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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東宮易主,最柔弱的李治當上了太子

一、承乾謀反

齊王造反很快就被平定。

實際上李祐身邊只有一群膽大妄為的無賴狂徒,根本不足以成大事,李世民大軍未到齊州叛亂之火已被撲滅,一個七品兵曹參軍,凝聚起一只千人左右的隊伍,趁夜突襲齊王府,輕而易舉將李祐及其爪牙全部抓獲,解往長安。

李世民見到這個無父無君且無知無能的兒子,既憤怒又難過,可李祐擅殺大臣、舉旗造反、私置百官、招募軍隊,條條皆不赦之罪,即便李世民有惻隱之心也無法保全。于是將李祐貶為庶人,賜其自盡;并將陰德妃之弟陰弘智等心腹黨徒全部處死。

曾經弒兄、殺弟、殺侄的李世民做夢不會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了斷親生兒子的性命。然而他還沒有從李祐之死的悲痛中緩過神來,又一起驚天巨案被牽連出來。

在審問李祐黨徒時,有人揭發陰弘智與東宮衛士紇干承基有交往,于是有司又逮捕紇干承基加以審問,沒想到這一問之下竟勾出另一起陰謀——太子李承乾也策劃謀反!

其實從李世民流露出廢立之念那一刻開始,這場爭斗已經脫離了掌握。雖然在長孫無忌、褚遂良等臣堅持下收回了改易太子的念頭,但身居太子之位的李承乾卻如坐針氈。他位子不穩天下盡知,雖說這次躲過一劫,李泰依舊磨刀霍霍,時刻窺覬太子之位;更重要的是他與父皇的隔閡似乎已經無法彌合,稱心的死也令他對父親更添幾分怨恨。畢竟父皇還不到五十歲,隨著歲月增加,誰知道將來會不會重提廢立之事?舅舅無忌的態度到那時會不會改變?剛正不阿、直言敢諫的魏徵已經死了……思來想去李承乾陷入恐懼,要突破困局辦法只一個,像父親昔日一樣發動政變奪取皇位。

紇干承基為自保,供述了太子的種種策劃。他重金收買禁軍將領李安儼,監視父皇舉動;曾設想以生病為由引誘父皇探視,設下埋伏刺君殺駕;他還與駙馬都尉杜荷、開化公趙節歃血為盟,共舉大事;就在李祐事起之后,他還大發狂言:“東宮西墻距大內不過二十步,要興兵奪位也是我,豈能輪到李祐那小子?”

有司匆忙上報,李世民聞訊如五雷轟頂,忙將李承乾拘禁宮中,詔令長孫無忌、房玄齡、楊師道等共審此案。

李承乾心灰意冷,一切罪行供認不諱,繼而又供出兩個響當當的大人物——陳國公侯君集、漢王李元昌!

侯君集是李世民當秦王時就追隨左右的老臣,在玄武門那場搏殺中出力甚多,又統領大軍辛苦西征攻下吐谷渾、高昌兩國。凌煙閣功臣的畫像未干,其中一個就造了反,簡直是當著天下人扇了李世民一記耳光!漢王元昌雖是御弟,才二十出頭,李世民待其甚厚,賞賜過于諸王,當年還常一起切磋書法;杜荷不僅是駙馬,娶了李世民和長孫皇后的女兒城陽公主,更是良相杜如晦之子;開化公趙節是李世民姐姐長廣公主和前夫趙慈景所生之子,是李世民的外甥——這場未遂的政變不僅是大唐社稷的危機,更是李氏家族的悲劇。

李世民簡直無法面對這事實,寵信的、親愛的、重用的人一個個背叛他,究竟為什么?難道他是隋煬帝那樣的無道昏君?

夜已三更李世民愁苦難眠,獨自來到監禁太子的宮殿。

李承乾同樣沒入睡,這個素來驕橫乖張的太子如今披頭散發獨坐榻前,守著一盞孤燈。燭光映照著那年輕的臉龐,原先的暴戾、急躁、桀驁全然沒了蹤影,也并未憂愁恐懼,反而顯得異常平靜,或許失敗也是一種解脫吧。

“父皇。”沒有泣涕賭咒的哀求,也沒有睚眥盡裂的吶喊,承乾只是輕輕呼喚一聲,兀自悶坐在那里。

李世民一步步走近這個深愛且深恨的兒子,不知為何心中竟隱隱萌出一絲怯意,醞釀許久才開口:“朕哪里虧待你,為何圖謀不軌?”

