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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見李治芳心暗許,透入命運的第一縷光芒

一、穩固儲位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承乾、李泰雙雙落敗,與世無爭的晉王李治成了最后贏家。貞觀十七年四月初七,李世民頒布詔書,冊封李治為皇太子,時年十六歲。

與此同時魏王李泰受到斥責,削去雍州牧、相州都督等一切官職,降為東萊郡王,遣往均州安置,實際上是流放軟禁。李世民希望這次廢立能一勞永逸杜絕皇子爭儲之弊,于是詔告百官:“儲君之位決于圣意,不可經求而得。今后太子不道、藩王窺嗣者,兩棄之。立法后世,永為定制。”

可東宮易主并不意味著爭斗結束,李泰雖被攆走了,推立儲君的過程中長孫無忌、褚遂良與房玄齡為首的一些人激化的矛盾絕非輕易就能化解,這關乎擁立之功,乃至日后由誰輔政。

對李世民而言無忌固然是他忠實的臣子和親友,房玄齡也是執政多年的宰相,岑文本、劉洎皆賢能股肱,自然不希望他們交惡。所以并沒有像處置李承乾那樣大肆貶謫官員,只是把賄賂群臣的杜楚客削去官爵永不敘用。

李治不愧為謙和仁厚之人,對原本不支持自己的大臣仍以禮相待,所有建議誠心接受,對父皇更是孝順到無以復加的境地,每天清晨離開東宮便如影子般隨侍在父皇身邊,時時處處聆聽訓教,對父皇交托的政務也處理得頗為妥當。李世民大感舒心——雖說雉奴資質稍差,但品行端正,更不乏持之以恒的耐心,孺子可教也。

沒過多久又有天大喜訊,雉奴也要當父親了。因為李治長年居住宮中,李世民便派一個姓劉的宮女服侍他生活,李治年齡漸長還沒成婚,李世民索性叫這個劉宮女為兒子“啟蒙”,不想劉宮女因此有孕。李治對此頗感害羞,李世民卻樂不可支,只因雉奴幼時身子孱弱,恐怕子嗣不旺,這意外的孩子打消了李世民最后一絲顧慮,焉能不喜?于是著手選聘太子妃,經再三斟酌,最后選定羅山縣令王仁祐之女。王家既是五姓之一太原王氏,又系關隴名臣之后,王氏女的祖父乃是西魏名臣王思政;王氏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東柳氏,其舅父柳奭現居中書舍人之職。

太子妃有了,子嗣之事也不必發愁,李治地位更加穩固,李世民甚是滿意。不過相較老實聽話的兒子,大臣之間的糾葛卻棘手許多。褚遂良與劉洎都是作風強硬棱角分明之人,動輒吵得面紅耳赤;他們背后的長孫無忌與房玄齡倒沒有過分舉動,卻也面和心不和;岑文本接到晉升中書令的任命,竟然對來祝賀的親朋說:“非勛非舊,無故升官,此非吉兆也。今受吊,不受賀!”

岑文本的憂懼有道理,他們在國本之爭中站錯位置,難保不會被清算。恰逢房玄齡母親過世,房玄齡以守孝為名請求辭官。其實這位老夫人是繼母,朝廷大可奪情,李世民再三挽留,房宰相執意不肯,要借此避長孫無忌鋒芒。李世民無奈,暫為其保留職位,準他不再處置政務,轉而籌備修編《晉書》。

緩和兩派矛盾的努力毫無效果,李世民深感無奈,不過他顧不上為此費心了,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成,那便是平滅高麗和薛延陀,為李治鏟除隱患。貞觀十八年春,李世民以接受朝覲為名,召集都督各州的將領和禁軍諸將,在皇宮舉行宴會……

后宮佳麗仿佛度過一個漫長的冬眠,漸漸活躍起來。昔年李世民與李建成爭奪儲位之時,隱太子就曾勾結嬪妃向李淵吹枕頭風,因此李世民與長孫皇后對后宮干政頗為忌諱。在太子、魏王之爭中,以往爭邀圣寵的嬪妃竟然謙讓起來,唯恐在皇帝面前言語不慎,背上干政之罪。如今這場風波終于過去了,這時大家才發現,大唐嬪妃中已冉冉升起一顆新星——徐惠。

徐惠晉為婕妤或許僅因為勸諫,但此后竟漸漸得到了真正的寵幸。廢立太子的過程中,李世民飽受心靈煎熬,天真而頗具才情的徐惠給了他很大安慰,再加上楊婕妤自產下李明身體不佳,又忙于照顧孩子,這一年中李世民幾乎被徐惠獨享。

媚娘再次見到徐惠是在兩儀殿,正和其他才人一起為即將舉行的宴會做準備。當徐惠翩翩步入大殿之時,媚娘竟一時沒認出來。

徐惠變了,更漂亮了、更嬌艷了、更開朗了,不僅因為戴上了婕妤的七鈿珠花,更因為擁有了原先沒有的東西——自信!

當徐惠一步步走近時,身邊其他人都和顏悅色施禮,媚娘才意識到,自己也該向人家行禮。她微屈腰肢,正要萬福,徐惠卻搶先牽住她手,將她拉到僻靜之處,笑道:“媚兒姐姐,可想壞我了。你平日怎么也不來看看我?”

媚娘雖落寞低微,卻不愿巴結別人,只道:“我這等身份,怎好總往皇城里跑?”她沒打算抱怨什么,可不自覺間說出的話卻酸溜溜的。

徐惠聞聽此言竟嘆息起來:“是啊,姐姐入宮比我早,理當在我之上。都怪我忘了根本,受幾天寵就忘了姐姐往日的照顧。”說到這兒湊到媚娘耳邊,壓低聲音道,“別急,我向皇上多多美言,定能幫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媚娘趕忙解釋。

“噓!”徐惠頑皮地摁住她嘴,“別聲張,妹妹心里有數,旁人聽見就不好了。”

媚娘見徐惠出于一片真誠,心里暖暖的,又想起表姐囑咐的話,便不再拒絕:“我……謝謝……”這畢竟是她平生第一次接受別人的提攜,不免有些慚愧,連句感恩的話都說不順暢。

徐惠怎不知她脾氣,笑道:“別說了,咱到外面逛逛。”媚娘見其他人還忙著,恐自己偷閑惹她們閑話。

“不礙的,早上我聽陳公公說,今天弘文館也有賞賜登科舉子的恩榮宴,皇上要先去那邊,一時三刻來不……”

媚娘聽到“登科”二字,突然想起了妹夫:“禮部已放榜?”

“是啊,今年圣上大開隆恩,新科進士、明經錄了二十多。”

“有沒有一個姓郭名孝慎的并州人中舉?”

