竟倒退兩步深施一禮。

“不敢當……不敢當……”李世嚇得連連后退。

“望卿萬莫推辭!”李世民又要再揖。

李世實在受不起了,雙手抱住:“不可不可。只要陛下有令,縱然刀山火海,我豈敢不前?”

“這么說你肯答應?”

李世把牙一咬:“我答應!”

李世民順手從桌上抄起酒壺,滿滿斟上一杯:“千金雖重不及季布一諾。來!懋功你飲下此杯,牢記今日誓言。”

李世雙手接過,毫不遲疑一飲而盡,抹抹嘴道:“陛下放心,為大唐社稷臣愿肝腦涂地,即便力不能及,寧為玉碎不為瓦……”

李世民一把捂住他嘴:“碎玉還有何貴?大丈夫能屈能伸,心志不移見機行事,能把碎了的玉重新拼起來,完好如初,方為高妙手段!”

“能屈能伸,見機行事……”李世似有所悟。

“出奇方能制勝!”李世民又拍拍他肩膀,“你回去仔細想想。朕相信,憑你深藏不露的智謀,還有在軍中的崇高威望,定可以出奇制勝。”又給他滿上一杯,“此事交托與你,朕即便現在就死也無憾啦!你是朕的恩人,也是我大唐社稷的恩人。”

“陛下……臣、臣……”李世被這份皇恩深深觸動,眼圈濕潤了,將右手伸入口中,緊咬住手指,強忍住不讓淚水落下;頓時手指被咬破,鮮血順嘴角淋漓而下。

“別這樣。”李世民攥住他手,輕輕放下,“咱不說喪氣話了。今日了卻心頭之憂,值得慶祝。可惜朕不能多飲,你替朕喝,無醉不歸!”

李世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卻用血淋淋的大手端起酒杯:“好,我喝!”君臣情義所致,都有些醺醺然,李世民斟一杯,李世便飲一杯,最后御案上所備六七壺酒全喝干了,也不知李世到底喝了多少,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殿上鼾聲大作……

啾啾鳥鳴擾醒了英雄夢,李世哈欠連連揉著惺忪睡眼,緩了好一陣兒終于意識到自己睡在殿上,驚慌而起:“臣失禮太甚,請……”卻不見皇帝蹤影,連酒席都已撤去,殿外陽光熾烈已是午后,這一覺恐怕有一個多時辰。李世望著空蕩蕩的御座,感覺自己出了大丑,不禁啞然失笑;又覺手指生疼,才發現指頭破了——霎時間,他想起飲酒時的一幕一幕,李世民的每句話,他自己的每句豪言壯語,滿腹御酒頓時化作冷汗。

李世以軍人自詡,對朝政素不干預,對皇家之事更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哪怕落個尸位素餐貶官免職的下場,總比卷入政爭禍及滿門要好;若非酒后放膽推心置腹,他豈能應下這等大事?一腳踏入是非潭,想抽身可就難啦!雖說皇帝今日信任有加,但君心無常,劉洎不就是例子么?他越想越害怕,不禁緊了緊披在身上的錦袍……不!這不是普普通通的錦袍!

李世這才發現,披在身上的是龍袍,是李世民在他酒醉后蓋在他身上的。這意味著什么?難道皇上是下定決心要用他,絕無反悔?他把龍袍緊緊裹在身上,頓時感到溫暖,漸漸驅散了心底寒意。

“哎喲喲!英國公,您可算醒啦!”陳玄運笑呵呵走進殿來。

“陳公公。”李世連忙賠笑。

陳玄運連挑大指:“圣上何曾單獨召一位大臣飲過酒?長孫國舅都沒這份厚遇,您是開天辟地頭一位啊!”

“不敢不敢。”李世又恢復了平日的謙恭謹慎。

陳玄運卻兀自大笑:“圣上休息了,囑咐奴才別驚動您,我一直在外面候著。您這鼾聲可真了不得,隔著兩道宮門都聽得見,恐怕這會兒門下幾位宰相還在納悶呢,今兒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啊?哈哈哈!”

李世越發慚愧:“公公莫取笑,我這便去向皇上謝罪。”

“不必了。圣上有言,酒后失態人所難免,你睡醒自去便是。”

李世小心翼翼把龍袍脫下,抹平疊好,弄得一絲褶皺都沒有,雙手捧起:“請將龍袍收回。”

陳玄運卻道:“圣上吩咐過,這件龍袍賜你了。”

“這……”

“您只管收著,雖是不能穿的,卻是圣上一片隆恩。收好吧。”

“是。”李世依命,卻手捧龍袍出了大殿,朝立政殿方向跪倒,拜了三拜,這才收進懷里。

“圣上還有兩句話讓我轉告您。”陳玄運的臉色鄭重起來,“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今日飲酒所言之事,你要牢牢記在心中,不可對旁人言。”

“明白!”李世高聲應承,心下仍不免惴惴。他雖沒念過書,不識幾個字,但以他的洞察力足以揣摩到李世民命他提防的人是誰。此人深受寵信地位崇高,皇帝真有防備他的決心嗎?雖有龍袍作保,還需再試探一下圣意才好。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广元市| 确山县| 高雄县| 孝昌县| 柞水县| 内丘县| 东阳市| 大安市| 禹城市| 望城县| 鹿邑县| 苍南县| 来安县| 明星| 榆林市| 福安市| 镇赉县| 花莲县| 泸州市| 鹤峰县| 杭州市| 米泉市| 九龙城区| 西和县| 泽普县| 达孜县| 梅河口市| 富源县| 威海市| 民乐县| 林周县| 临西县| 潢川县| 图木舒克市| 贵港市| 江阴市| 宜川县| 岱山县| 安乡县| 简阳市| 民勤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