李承乾無力地搖搖頭:“父皇明知故問么?我貴為太子,更何所求?若非李泰欲圖我位苦苦相逼,我何至于行此險路?這就像……”話說一半他卻頓住了,慘慘一笑,“成王敗寇,還有什么可說的。”

李世民似木頭般立在那里,再無言可問。他知道兒子想說什么:“這就像你當年殺兄囚父一樣!”上行下效,父為子綱,還有什么好問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誰叫他政變奪位根基不正?誰叫他動念廢立重蹈覆轍?世事輪回,天理昭彰,這不過他是該得的報應啊……

李世民沉默半晌,終于哀嘆一聲,邁著沉重的步伐轉身而去。可當他邁出殿門那一刻,又聽李承乾在背后咕噥道:“孩兒自作孽無可怨,但父皇若將李泰立為太子,那便成全了他的陰謀,我死難瞑目!”

兄弟相爭有如仇讎,當年的悲劇無可避免地重演了,李世民胸中郁悶,卻無從發泄、無人傾訴,愁思凝結徹夜無眠,第二日還得強打精神臨朝。無論如何這一案總得有個結果,這不僅是對罪行的審判,也必須給天下人一個交待。

“該如何處置承乾?”李世民滿臉無奈掃視群臣。

朝堂之上寂寂無聲,所有人低頭不語——如何處置皇帝真不知道嗎?李祐如何處置的?謀反者唯死爾!可已經賜死李祐,短短兩月間又要再處死一個皇子,而且是太子,情何以堪?但若不殺便是破壞法度,殺李祐而不殺李承乾豈非厚此薄彼?群臣左右為難,只能報以沉默。

李世民見他們毫無所動,越發心如刀絞,卻只能唉聲嘆氣。然而哀嘆聲未息,有個年輕的綠袍小官斗膽站了出來——通事舍人來濟。

在群臣的訝異目光中,這個六品小官舉笏上奏:“懲罪固是國法,親親亦為大德。陛下不失慈父之恩,使太子得盡天年,則善矣!”這回答明顯照顧了皇帝殘存的那點兒父子之情。群臣誰都沒反駁,所有人都不忍看皇帝如此痛苦。

李世民正式頒詔,太子承乾廢為庶人,流放黔州(今四川彭水);漢王元昌理應處死,念其宗室身份賜其自盡;陳國公侯君集參與陰謀暗蓄死士,理應闔門誅滅,念其舊日功勛免一幼子死刑;其余杜荷、趙節、李安儼、賀蘭楚石等皆夷滅。

太子眾僚屬雖未通謀也有失職之罪,除一個謹慎有德的于志寧外,其他人自張玄素、孔穎達以下盡皆免官,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致仕的致仕;李世民又遷怒昔日力保承乾的魏徵,竟派人將親手為這位直臣撰寫的石碑推倒,取消新城公主與魏叔玉的婚約。

一場太子謀反案攪得長安沸沸揚揚人心不寧,就連身在宮中的媚娘竟也受到波及:侯君集女婿賀蘭楚石與武順之夫賀蘭越石是同族,雖然關系較遠,并未參與陰謀,但就憑他名字里有“賀蘭”二字,恐怕今后是升遷無望了。而她的堂舅竟也因此案罷相——楊師道本是受命審訊此案的,但他的續弦之妻正是趙節之母長廣公主,公主顧念兒子生死,極力攛掇楊師道向皇帝求情,楊師道經不起妻子無休無止的哭訴,只好強出頭;哪知李世民心中正煩,非但不減罪,反而責怪他袒護罪人,一怒之下把他的中書令也給罷了。

母親剛到京城投靠堂舅,人家官就丟了,妹夫考科舉也幫不上忙了,她母女的命運怎這般不濟?不過宮中還有比媚娘更不幸的,就在她院子的隔壁,徐惠留下的院子迎來一位新主人——陰德妃。

不過,陰氏已被廢去德妃之位,李祐造反令她驟然失去了一切,即便她身在宮中毫不知情也難逃牽連。世事仿佛繞個大圈,她從罪人親屬變成秦王內寵,躋身四妃之列,十七年來春夢一場,如今又變回罪人親屬,她臉上那親切的笑容卻再也不見了。

媚娘長嘆一聲。即便沒心沒肺過日子也只是自欺欺人,無論你是貴妃還是皇帝,只要身在這宮中任何人都身不由己。

二、異軍突起

太子承乾謀反被廢,魏王李泰入主東宮似乎已是順理成章之事,然而李世民萬沒想到,當他象征性地向群臣征詢新太子人選時,卻意外殺出一匹黑馬。

朝會剛一開始,黃門侍郎劉洎、中書侍郎岑文本毫無懸念地提名李泰,而在他們背后鼎力支持的還有宰相房玄齡,群臣皆不做聲以示默認。當李世民準備順從提議宣布決定時,長孫無忌突然阻攔:“以臣愚見,德才兼備堪繼陛下大統者,唯晉王耳!”