“姐姐太瞧得起我了,朝廷政事皇上怎會告訴我?”徐惠看出她甚是關切,“你與那郭姓舉子熟識?”

媚娘便將其中原委說了,哪知徐惠嫣然一笑:“既然如此,咱們何不去弘文館親眼看看?”

“那怎使得?”弘文館在皇城以南,后妃不能涉足。

徐惠卻神秘兮兮道:“我自有辦法……”

正說話間就聽外面一陣喧嘩,宮人宦官都往外擁,媚娘一見這陣勢便知皇帝駕到,也趕忙出大殿,湊到眾才人堆里齊呼萬歲。

李世民卻根本不瞧她們一眼,只顧著囑咐陳玄運:“朕先去弘文館,眾將若進來,你便讓他們進殿落座,朕不會耽誤太久。”

“陛下!”徐惠滿面春風從人堆里擠出來。

“你怎么也在這兒?”李世民自然不知她來尋媚娘說話。

徐惠翩翩萬福:“臣妾正有一事請求陛下。”

“你這鬼精靈又有什么事?”

“臣妾想隨陛下到弘文館看看。”

李世民不禁蹙眉:“那里豈是你去的地方?”

徐惠又湊前幾步,便似小囡撒嬌般央求道:“聽說新科進士皆是文苑奇才,妾想見識一下。”

李世民也笑了:“我倒忘卻,你是宮中的女學士,不過……”

“我遠遠躲在后面,不叫他們看見。”

“也罷,隨你便好了。”李世民也不計較了,先行往南而去。

徐惠滿面喜色,快步走到媚娘身前,一把攥住她手,喬模喬樣道:“媚兒姐姐,陪我一同去好嗎?”

媚娘暗笑,原來這便是徐惠的妙計,忙痛快答應,牽著手便走。在場的宦官宮女雖多,可誰也不敢阻攔,連陳玄運也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弘文館位于太極殿以東、左延明外,緊鄰門下省。此館建于武德四年,儲藏典籍圖書,設直學士和校書郎,是朝廷學術之地,有時也在此舉行宴會,獎賞登科之士。

科舉制創于隋代,可真正推廣卻是在李世民登基后,增加科目,擴寬錄取名額,懷才之士無不大悅;此番主持科考的秘書郎上官儀就是貞觀元年的進士,相貌堂堂文采超群,常為李世民起草詔書,有“貞觀第一才子”的美譽。

媚娘牽著徐惠的手,悄悄跟在李世民和眾宦官身后,離得甚遠便聽到一陣清雅脫俗得樂曲。這些年在尚儀局畢竟沒有白混,她立刻就聽出了這是《休和樂》,是太子舉酒之樂!

媚娘心頭莫名其妙地一陣悸動,又看到那個人——兩年未見他早已今非昔比,個子長高,身材也不那么單薄了,換上了太子的明黃色衣袍,坐在正席之上,正在向眾人敬酒。不過他的臉龐依舊俊美而稚嫩,雙目依舊清澈而憂郁,雖然他當了儲君、娶了妃子,骨子里卻還是那個溫順的男孩。

“有沒有你妹婿?”徐惠的問話打斷了媚娘的思緒。

“哦?”媚娘臉上一陣羞紅,“我也不知,從沒見過。”她忙把目光從李治身上移開,暗自提醒自己來此的目的。

徐惠沒在意她的失態,只道:“留心聽,或許圣上會問他們名字。”

隨著宦官一聲“皇帝駕到”的呼喊,李治就似被針扎了一般急忙站起來,陪同賜宴的兩位大臣也趕緊起身施禮——一位是身居宰執的中書令馬周,另一位便是上官儀。

本次科舉錄進士、明經等共二十四位,是開國以來錄取人數之最,這不僅是太平日久崇詩尚禮的結果,更因為剛剛改易太子,故而大開隆恩收攏才士,激勵讀書人效力朝廷之心。

對這些登科舉子而言,得太子賜宴已屬榮幸,能見到皇帝更是做夢都夢不到,紛紛大禮參拜。李世民也不落座,笑呵呵道:“諸位快請平身,今天是爾等登科吉日,朕是來賀喜的。”李治早不聲不響斟了小半杯酒,湊到父皇身邊,李世民接過酒祝愿道,“爾等皆是才智廣博、百里挑一之士,今后身入廟堂當上效社稷、下恤黎民,共創不朽功業。”

“謝陛下。”眾舉子一齊謝恩,將飽含皇恩的御酒飲下。

李世民也把那小半杯酒喝了,轉而對上官儀道:“有勞愛卿引薦一番,朕很想認識一下他們。”

上官儀領命,走到眾人身前,從右至左,先進士后明經,將二十四位登科之士一一引薦,每介紹到一人,那人便向前一步跪拜叩首。這幫人同年登科卻也有老有少,有的已兩鬢花白,有的剛過舞象之年,有的來自名門舉止灑脫,有的出身寒微略顯扭捏。

這種介紹對李世民沒什么意義,中舉之人初授官不過是七八品,皇帝平時根本見不到他們;但對這幫人而言卻是莫大榮幸,若皇帝能記住自己名字,對仕途大有好處。

李世民明白他們心思,又欲激勵他們上進,所以聽得很認真,而遠處的媚娘聽得更仔細。因為離得遠,她簡直是豎起耳朵努力在聽,待上官儀將二十四人介紹完,卻沒有郭孝慎,不禁搖頭嘆息。

“很好。”李世民卻很滿意,“只要爾等多加勤勉,公正為官,朕必不負爾等忠心。”這都是場面話,說完便要走了。哪知正要轉身之際,卻有個洪亮的聲音道:“陛下親臨勉勵,臣感恩甚深,愿賦詩一首頌陛下圣德。”

“哦?”李世民放眼望去,見一人趨步出列——此人年約三旬,身高七尺,面如堆瓊,眉若雁翼,睛若點漆,鼻若懸膽,唇若涂朱,三綹胡須如油梳墨染一般烏黑閃亮,好一副英俊相貌!

“你是……進士李義府?”李世民方才就注意到此人,不僅因為長得俊,更因他那副笑容實在令人難忘——嘴角微微上翹,兩頰隱隱露出一對酒窩,雙目瑩瑩既熱情又不失矜持,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親切和善。

那人見皇帝已牢牢記住自己名字,格外歡喜:“微臣確叫李義府。陛下博聞強記真天神也!”此言雖因驚喜而發,卻未免有些夸張。

不過這諂媚之言卻被他親切的笑容所淡化,李世民倒覺很受用,又問:“你是隴西人還是趙州人?”