立雉奴為太子?李世民覺得荒唐得可笑,正想揶揄過去,不料諫議大夫褚遂良緊跟著站出來:“司空所言極是,晉王乃不二之選。”

李世民愈加詫異,褚遂良是他親手提拔的人,可謂深知己意,為何也這樣認為?

然而就在他一愣之間,附和聲蜂擁四起:“臣也以為當立晉王為太子。”“晉王仁慈孝友,盛德遠播于世,誠帝王之資!”“為我大唐萬代計,唯晉王可繼大統……”半個朝堂的文武大臣相繼出班,爭先恐后表示支持晉王。

李世民被這意外的場面震驚了——怎么回事?朕錯了,還是他們錯了?雉奴怎么能當太子呢?

他不否認李治是個好孩子,是他所有兒子中最聽話的一個。這孩子生于宮中,長于宮中,皇后離世后更與他住在同一座宮殿里,可說是相依為命。每當他心煩意亂之時,李治總是默默陪在他身邊;每當他身心疲憊之際,李治為他揉肩捶腿;對兩個幼小的妹妹,李治關懷備至,教她們寫字,陪她們玩耍;對承乾、李泰乃至其他異母哥哥,李治禮敬有加;對朝中大臣,李治彬彬有禮,以學生自居,哪怕對宮女、宦官也寬厚大度。李治幾乎是個完美的孩子……但并不等于是合適的君王。

慈不掌兵,仁不控權;不譎不詐,難為天子;謙恭至極便是怯懦,慈悲至極就是軟弱。漢元帝柔仁禍國,秦世祖因寬致亂,況大唐江山百戰而定,泱泱大國統馭胡漢,官員之多、疆域之廣皆前代所未有,李治稚嫩的肩膀挑得起這千斤重擔嗎?從他出生直至今日,十六年的歲月里根本沒接觸過朝政,李世民也從來沒刻意培養過他,只是將其視為膝前盡孝的小兒,要把江山社稷托付給他,實在勉為其難!為什么群臣偏偏看中他呢?

面對群臣眾口一詞的推薦,御座上的李世民一臉迷惘。房玄齡、岑文本卻已悟出三昧,不禁面露惶恐——李承乾雖然被廢,但他畢竟當了十七年的太子,細究起來滿朝文武哪個與他沒瓜葛?此其一也。皇帝先前偏寵李泰,不少人竭力諍諫,固然出于公義維護宗法,卻也與李泰結下恩怨,將來李泰即位他們還有好果子吃?此其二也。再有權傾朝野的長孫無忌挑頭,三股繩擰成一股繩,自然聲勢浩大。

劉洎生性直率,不似房玄齡、岑文本那樣有話悶在心里,見群臣紛紛附和,厲聲駁斥:“爾等心存私念,不以國家為重!”

褚遂良隨即反詰:“劉黃門不可妄言,我等皆出自公義。”

“哼!”劉洎冷笑道,“好個出自公義!當初陛下想讓魏王入居武德殿,你第一個出來阻諫。那晉王多年居于宮中,也未出任外官,怎不見你有半句諫言?難道你真認為晉王才智高過魏王?”

“你……”褚遂良的臉立時漲紅——劉洎所言不錯,魏王固然被皇帝偏愛,李治何嘗不受寵愛?這兩種愛完全不同的,皇帝對李泰是欣賞器重,李治只是父子親情,不危及承乾儲位,群臣自然睜一眼閉一眼。其實在褚遂良心中,恐怕也不認同李治的才智。

“肅靜。”李世民眼看他們要爭吵起來,忙開言制止,“你們說雉奴仁孝卻也不假,但他性情靦腆年紀又小,恐……”

“陛下誤矣!”褚遂良一聲吶喊打斷李世民的話。群臣盡皆悚然,即便魏徵也不曾公然大呼皇帝錯了。

劉洎見縫插針:“褚遂良犯上無禮,請治其不敬之罪。”

李世民拍案而起,正欲發作,卻見褚遂良高舉笏板,雙膝跪倒,郎朗陳詞道:“陛下容臣一言……皇帝之位乃是天授,立嫡立長關乎倫常。先前陛下既立太子,便不該偏愛魏王,以致二子相爭,太子不安遂生奸謀。今既廢太子,若立魏王為嗣,豈不是默許其爭位之舉?魏王既可遂愿,他王何不爭?子孫何不效?臣恐此例一開,我朝皇子爭位之事愈烈矣!”

這番話真如雷霆獅吼,大殿上頓時鴉雀無聲,劉洎也呆立當場。李世民長嘆一聲,又癱軟在御座上——是啊!李泰既能爭得,別人就不能爭?褚遂良的話雖然激烈,但還是給他留了面子,其實惡例早就開了,他李世民的皇位如何得來?這就是上行下效!

“陛下……”一片寂靜中長孫無忌又開了口,“立嗣既是國事又是家事,當求兩全。承乾雖被廢,尚在黔州,子女亦存,皆皇家兒孫。今若立魏王為嗣,陛下能保其不斬草除根嗎?”

李世民更是一凜——當初他便屠殺了十個侄兒,承乾也有二子,李泰登基之日難保不會向他們下毒手!

“陛下不見前代七國、八王之事乎?自相戕害,不但自毀社稷,也為千載后人所指。無論承乾、魏王、晉王,都是陛下骨肉,也都是……”也都是他長孫無忌的親外甥。說到此無忌聲音顫抖,“唯晉王謙和孝悌,心地良善。承乾魏王交惡已久,承乾得立則魏王就戮,魏王得立則承乾不免,唯有讓晉王繼統,皇家血脈才得兩全啊!”

李世民見無忌老淚縱橫,愈加彷徨——他兒子雖不少,長孫皇后所生卻只此三個,已有一個落得被廢流放,再生波折,將來他何顏見皇后于地下?不錯,唯有心地良善的李治可以包容兩個哥哥和侄子,讓他們平安度過余生……可李治能當個合格的皇帝嗎?

長孫無忌、褚遂良和房玄齡、劉洎都迫切地望著他,李世民推敲良久終不能決斷,有氣無力道了句:“容朕三思,散朝……”

朝會未能確定太子人選,皇帝又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但態勢很明確,多數人擁護晉王,況且有國舅無忌舉旗。于是這場朝會后中下級官員也開始蠢蠢欲動,紛紛聲援李治,說他德冠天下百姓歸心,說他相貌奇異貴不可言,甚至說他生來便有天命之兆。

這類輿論朝廷上下口耳相傳,越傳越離奇,也不知誰添油加醋編出一個故事,說李治滿歲抓鬮之時抓了支筆,在紙上胡抹亂涂,竟無意寫出個“敕”字,唯天子可作敕書,他若非天命所歸,焉能生來便能畫敕?一時間晉王的呼聲越來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勢。

李泰費盡心機,如今離太子之位僅咫尺之遙,沒料到再生枝節,焉能不急?連夜進宮,向父皇保證絕無惡意,又對李治噓寒問暖,當著父皇面故作關懷弟弟之態。其實李世民內心深處還是更看中李泰,畢竟李治年少才遜,若駕馭不住朝綱,國家社稷尚不可保,何談骨肉親情?

三日后朝會再舉,李世民迫不及待重提立儲之事:“朕權衡再三,認為青雀更適合繼承君位。你們說他用心刻毒,有加害手足之意,純屬多慮。昨日他對朕言,若立他為嗣,將來他登基之后愿殺己子,傳位雉奴。青雀重手足之情猶過舐犢,朕甚憐之。”

“啪!”房玄齡手中笏板不禁失落于地——糟糕!若皇帝堅守己見,魏王謹慎自持,縱使群臣固爭也難扭轉;今魏王急于表態,反倒作繭自縛啦!

房玄齡還來不及屈身拾起牙笏,褚遂良已奮然出班:“陛下怎可一誤再誤?”