李義府依舊在笑,卻略帶一絲苦澀:“臣是瀛州饒陽人。”同樣姓李,李與李卻大不相同。隴西李氏、趙郡李氏自魏晉以來就是名門望族,在五姓七望之列,瀛州李家卻籍籍無名。按老規矩,即便考上科舉寒族子弟也不及名門子弟的官職優厚,前途甚是艱辛。

“瀛州人?朕聽你說話不像河北口音。”

“因祖父在蜀中為官,一門客居他鄉,口音變了。”

“你祖父官居何職?”

李義府更覺慚愧:“區區八品縣丞。”即便家門不旺,祖上若是高官也可適當照顧,但他祖父僅是芝麻官,那便無望了。

既非名門子弟,又不是名臣之后,李世民興致有些索然,一旁的馬周卻插言道:“圣上以才取士,不分門第,本官昔日貧困難自養,寄食于他人,如今不也身居宰執?你多多勤勉便是。”

馬周出身的確貧寒,當年只是禁軍大將常何家中的門客。李世民下詔求言,命百官上書議論朝政得失,常何一介武夫胸無點墨,便叫馬周代筆;李世民見常何上書洋洋灑灑、良策甚多,猜到有人捉刀,詳問之下得知其人,立刻召入朝中授以官職,一路高升直至今日,堪稱士林美談。但是關隴四朝一向重用名門權貴,普天之下幾人似馬周這般幸運?

“多承令公訓教。”李義府仍不罷休,“臣愿獻詩以頌圣德。”

眾將想必已經到了,李世民實不愿多耽擱,馬周卻道:“陛下,此舉子既有忠心,不便卻之而沮天下讀書人之望。”也不知他是出于對寒門子弟的同情,還是真心覺得這個李義府有才干,竟一再幫腔。

“好吧。”李世民猶豫片刻,決定賣宰相個面子,“不過李義府,你不要對朕歌功頌德,隨便作一首吧。”

李義府卻越發恭敬微笑:“臣不敢亂言,請陛下出個題目。”

“哦?你有這等才學?”李世民也來了興趣,“出個什么題目好呢……”正思忖間忽聽一陣鳥鳴,抬頭望去,見一道黑影閃過,原來是只烏鵲;頓時有了題目,“你便作一首《詠烏詩》吧。”

“是。”李義府領命,手捻胡須僅略思片刻,便吟出兩句,“日里揚朝彩,琴中伴夜啼……”可吟罷這兩句他卻頓住了,仰起頭左右張望;繼而又來回踱步,滿臉急切地掃視著宮苑中那一棵棵參天大樹。

在場眾人都莫名其妙,也跟著左看右看,卻沒發現什么異樣,難道是找剛才飛過的那只鳥?正在大伙有點兒不耐煩之際,李義府又倏然站定,身子一轉,面向李世民父子深施一禮,整首詩脫口而出:

日里揚朝彩,琴中伴夜啼。

上林多許樹,不借一枝棲?

眾人聽罷無不歡笑,連侍立遠處的徐惠也不禁莞爾,對身邊正在發愣的媚娘道:“此人狡猾!你聽他詩中之意,小小烏鵲勞碌奔忙,皇家這么多樹,可否借一枝棲息?這哪是詠烏,分明是毛遂自薦。虧他怎么想出來的?不過才思敏捷倒也難得。”

李世民笑得前仰后合,大袖一揮:“朕將全樹借汝,豈唯一枝?”到這會兒他當真欣賞這個聰明機智的小伙子了,忙對馬周道,“給他安排個要緊的差事,再試試他辦事的才干,東宮方立尚缺僚屬,如果此人確有其才便調入東宮輔佐我兒!”

“叩謝天恩!”李義府跪倒,連連磕頭。其他登科之人無不投以異樣的目光——為求富貴巧言幸進,但畢竟身負真才學,其人可鄙,其才可羨!

李世民拍拍李治肩膀,訓諭道:“你看到沒有,這李義府有隨機應變之才,你所不足正在于此,以后要多多歷練。”

“父皇教訓的是。”李治諾諾連聲。

宮女宦官都在說著笑著,唯獨媚娘暗自出神兒,在確知妹夫沒考中之后她又把目光投向李治。這個大男孩靜靜侍立在父親身邊,仿佛是無聲無息的影子,又像是大山之畔的一塊小石頭……不,不是普通石頭,是一塊玉璧。他晶瑩潔白、溫潤靜謐,如此若人憐愛,甚至是同情。他好不容易有一次機會展現自己風采,卻又被父親橫插一杠。他是太子,未來的一國之君,難道逆來順受的表象下真的就沒有絲毫怨憤嗎?媚娘似乎從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隱約看到了什么……

“姐姐,”徐惠拉了拉她衣襟,“你發什么呆啊?就算他今年沒考中,以后還有的機會。該回兩儀殿了,圣上都走遠了,咱快跟上!”徐惠的眼睛里只有皇帝。

“唔,走吧。”媚娘牽著徐惠的手,快步追趕皇帝,卻還是忍不住再三回頭,留戀地張望那個大男孩……

二、芳心誰屬

兩儀殿的宴會比弘文館那邊熱鬧許多,在座之人皆是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勛的大將。李靖、李道宗、李世、尉遲恭、程知節、張士貴、張亮、薛萬徹、牛進達、契苾何力、執失思力、程名振、李君羨、王文度……或是禁軍諸衛的將領,或是鎮守一方的都督,他們與皇帝不但有君臣之義,更多幾分同袍戰友的情愫。

一曲《秦王破陣樂》尚未演完,他們已迫不及待地縱情高歌、舉杯豪飲,皇宮大殿簡直變成了軍帳,李世民也不介意,反而與他們稱兄道弟、大聲說笑。

殿角珠簾的后面,伺候宮宴的才人有不少都驚呆了,她們還從沒在皇宮中見到這等放浪之態,唯有資歷最老的崔才人侃侃自夸,如數家珍般為妹妹們指出這幫人的名字。

武媚哈欠連連,她對此沒興趣,這些人對她而言不過是陌生武夫,唯獨一人她兒時見過——為她父親安排喪禮的“土匪都督”李世,這大胡子雖是草莽出身,卻是眾將中少數斯文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語。

還有一人多多少少也勾起媚娘一點兒好奇,那便是尉遲恭。關于此人的傳言太多了,連文水家鄉的人都在私下議論,說他是幫助皇帝奪位的首功者,甚至說他險些殺了太上皇!可是百聞不如一見,當崔才人指出他的時候,媚娘簡直不敢相信,那竟是一個低眉順目、滿臉萎頓的老者,手中還攥著串數珠。

其他姐妹也不相信,崔才人卻道:“千真萬確,他便是尉遲敬德。莫看他一副老實相,昔日威風得緊,滿朝文武無不畏懼,連圣上都讓他三分。十年前一次大宴,也似今日這般來的皆是將軍,尉遲恭見有人坐在他上位,心里不服吵鬧起來,李道宗出面解勸,尉遲恭非但不聽,反而掄拳便打,險些打瞎江夏王一只眼睛。圣上龍顏大怒,斥責尉遲恭:‘朕覽漢史,見漢高祖屠戮功臣,大不以為然,及居大位常欲保全功臣,今日見汝猖狂至此,才知韓信、彭越之死非劉邦之過也!’尉遲恭嚇得連連請罪,從此就成了這副樣子。”眾才人見她說得繪聲繪色,不禁咯咯直笑。

媚娘也在笑,卻是冷笑——世上糊涂人多、聰明的少,皇帝教訓尉遲恭這些話,難道只是說給他一人聽的?這幫武夫不長心眼,唯獨李世才是明白人……想到這里,她又凝神望著御座上仰天大笑的李世民,總覺得有些矯情,他對這幫武夫又有幾分是真情呢?期盼一個帝王以真情待人,可能嗎?

酒過三巡李世民點手喚陳玄運:“快把賞賜眾將的東西拿來。”陳公公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有十幾個小宦官手捧托盤走上殿來,盤上放的盡是白豹皮;眾將莫不驚嘆,白色之豹少之又少,積攢這么多要花多少年心血?

李世民慷慨道:“這些豹皮是朕半生狩獵所得,命能工巧匠制成大氅。爾等皆朕股肱,每人賞賜一件,以助虎威!”

“謝陛下。”眾將一起離席,下跪接過,全都愛不釋手,有幾個心急的竟立刻披在身上。

左衛將軍薛萬徹也接過托盤,卻見他這一份卻是兩件,以為宦官弄錯了,忙將多出的一件退回。李世民在御座上瞧得清清楚楚,阻攔道:“萬徹,朕沒弄錯,那件是給你兄長萬均的。”

薛萬徹聞聽此言黯然神傷——眾將中就他身份最特殊。薛萬徹與其兄薛萬均原本是羅藝麾下,降唐后又追隨李建成,玄武門之日他兄弟與秦府兵將激戰,殺傷甚多;李世民繼位后愛其勇武,不念昔日之仇收于麾下。

此后他兄弟征突厥、征吐谷渾,廣有功勞,卻與其他將領總有點兒隔閡;幾年前隨侯君集平滅高昌國,因軍紀不嚴下獄,他雖蒙赦出獄,可兄長薛萬均病死在獄中,加之侯君集又串通李承乾謀反,更令他心內不安。今日李世民以白豹大氅相贈,還不忘他死去的兄長,薛萬徹焉能不感動?

李世民也很激動,離開御座踱至他身前:“萬均雖死,他的功勞朕不會忘記。”說罷將多出的那領大氅交與陳玄運,“將其焚化,祭奠薛萬均在天之靈。”

大氅擲入火盆中,又澆上一杯祭酒,頓時騰起熊熊火焰,薛萬徹望著那紅紅赤焰,眼淚潸然而落:“謝陛下洪恩。”

李世民撫著他肩頭,寬慰道:“往者已矣,朕還要多多倚重你。聽說你妻子前兩年過世了,堂堂將軍豈為鰥夫?朕有一小妹丹陽公主至今未嫁,愿許將軍以操箕帚,你以為如何?”

薛萬徹心頭一顫——這可不是普通的聯姻,他原是隱太子麾下,又曾與侯君集過從甚深,皇帝召他為妹婿其實有回護之意。雖是一樁美事,卻不得不推辭:“末將粗鄙,只怕委屈公主。”

李世民卻道:“爾乃國之功臣,爵封郡公,何言委屈?這是一樁美姻緣,朕做主,就這么定了!”說罷大笑而去。

薛萬徹連連叩首:“天子待我如此之厚,唯肝腦涂地效死以報!”

大家紛紛向薛萬徹道賀,場面一陣熱鬧,李世民回歸御座與大家共飲一杯,這才話歸正題:“實不相瞞,召你們來還有一件大事——朕決意征討高麗!”

聞聽此語眾將立刻安靜,不少人面有憂慮之色。年逾七旬的李靖老將軍開言道:“高麗偏僻路遠,且立國已久,若要征討其地,兵少恐不能定,倘發大軍耗費甚重,雖得其土貧而無用。還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卻道:“老將軍有所不知,高麗權臣蓋蘇文與百濟結盟,兩國合兵南侵,奪新羅國四十余城。前日已有新羅國使臣前來求援,朕若不救,恐新羅覆亡。”

李靖手捻銀髯,緩緩道:“遼東三國皆我藩屬,彼相爭斗已久,今以酋首之爭而勞中國,士卒因其勞,百姓因其疲,國用資財因其費,恐非所宜。”李靖平蕭銑、滅突厥,無論功勛還是名望都堪稱魁首,許多將領也曾向他請教兵法;他這番剖析鞭辟入里,引來不少附和聲。

李世民有他自己的道理:“高麗雖處蠻夷秉性好戰,蓋蘇文也是一國奸雄。今若不取,待其侵并新羅之地,其勢更強,有朝一日必為中國之患。”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李治非用兵之才,要替兒子剪除此患,但不便明說,又轉而激勵眾將道,“遼東本中國之地,楊氏父子四度出師而不能得,反喪數十萬健兒,蕞爾張狂上國蒙羞,此世仇也!朕今東征,欲為中國報子弟之仇、雪君父之恨!”

這番極有煽動力的話深深觸動了這幫武夫,不少人摩拳擦掌,有憤憤然之色。剛剛蒙受天恩的薛萬徹更是率先響應:“縱赴湯蹈火,誓報此仇!”李君羨、王文度等也叫囂請戰,大有同仇敵愾之勢。

李世民卻雙目炯然直視著李靖:“老將軍南平吳越,北清沙漠,西定慕容,唯東有高麗未服,公意如何?”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在他看來遠征高麗若非李靖這樣的軍神出馬,難收全功,故而語帶懇切,希望李靖答應統兵。

李靖微微一笑:“臣往者憑借天威,略效軍戎,如今殘年朽骨,恐不能再建奇功。但陛下乃蒼生之主,若有差遣臣不能辭,何敢念此殘生?”老將軍雖未拒絕,但還是明確告訴李世民——我一把年紀,有命去沒命回啦!