“愛卿何出此言?”李世民不明其理。

“陛下詳思,父子之道乃是天性,豈有殺子而傳弟之事乎?魏王立此誓言乃媚陛下之心以求儲位,然則陛下百年之后魏王繼統,權柄在手執掌天下,即便食言又有何人可制?昔陛下立承乾為太子,復寵魏王,禮數逾于承乾,長幼不分以至手足相害,已是大誤。今若復信魏王之誓,乃是一誤再誤,臣恐魏王踐祚之日,晉王亦難自處。”

一言點醒夢中人。李世民自是精明絕頂,但骨肉至親關心則亂,竟沒深思李泰的誓言,直至褚遂良點破,才覺恍然大悟——青雀反悔孰能奈何?況群臣力薦雉奴之事朝野共知,青雀焉能不嫉?日后他若毀棄誓言,必遭世人所指,那時他既嫉恨雉奴聲望又欲傳位給己子,會如何對待雉奴?只怕……李世民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泰聰明反被聰明誤,立這種誓言,連能言善辯的劉洎、岑文本都無法幫他圓飾了,唯有暗暗著急。支持李治的人則越發得勢,齊聲懇求道:“請陛下三思。”

“可、可……”李世民心緒煩亂,拳頭攥得咯咯直響,卻覺自己縱有拔山扛鼎之能,面對這個難題卻無從著力、無可施展,只能重重擊打胡床,發泄胸中苦悶。

褚遂良往前跪爬兩步:“陛下若執意立魏王也非不可,只是……唉!請先置措晉王,使得安全耳。”

置措晉王?如何置措?李世民很清楚褚遂良所言的含義,若想立李泰而又保全雉奴,唯有先廢除李治爵位,甚至貶為庶人遠遠打發到外地,這樣李泰或許才能放他一馬。可雉奴何過?難道為扶立一子,就要委屈另一個無辜的孩子?他已經殺了一個兒子、廢了一個兒子,難道還要遭受無盡無休的折磨?老天!難道報應得還不夠嗎?

群臣再次嗡嗡道:“陛下三……”話說一半都頓住了——李世民緊攥的拳頭倏然松開,身子頹然歪靠在龍床上,兩行渾濁的老淚簌簌而下。這位文修武備、雷厲風行、拓定四海、一統華夷的“天可汗”竟在朝堂上哭了。

皇帝低沉的嗚咽震撼了在場每個人,君憂臣辱,君辱臣死,所有文武都齊刷刷跪倒,無論無忌、褚遂良還是房玄齡等人都不敢、不能也不忍再說什么。

李世民想努力保持人君的尊嚴,卻怎么也按捺不住抽噎,強自抹去淚水,顫聲道:“朕、朕……不能……”不能什么?不能置措晉王,不能立晉王,還是不能容忍魏王?但皇帝并沒有明確答案,拋下這半句話,便踉踉蹌蹌回轉后庭了。

群臣被鎮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房玄齡顫顫巍巍爬起,卻見長孫無忌正目光犀利盯著自己,趕忙低頭,故作觀看牙笏——這笏板方才掉在地上,摔出一道深深的裂紋,雖然看似堅硬無瑕,卻隨時可能破碎。

離開太極殿,李世民恍惚行至朱明門邊的夾道,伏在高高的宮墻上痛哭良久才漸漸止住淚水。天子即便哭也要覓無人之處,今天他當著文武百官流淚,實在是大失顏面。李世民自忖,或許自己真是老了,貞觀之治十七年,從來沒似今天這般力不從心過。他早已邁過不惑之年,一步步向自己的天命逼近,然而追溯半生風雨,何嘗真的不惑?或許到今天他才明白為父母之難、為天子之難、為人之難!

淚水抹去了,悲涼無奈卻依舊縈繞于胸,立嗣之事究竟如何抉擇呢?李世民倚著宮墻沉淀良久,至兩儀殿,命陳玄運幫他凈面更衣,再瞧不出哭過的模樣,才回轉立政殿——皇帝寢宮本在甘露殿,立政殿位于甘露門東、虔化門北,這里是長孫皇后生前所居。一則李世民與皇后伉儷情深,時常懷念;二則晉王、晉陽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李世民將他們養在身邊,立政殿四圍皆有宮墻,便于宮人照看孩子;三則此處離外朝中書較近,詔令進出方便,于是移居至此。

天子歸來,宦官宮女自來服侍,邁進殿門正見晉陽公主守著一張小杌正練字。她年方十歲,小字明達,乳名喚作兕兒,年紀雖小卻聰明靈慧,平日見父兄姐姐們都喜好書法,便也熱衷此道。因為體型矮小身子病弱,不便用書案就坐在地上,用小凳墊著紙寫;這會兒見父皇歸來,忙起身問安,拉扯父皇來看她寫的字。李世民哪有這閑心思?但他憐愛女兒,還是滿臉和藹地瞅一眼,卻見女兒寫的是他早年作的一首詩:

歡樂難再逢,芳辰良可惜。玉酒泛云罍,蘭殽陳綺席。

千鐘合堯禹,百獸諧金石。得志重寸陰,忘懷輕尺璧。

“尺璧非寶,寸陰是競”,時光不等人。李世民心有所思——古人云“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立太子之事耗費他太多心思,也耽誤不少國家大事,還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如此拖延實非國家之福。

“父皇,孩兒寫得如何?”晉陽公主扭股兒糖般抱著父親大腿。

“不錯,越來越像朕的筆體啦。”

“明天我再仿您一篇飛白……咳咳咳……”話未說話晉陽公主便咳嗽起來——她自落草便身子嬌弱,冬怕寒、夏怕暑,春秋兩季時而痰喘,尋遍良醫也不見好,十年來幾乎藥罐子不離身。

“快給公主煎藥……”李世民左右瞻顧,這才發覺有點兒反常,平日晉陽讀書寫字,雉奴總在旁指點,生病咳嗽也是他照顧,今日怎不見雉奴蹤影?忙問,“你九哥呢?”

晉陽搖搖頭:“方才四哥進來,與他說了會兒話,半日沒瞧見。”說罷就由乳娘照顧著吃藥去了。

青雀與雉奴說些什么?李世民不禁疑心,又至偏殿找尋,卻見薛婕妤陪著新城公主在里面。新城年紀更小,還不懂事,躺在床上午睡,薛婕妤正舉著一本書給她講故事。李世民只扒了個頭,見雉奴不在,沒等婕妤起身行禮便轉身而去。

出了殿門陳玄運要陪同侍候,卻被他揮退,獨自一人背著手四出找尋,看了兩處配殿皆不見兒子蹤影,心緒愈加煩亂,正想到宮苑里逛逛,找徐婕妤解解悶,一扭臉卻碰巧看見了李治——這位晉王正獨自倚在殿后一株桐樹下呆呆出神呢。

李世民又好氣又好笑:“你躲在那兒做甚?”

李治見到父皇似乎有些慌張,趕忙行禮:“沒什么。”

李世民溜溜達達走到近前,見他神色有異,不敢直視自己,顯是一副犯了錯怕訓的模樣,便攬過他雙手查看——孩子漸漸大了,只怕難免偷看些春宮畫什么的。卻見他手里空空沒藏東西,更是疑惑:“你……是不是聽到什么流言蜚語了?”外朝立太子之爭李世民從未對他提起,不過如今議論紛紛,李泰又連日進宮,難保他沒聽到些許流言。

“不是!”李治連連搖頭。

李世民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對其知之甚深,若非為難之事這孩子不會這般神不守舍的,于是厲聲追問:“到底什么事,從實招來!”

李治怯生生瞟了父皇一眼,見父親神色嚴厲,再不敢隱瞞:“您上朝之后,四哥進宮來找我,他……”

“他如何?”李世民立時警惕。

“四哥跟我說……他說……”李治難以啟齒。

“別吞吞吐吐的,他都說些什么?”

李治低聲下氣道:“四哥說,我與漢王元昌交往甚深,今叔父已因謀反獲罪,飲、飲了鴆酒。他問我難道不害怕嗎?”

李世民只覺耳旁仿佛響過一聲炸雷,似乎什么東西轟然崩塌了!

“四哥說,如果我想不被告發,就……”李治還欲接著往下說,李世民卻抬手止住。后面的話他猜得到,青雀一定是威脅雉奴,如果不想遭李元昌的牽連,就主動放棄當太子的機會。

身為父親、身為君王,李世民兀自屹立在那里,卻早已五內俱焚——雉奴絕非扯謊,這孩子編不出這等瞎話。青雀一面信誓旦旦對我獻媚,說將來要傳位于雉奴;另一面恫嚇雉奴,叫弟弟主動放棄太子之爭。好可怖的心機!

李治跪倒在地,委屈辯解:“孩兒確與元昌叔父見過幾次面,還吃過兩次酒,但只是聊些詩文什么的,絕無背人之語,他和承乾搞的事情孩兒不知,真的不知啊……”

李世民一句都沒聽進去,此時此刻他腦海中似電后雷鳴般反復繚繞著承乾的忿忿詛咒、無忌的痛心傾訴、褚遂良的慷慨陳詞:

“父皇若真將李泰立為太子,那便成全了他的陰謀!”

“唯有讓晉王繼統,皇家血脈才得兩全!”