李世民聞聽此言亦覺凄慘,又見李靖須發如雪、皺紋堆累,英雄老矣無可奈何,嘆息道:“將軍所言甚是,朕所慮不周。”

“臣乃過氣之老朽,該當現今名將建功立業。”

李世民點點頭,掃視在場眾人,森然道:“以朕觀之,當今名將者,唯李世、李道宗、薛萬徹三人而已。世鎮并州十六載,數敗突厥,堪稱國之長城;道宗乃我李氏雄杰,沉毅果敢,此二人皆統帥之才,縱不能大勝,亦無大敗。萬徹勇冠三軍,剽悍難擋敢于冒險,非大勝則大敗。”

李世民本身便是一代名將,得其贊為名將,實是莫大榮光。三人皆在座,聞聽此言連忙起身抱拳:“愿從征伐。”

“好!”李世民拍案大喜,“朕有三大名將,何愁高麗不滅?”又對執失思力道,“遠征遼東,許防背后之患,朕命你鎮并夏州,以防薛延陀入侵。”

“是。”執失思力即刻領命——大唐軍中也多胡將,執失思力本突厥酋長、契苾何力出自鐵勒,他們都是崇拜“天可汗”的英武投身天朝,諳于西北地利民情,久鎮邊關。

一樁大事落定,李世民心中暢快,便與眾將再飲。正酒酣之際,竟有個宦官不經通稟奔進殿來,眾將皆是一愣。李世民識得,此人是他派往東宮服侍李治的宦官王伏勝,見其風風火火跑來,不免關切:“何事如此匆忙?”

王伏勝跑得滿面通紅,卻甚是喜悅,噗通跪倒:“奴才向陛下道喜!東宮侍妾劉氏生了!”

李世民一躍而起:“是男是女?”

“是個郎君,陛下添一皇孫吶!”

“哈哈哈,朕有孫兒啦!”李世民興奮得對天狂呼,也不顧眾將在場,竟手舞足蹈起來——其實他孫兒已經不少了,但這個孩子卻是太子李治所誕,嫡系正脈,大唐社稷有后。

“恭賀陛下!”李靖舉杯高呼,“愿陛下子孫繁茂,愿我大唐江山永固!”眾將齊聲附和,聲如雷震。

這真是個值得狂歡的日子,李世民手持玉杯,唱著跳著狂飲著;眾將也紛紛起身,與皇帝共舞,歡笑湮沒了樂曲;這會兒早沒了君臣之禮,這群粗壯的漢子抱著膀子、摟著腰,縱情歡呼著。珠簾之后的眾才人見此情景無不覺得好笑,連宦官們也笑彎了腰。

唯獨媚娘笑不出來,不知為什么,當她聽說“那人”有了個孩子,心情竟莫名其妙糟糕起來,又見李世民與眾將嬉鬧牛飲,越發覺得煩躁——天子名將不過如是,喝起酒來與文水的農夫沒什么兩樣,一群粗陋丑惡的老男人!

這場酒宴一直喝到日落西山明月高升,李世民醉了,大家也都醉了,散席時將軍們幾乎都是被宦官攙扶出去的。李世民兀自倚在御案邊,美滋滋地笑著;陳玄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攙不起。這豈不正是獻媚取寵的好機會?才人們也不管清點酒器了,一擁而上,搶著攙扶皇上,有的干脆趁機扎到他懷里;只媚娘心里還在煩那件事,在一旁呆呆望著。

哪知正燕語邀寵之際,徐惠款款走上殿來:“諸位姐姐做什么?圣上酒醉,該好好休息才是。”

眾才人暗罵這小狐媚子專壞好事,可畢竟人家是婕妤,身份高得多,又正受寵不能得罪,只得悻悻散開。

徐惠上前架住李世民臂膀,對陳玄運道:“皇上醉得厲害行走不便,再者外面風涼,倘若染病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看今夜不必回立政殿了,且在這后殿歇息一晚。”

陳玄運連連點頭:“還是徐婕妤慧敏心細。”忙派小宦官去收拾后殿,又吩咐人準備醒酒之物。

有兩個小宦官要過來幫忙攙扶,卻被徐惠一把推開:“粗手粗腳的,別來添亂了。”便獨自架著沉醉的皇帝往后殿蹭,走了幾步實在艱難,便不經意般望了一眼呆立在旁的媚娘,“媚兒姐姐,來幫把手好嗎?”媚娘一怔,隨即明白徐惠用意,趕緊拋開那點兒心事,跑去架起李世民另一只胳膊,雙雙攙他轉入后殿。

就寢的龍榻鋪就了,李世民勉強飲了碗醒酒湯,已倒在榻上昏昏入睡。徐惠一邊放下闈幔,一邊對陳玄運道:“公公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這里我與武姐姐伺候便是。”

陳玄運久掌宮闈,豈不明白她那點兒心思?故意揶揄道:“既然如此,老奴便偷閑了。不過武才人,你是不是該回掖庭去?其他才人可早就走了。”

徐惠噗嗤一笑:“好公公,您就別多問了,改日我好好謝您。”

“不用你謝,叫武才人謝吧。”陳玄運拆穿把戲,笑呵呵而去。

徐惠也隨即起身:“姐姐,接下來可要看你的。雖說萬歲有點兒醉,明早若見是你侍奉,定會賞賜你呢。”

“我、我……”這片厚意媚娘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不必言謝,你若得晉封,以后咱們還能常在一起。”徐惠慷慨地推了她一把,“快去伺候皇上吧……”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武媚與李世民。她輕輕掀開床帳,想要依偎在他身上,卻躊躇退縮了——這侍寢的機會曾是她夢寐以求的,此時此刻卻意興索然。她望著那個男人,那個被譽為天可汗的皇帝,那個鼾聲大作的醉漢,厭惡之情油然而生。這個男人從沒愛過她,將來也不可能真愛她,維系這段感情的只剩下肉體和利益。

她久久瞪視著那個男人,真想就此放棄,可是想起表姐的叮囑,想起徐惠的一番好意,想起無依無靠的母親,還是把牙一咬,鉆進了闈幔。她輕輕解去衣裙,心里一遍遍慫恿著自己——為了富貴,為了懷上龍種將來有靠,為了不負母親期望。

苦澀……隱忍……

掀開錦被的一瞬間,她又一次險些放棄,這個男人的身軀和當初不一樣了。是啊,七年過去了,她記憶中還是七年前那三個夜晚,那可悲、可笑的三夜。他有點兒發福了,肌膚也比過去更為粗糙,這是理所當然,畢竟他已年近五旬,沒有潔白英俊的面孔、沒有光滑無瑕的肌膚、沒有儒雅溫馨的氣質、沒有清澈憂郁的……媚娘突然一陣害怕,那可是她絕對不該想的!

反而是恐懼給了她勇氣,她再不敢胡思亂想,一頭撲在了男人的身上。男人粗糙邦硬的皮膚感覺并不好,可她卻莫名地顫抖、蠕動,胸中升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沖動——畢竟她壓抑了太久太久。

即便如此她卻不敢動、不想動,甚至忘卻了該怎么動,潔白秀美的身軀就呆呆趴在男人身上,宛如一只羔羊趴在烏黑的山石上,閉著眼睛,嗅著那男人的體味,腦中一片空白。男人只顧酣睡,感覺被壓得很不舒服,掙扎著翻了個身;那只羔羊便從山石上滾落下來,不忿地瞪視著這座桀驁的高山。

苦澀……隱忍……

沒辦法,她的生命依賴于這個男人的恩賜,她的身體也渴望男人的恩澤,她只有忍著屈辱去擁抱他。素手撫摸著那黝黑的軀體,酥胸摩挲著那健碩的臂膀;朱唇忍著胡茬的刺痛,去親吻那男人滿是酒氣的嘴,然而這未能喚起男人的愛意。她是干涸的大地,唯有祈求上蒼的滋潤;而他是萬花園中的蝴蝶,可以任意吸吮任何一朵花蕊,此刻他太醉太困,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覺,無論多么艷麗的花朵也勾不起他半分興趣。

她的執拗被激發出來了,無論這個男人是誰,都不能這般不屑地對待她。媚娘張開雙臂,全無顧忌地壓在男人的身上,掐著他的肩,吻著他的頸。她已經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而男人卻無反應,她越發款動腰肢瘋狂摩擦著身體,甚至撅起滾燙的雙唇,去啄弄亂石荒草間那棵萎頓的靈芝……苦澀,沖動而無奈的苦澀……

男人停止鼾聲,他動了!卻不是因為愛欲,而是因為煩躁、因為不屑。他甚至懶得睜眼看一下,只是皺著眉頭,揮動那健壯的臂膀,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一邊,然后繼續沉浸在他的夢里。

苦澀……隱忍……隱忍到幾時?!

媚娘的愛欲之火徹底熄滅了,她翻身而起,顫抖著穿好衣服——我算什么?一件玩物,一件人家不愿意玩了,還非要央求人家來玩的玩物?一頭畜生,一頭發了情的、無恥下作的母畜?或者說是乞丐,死皮賴臉懇求人家憐憫的乞丐……不!我不稀罕!這種情欲完全是苦澀的,我武媚娘只會站著向別人索取,不會跪著求別人施舍。我根本不愛這個男人,這個丑惡自大的男人也根本不值得我愛!見鬼去吧!

她一時激憤掄起巴掌,重重扇在男人的臉上。若是這個男人清醒著,就憑這一下足以令武氏家族雞犬不留;然而此刻這個男人卻僅僅是個猥瑣的醉漢。他兀自沉睡,竟以為是夢魘,揚起手來胡亂抓撓了幾下,又蒙頭睡去。

“呸!”媚娘重重啐了一口,系好衣衫,頭也不回地去了。

回到掖庭住處已將近午夜,媚娘卻叫朱兒立刻燒水,灌了滿滿一大木桶。她要沐浴,洗去不快、洗去傷痛、洗去那個男人留下的任何一絲味道,也徹底洗去從前的自己。

清水溫暖著她潔白的胴體,越發襯托得她的肌膚如凝脂一般。她的憤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她忽然想起自己剛進宮時那次沐浴,宦官和宮女足足折騰了半個多時辰,似乎要搞清楚她身體的每一絲秘密,宛如她是一只將送去給御廚烹調的鵝鴨,唯恐半點兒毒性害了他們皇上。然而他們的皇帝卻是個饕餮過度、肚滿腸肥的飽漢,根本不屑于朝這道佳肴看上一眼,這事有多可笑。

七年過去了,她依然一無所有,只能無奈地清洗著自己身體,而它依然美麗……不,它甚至比過去更為美麗。它更成熟、更妖嬈、更具風韻,連她自己看著都覺喜歡。她的心似乎蒼老了一萬年,但身體依舊充斥著青春活力,畢竟她才二十歲啊!

二十歲,一切都還不晚,她完全可以憑借這副美麗的軀體和執著的信念去尋找真正的快樂——愛!一次真正的愛。哪怕只是偷偷的、只是單相思,也不枉費這一生,才算真真正正地活過!真正的愛情是什么樣的?那一定是美麗的、熾熱的、純真的,就像一場美夢,一場永遠也睡不醒的夢。夢中的那個愛人是誰呢?

媚娘將身體完全浸泡在水中,輕輕合上眼睛——這也太容易了,根本不必去費心思考,只要一閉眼,他就出現了。他像詩一樣儒雅、像畫一樣俊秀、像絲一樣纏綿、像酒一樣醉人,和煦如春風,純潔如白云,帶給她的全都是溫情和美好,沒有一絲傷痛……這個人太符合她口味了,哪怕從沒觸摸過、交談過,她就知道那一定是最好的;而這個想法又太可怕了,莫說世俗律法,就連天理神佛都不會寬恕的!但她已渾渾噩噩難以自拔,畏懼并沒有讓她的思緒退縮,每當想到那人她就會忘記痛苦、忘記寂寞。她渾身燥熱,火燒火燎的,實在抑制不住體內那股無可傾瀉的沖動,她的手躁動不安地揉搓著自己胸膛、腰肢,在小腹猶豫了片刻,還是緩緩滑到了下面……

恐懼縈繞著她的心,而舒適的痙攣卻使她身體不聽使喚,腦海中那個俊美的面孔漸漸變大,大得足以擠走恐懼、撐滿她的心房,那個如詩如夢般的男孩在朝她微笑。她不停地動著,且如病痛煎熬般呻吟,直到猛然一陣悸動,牙齒險些咬破嘴唇,身體溘然僵直,如木棒般直挺挺戳在那里,不能喘息,無法動彈,整個世界都停滯了。

好久好久,她汗涔涔癱軟在浴桶里,露出了疲憊的微笑——既然一無所有,又何懼失去?人生在世為何要委屈自己?管他是誰,只要喜歡就豁出去吧!