“輕信魏王乃一誤再誤,臣恐魏王踐祚之日,晉王亦難自處!”

他的神情由驚愕轉為悲傷,又由悲傷歸為平靜,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雉奴啊,大丈夫處亂不驚,泰山崩于前而巋然,區區恫嚇何至畏懼?挺直腰板,抬起頭來!你一定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二、花落誰家

金鐘三響百官登殿,朱紫在前青袍居后,幞頭烏紗縷縷行行,魚符牙笏熠熠生光,又一次大朝開始。

“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賀聲中李世民邁著穩健步伐款款臨朝,端然落座。眾文武偷眼觀瞧,見他表情凝重眉頭微蹙,氣色卻比前幾日好許多。

群臣又開始躍躍欲試——東宮之主兩議不能定,已鬧得宰執大臣當眾爭吵、九五之尊臨殿落淚。無論擁護李治的人還是李泰的支持者,這兩日都籌謀說辭,箭在弦上蓄勢待發,今天一定要爭出個結果。

李世民掃視群臣,醞釀半晌才開口:“高麗政變,權臣蓋蘇文弒其國王高建武,立高建武之侄高藏為新任國王……”群臣無不愕然,皇帝何以不談立儲?蓋蘇文弒君已是數月前之事,只因李祐、承乾謀反,一直沒顧得上細究,今天怎又突然提起?

“朕聽說蓋蘇文野心勃勃為人狡詐,竟設下鴻門宴,將高建武及同僚百余名全部斬殺,手段殘忍至極。他擁立高建武不過是挾為傀儡,自己當高麗國的曹操,又遣人來朝求冊封。朕久欲討遼東,今蓋蘇文亂政恰是良機,當此時節兵伐高麗,列卿以為如何?”

大家心里想的是立儲之事,一時間都沒繞過彎兒來。片刻沉默之后房玄齡出班奏對:“高麗邊夷賤類,不足待以仁義,不可責以常禮。古來以魚鱉畜之,宜從寬略,若必欲絕其種,恐獸窮則搏反為禍端。若高麗違失臣節,誅之可也;侵擾百姓,滅之可也;長久能為中國患,除之可也。今彼雖權臣內亂,依舊稱藩,既無違我朝,無需加以征伐。隋煬帝但因高氏不朝妄動兵戈,傾天下之力勞師襲遠,三征不能定,致使民怨憤然,誠當鑒之……”

“宰相之言差矣!”長孫無忌大步出班,厲色插言,“當今圣上武德越古,豈豎子楊廣所能媲?”

房玄齡心中叫苦,自太子魏王之爭公開,國舅便對他處處掣肘,儼然仇讎;這會兒人家又揪住言辭偏頗發難,只得跪拜謝罪。

“就事論事,何罪之有?”李世民倒不介意,轉而目光掃向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李世,“李愛卿以為如何?”

李世舉笏對曰:“臣行伍莽夫胸無遠略,唯陛下廟算是聽。”群臣之中傳來一陣笑聲——萬事唯上是聽,要你這兵部尚書何用?李世在外戰功彪炳,身在朝中卻唯唯諾諾,沒半分武夫氣魄。

李世民也微微一笑,轉而對群臣道:“朕固知先朝之失,但高麗雄臥東北素懷不遜,今不圖之恐為子孫累。蓋蘇文弒其君而專國政,誠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難。若列卿以為不宜勞民,且使契丹、靺鞨等部襲擾之,如何?”

房玄齡不敢再說話,李世無話可說,唯長孫無忌建議:“蓋蘇文以臣弒君自知罪大,畏王師之討,必嚴設守備。以微臣之見,陛下稍稍隱忍,予其封號;蓋蘇文得此僥幸,必生驕惰之心,愈肆其惡,上下離心之際再以大兵臨之,猶未晚也。”

“好!就依你言,朕給他來個欲擒故縱。”于是李世民發詔書,封高藏為上柱國、遼東郡王、高麗王,遣使持節冊命。

高麗之策已定,李世民又議薛延陀邊釁之事,繼而問各州刑獄、度支等情,就是不提立儲。朝會進行了半個時辰,群臣都快忘了建儲之事,忽聽李世民道:“李祐之叛、承乾之廢,民間恐有非議。卿等當安撫州縣黎民,勿使謠言蠱惑人心。”

群臣精神陡振,正待征詢立儲之言,卻見李世民抖衣而起,高聲宣布:“散朝!”