三、御駕親征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李世民磨刀霍霍,所缺的只是一個出兵理由。他借調停為名,以宗主國君主的名義向高麗宣諭停戰。蓋蘇文本就是張狂之輩,又在戰場上把新羅打得潰不成軍,豈會屈服于大詔令?當即嚴詞拒絕。李世民終于抓到了借口,宣布蓋蘇文殺君欺臣、殘虐民眾、侵略鄰國、違抗詔令,不可不征討。

于是任命李世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李道宗為副總管,率馬步兵六萬直撲遼東;任命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率戰船五百、士卒四萬從海路進軍;又征調營州、幽州所屬契丹、奚、靺鞨等部族偕同唐軍作戰。在做完這一切軍事部署之后,李世民又做出一個震驚天下的決定——御駕親征。

褚遂良為首的群臣紛紛勸諫:“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二三猛將、四五萬眾,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今太子新立,不宜輕行遠舉!”李世民卻固執己見,認為蓋蘇文凌上虐下、結怨鄰邦,此正消滅高麗的大好時機,拒不接受群臣的勸諫。

貞觀十八年(公元644年)末,五十一歲的李世民重披戰甲、再跨雕鞍,督率十六總管出征高麗。長孫無忌、岑文本、楊師道等重臣從駕,起復守喪中的房玄齡留鎮京師;太子恭送王師至河北,預定由高士廉、劉洎、馬周輔佐,在定州監國。但王師離開長安不久又接到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玄奘法師取經歸來。

玄奘俗家姓陳,洛州偃師人,隋江陵縣令陳惠之子,十三歲便在洛陽凈土寺出家,學《涅槃經》《攝大乘論》,受比丘戒,貞觀二年玄奘私出關隘,經玉門、渡流沙、過高昌、翻雪山,遍訪西域諸國,歷經千辛萬苦,步行萬余里終至佛國天竺;留學那爛陀寺五年,通經、律、論三藏,貞觀十五年他在曲女城開壇辯經,駁倒三千高僧教徒,不僅名震天竺五印,普天之下誦佛之地無不傳頌。

如今玄奘揚名歸來,還帶回梵文佛經六百余卷,為東土佛教立下不世之功。長安百姓拜迎于道,士農工商僧道番尼,乃至王侯公主,無不爭睹法師之風采,房玄齡立刻上書報知皇帝。

李世民得訊也甚喜悅,命大軍先行,他暫駐洛陽急召法師前來。這次覲見是在洛陽宮儀鸞殿,當平素不信神佛的李世民見到法師的那一刻,也不禁心生崇敬——原來玄奘與他年紀相仿,身材偉岸,相貌軒昂,額闊頂平,面色瑩潤,豐頤隆準,細眉長須,既有將相之威儀,亦如寶相之莊嚴,好一位豐姿英偉的高僧大德!

李世民聆聽法師講述一路經歷,還談及西域諸國風土民情;欲大加賞賜,玄奘辭而不受,卻提出一個請求:“貧僧遠道歸來,欲效仿先師鳩摩羅什翻譯漢典。貧僧功業事小,度化蒼生事大,懇請陛下準我留居少林,再頒一詔延攬四方高僧阇黎齊聚嵩山,共譯經文造福眾生。”

這提議可謂佛門之幸,李世民卻充耳不聞,直勾勾看著玄奘,始終不發一言。玄奘又將此言重復一遍,李世民依舊心不在焉,搞得玄奘甚是尷尬,連侍奉在側的陳玄運都看不過了,湊前提醒道:“陛下,您看這譯經的請求……”

“哦!”李世民回過神來微微一笑,“譯經自是好事,不過法師何必非在少林寺?換個地方吧。”

皇帝作梗,玄奘也不好硬頂,試探道:“陛下欲選何處?”

“國都長安首善之地,名僧名寺也不少,依朕之意你留在長安,留在朕身邊,難道不好嗎?”

“這……”玄奘露面難色——長安雖有名寺,多為隋文帝復建大興城之后而建,不及洛陽伽藍悠遠,況地處中原溝通南北,各地僧眾往來甚便;再者玄奘本河南人士,出外多年思念鄉音,少林山清水秀,也是頤養盡歡之選。

李世民瞧出他不愿,又道:“法師莫失望,只要你留在長安,朕愿命有司為你修建一座譯經院,不但延攬四方高僧,還派精通西域文言的官員小吏捉刀聽用,凡譯經者吃穿用度一應開銷,乃至筆墨紙硯皆由朕供給!”

玄奘聞聽此言合十下拜:“誠能如此,實乃流芳千古無量功德,貧僧不敢因一己之私廢佛門大愿。”

“哈哈哈!”李世民仰天大笑,“你肯留京那便最好。”

玄奘心中大慰,立刻提名譯經人選:“貧僧雖羈旅多年,也略知我大唐幾位高僧,似普光寺棲玄大師、弘福寺明濬大師、簡州福聚寺靖邁師兄;我新近還在會昌寺結識了一位法號辯機的沙彌,此人年紀雖輕,律論精湛,而且相貌英俊、文采斐然,乃是大總持寺道岳禪師的得意高足!他也算一個……”

“人選不急于一時,朕還有事與你商量。”李世民出言打斷。

“是是是。”玄奘抑制住激動的心情。

李世民滿面摯誠道:“法師之名揚于華夷,法師之才更是天下罕有,愿請法師脫去衲衣,朕以朱紫相贈。效力朝廷,造福黎庶,以開太平盛世,你意如何?”

玄奘結好帝王乃為方便之門,終究心向著佛祖,焉能半途而廢?當即明確回奏:“貧僧自幼舍身浮屠,曾發宏愿,莫說奔忙半生已有今日之績,即便一無所成空守蘭若,此心亦無改悔。請陛下收回成命,圓貧僧度化眾生之愿。”

李世民大為不快:“你念佛譯經是度化眾生,難道朕和這個朝廷就不是為民造福嗎?”

“貧僧絕非此意。”玄奘忙辯解,“眾生悉有佛性。陛下解民倒懸,也是度化蒼生之舉。然貧僧既無廟堂之才又無廟堂之心,青燈古佛我之夙愿,仕宦雖好在我看來卻如煩惱客塵,此道不同也。”

“法師是想違抗朕的命令?”李世民的口氣越發嚴厲。

玄奘雖駁倒三千僧眾,終敵不過去一個“權”字,事已至此無法再辯,只能雙手合十,誦起《涅槃經》:“不生亦不滅,不常復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濟度癡迷出離生死,不生不滅無窮無盡。”這算是徹底頂上了,治罪也罷殺頭也罷,篤定信念出離生死,只要你不怕背上暴君的惡名,隨你的便!

“唉!”李世民長嘆一聲,反倒越發敬佩這和尚了——他還比我略小幾歲,西行之際又是我登基之初,這些年我勵精圖治富國強民,他也修成三藏取得真經,彼此都是精誠勤勉之人,我自得志,何必壞他事業?想至此點了點頭,“也罷,由著你吧。”

玄奘暗叫僥幸,再不敢停留半刻:“陛下軍事緊急,貧僧不便多擾,就此辭駕。”

“嗯。”李世民無奈地擺擺手,可當玄奘退至殿門之時,又疾呼,“且慢!”

“貧僧在。”玄奘立刻止步,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李世民又提了個條件:“你雖在沙門,終是我大唐子民,既為大唐子民,自當效力君王。朕命你將十余年在西域所見所聞,及各國山川地要、風俗民情編成一部書,呈上來。”

“遵命。”只要不還俗,玄奘能答應的盡量答應。

李世民這才重露笑意:“你去吧,等朕凱旋歸來,佛經或許也譯成一些了,到時候讓朕過過目。”這是客套話,他平素不讀經。

玄奘感恩不盡:“陛下天恩貧僧不忘,愿為陛下佛前禱告。”

“禱告朕馬到成功踏平高麗?”

玄奘搖頭道:“佛門諸戒,殺罪最重。貧僧不求兵戎之事,但求佛祖保佑陛下龍體康健、國泰民安。”

“殺罪最重?”

“然也。殺生害命,業因果報,縱持正義,不可不慎。”玄奘深施一禮,下殿而去。

李世民不禁浮想聯翩——殺生害命,業因果報,我這一生是不是殺戮太重,才會遭受種種報應?一時間李建成、李元吉、十個侄兒的身影晃過腦海。不過他還是隨即搖了搖頭,大戰在即不可胡思亂想。

在洛陽停頓兩日,李世民再度登程,在定州辭別李治,正式踏上征途。十八年沒親自上過戰場了,軍隊行進在寬闊蒼涼的原野上,李世民胸中升起陣陣豪情,美良川、虎牢關,昔日金戈鐵馬、叱咤風云的日子又回來啦!這不僅是李二郎重登疆場的一戰,也是為子孫鋪就長久太平的一戰。

而兵馬離開定州剛剛一日,他扎定御營正與長孫無忌、岑文本等商討戰略,便又發生意外。陳玄運慌慌張張跑進皇帳:“陛下,京中兵士快馬押來一人,聲稱狀告有人謀反。”

皇帝剛出兵便有人要造反,帳內群臣盡露驚詫之色。李世民畢竟統治天下近二十載,何等驚心動魄之事沒見過?氣定神閑并不慌張:“帶入營中仔細詢問。”

陳玄運卻道:“那人聲稱,謀反之人官爵甚高、干系甚大,必須參見圣駕當面稟報。”

“官爵甚高,干系甚大。”李世民仔細品味著這八個字。

坐在一旁的長孫無忌建議:“既有如此大案,陛下何妨一見?”

李世民凝思良久,又問:“房公留守長安權理朝廷,告變之人何不去找宰相?”

陳玄運道:“正是房公親自派人將告變之人解來的。”

李世民眉頭微蹙,狠狠攥了一下卷頭,似是心頭涌起強烈怒火,卻還是努力將其壓抑下去。他看了一眼坐在左邊的岑文本,這位才識淵博、德行高潔的宰相竟大有懼色,雙目游移、嘴唇微顫,日漸憔悴面頰寫滿愁苦和無奈,他甚至覺得岑文本隨時可能會倒下;繼而他又瞪了一眼右手邊的長孫無忌,無忌雙目直視、一臉木然,可在他嚴厲的逼視下還是緩緩低下了頭。

“把告變之人帶進來。”李世民吩咐一聲抖衣而起,踱至帳門口,猛然抽出腰間佩刀交與侍立在側的張士貴,“少時告變者到來,倘若他告的是房玄齡,你立刻把他殺了!”

不多時陳玄運便把那人領了來,李世民歸座落定,都沒正眼瞧那廝一眼,不待他跪地行禮,厲聲喝問:“你告何人謀反?”

“當朝司空房玄……”

話未說完張士貴刀已劈落,頓時紅光迸現,人頭滾落,那噴血的腔子茫茫然晃了兩下才倒在地上。李世民取過御札,揮筆寫道:“公當蕭何之任,朕無西顧憂矣。”寫罷交與張士貴,叮囑道:“命你趕回長安,將這份手詔交與房公,并宣諭百官知曉。替朕告訴房玄齡,若再有人膽敢誣告他造反,當即處斬!”

“是!”張士貴領命而去。

李世民又轉身遍視隨駕群臣,咬牙切齒道:“也包括你們在內。”說罷長出一口郁悶之氣,轉而面帶和緩,輕輕撫了撫岑文本的肩膀,“你氣色不好,保重身體,要安心……散帳吧。”

“是,多謝陛下。”岑文本雖得安慰,臉上愁苦之色卻未能減輕幾分,施罷一禮,唉聲嘆氣地去了。

群臣寂然無語魚貫而出,李世民卻陷入沉思——這樣的誣告不是第一次,十八年前就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當初他剛奪取皇位,寬赦了原本輔佐李建成的魏徵,并派魏徵巡游四方,勸諭建成余黨歸順;可魏徵剛出潼關,便有人跑來誣告其謀反,李世民同樣把那人殺了。

這種處置方式固然有力,可對于被誣告者卻是不公的,因為這種險惡的誣告絕非一般的官吏百姓所能醞釀,背后必定有人主使。不問不究把人殺了,就等于放過了主使者。

但李世民沒有辦法,他大致能猜到陷害魏徵的主使者是誰。兄弟爭權,秦王府之臣也與太子府之臣交惡,他以非常手段奪得皇位,麾下文武走上朝堂掌握大權,自然不愿意讓李建成舊臣分一杯羹,當年算計魏徵的必定是他的親信部下。李世民不想魏徵死,卻也不忍深究此事,揪出追隨自己多年的親信,只好將人一殺糊涂了事。

今天房玄齡之事就是魏徵之事的重演,那么房玄齡又與誰交惡?誰要置房玄齡于死地呢?李世民猜到了,可這一次他依舊不能深究,這個幕后主使與他太親厚,他還寄希望于這個人好好保護并輔佐他的雉奴!

李世民猜到了,與房玄齡一起鼎力支持李泰的岑文本也猜到了,他的惶恐也清清楚楚印證了這點。兩派之人皆是股肱,勢同水火如何取舍?手足相爭的悲劇已經重演,成王敗寇的傾軋也開始重演。難道這又是可悲的報應?李世民萬分苦惱,這個問題必須要解決,但此時此刻他實在難以顧及周全,畢竟眼前最重要的是打仗,一切都等凱旋之日再說吧。為了雉奴他必須先打贏這場仗……

然而身為皇帝的李世民可以等,身處漩渦之中的人卻無力再等。大軍剛行至幽州,大唐中書令岑文本便撒手人寰。沒人說得清,這位賢德的大臣究竟是死于鞍馬勞頓,還是死于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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