群臣還沒緩過神來,李世民已頭也不回下殿而去。大伙蓄勢已久,渾身勁頭卻撞到棉花上,不聲不響卻全泄氣了。還未及議論什么,又見宦官陳玄運宣諭:“圣上有旨,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褚遂良伴駕兩儀殿。”群臣頓時錯愕,明知皇帝獨留四位重臣必定與國本之事有關,卻幫不上忙,只能眼巴巴瞧著他們離去。

四人隨陳玄運出離太極殿,向北而行,沒走幾步便看到皇帝身影——李世民立于朱明門前,正擺弄著道旁一株牡丹花,不知是被花兒吸引,還是故意站在那里等他們。四臣忙趨步急行來至近前,李世民沒理他們,依舊撥弄花枝:“這花蓓蕾已成,根卻已經爛了,開不得了。蒔花便如擇人,葳蕤韶華卻根骨不正,終究難成。”

這話似與擇儲之事有所暗示,四臣暗暗揣摩。陳玄運卻趕忙賠笑道:“奴才們偷懶,沒有精心打理,死罪死罪。我這就命人拔了去,另換一株來。”

“嗯,你去吧……朕與幾位大臣談心,你就不必再來侍奉了。”

他故意打發走陳玄運,卻毫無征詢之意,只是不緊不慢踱著步,隨口聊些無關痛癢的話:“民間有諺‘四月八,亂穿紗’,春寒最易染病,你等皆國之柱石,要善養身體。”

褚遂良反應快,忙道:“勞陛下掛心,臣等慚愧。陛下身負社稷,更應保重龍體。”

“哼!”李世民冷笑一聲,“保重龍體?那一群不肖之子,不是窺覬皇位蓄謀作亂,就是胡作非為滋擾百性,整日給朕惹麻煩,即便朕想保重,就能如愿嗎?近來朕又添了心悸的毛病,四體勞乏、夜不能寐,太醫用遍良藥都不見效……唉!當年征戰沙場鋒鏑不避,如今上了幾歲年紀,人不找病病招人了!”四位重臣聽他滿腹牢騷,只得訕訕說些寬慰之語。

轉眼已走過兩儀門,李世民仍舊喋喋不休:“前日安州長史上書,說朕兒蔣王擴建府邸、大肆斂財,百姓怨聲載道,又是個不叫朕省心的。”蔣王名叫李惲,排行第八,其母王氏早亡,如今在安州做都督,“朕實在拿這幫小畜生無可奈何!早年與你等論及前朝之事,隋文帝五個兒子無一成材,個個不得善終,朕還嘲笑楊堅治家無方,想不到如今輪到自己頭上,簡直為天下所笑!有時真覺得這皇帝當得實在無味。”

四臣當然不信他這等自暴自棄之言,房玄齡更滿腹狐疑,覺得李世民這般話語未免有些矯情。

說話間已登上兩儀殿,四臣抬頭觀瞧,見晉王李治在殿中相候,大臣與親王見面該互相行禮,但此刻李世民兀自發著牢騷,誰也不敢出言打斷:“朕執掌社稷十七載,雖不敢自言功高越古,卻也不曾有殘暴苛政。太子謀叛,親王造反,到底是朕虧待他們以至生變,還是老天降罪,故意要讓他們折辱我!”

褚遂良誠惶誠恐:“不逞之輩作繭自縛,于圣明圣德無礙。”

李世民充耳不聞,既不看他們,也不理李治,背著手在殿中踱來踱去,竟忍不住悲憤高呼:“你說我圣明圣德,我哪有半分明德?三個兒子、一個弟弟覬覦皇位同室操戈,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說罷抽出腰中佩劍便抹脖子!

長孫無忌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李世民手腕。突生的變故把所有人都嚇壞了,顧不得禮法一擁而上。李治拉胳膊、房玄齡抱腰,李世死死架住皇帝雙臂,褚遂良叩首苦諫:“陛下要以社稷為重!不可尋拙志啊!”眾人合力之下,長孫無忌總算掰開他手指,把劍奪下來。

李世民如猛虎受創般哀嘆一聲,掙開眾人,搖搖晃晃癱倒御座。皇帝面前臣子不能帶刃,長孫無忌雖奪過御劍也不便拿著,又怕他再尋短見不敢交回,轉遞給李治保管;李治被剛才的一幕嚇住了,接過寶劍,雙手直發抖。

為了儲君之事,竟逼得天子想要自刎,房玄齡、褚遂良雖有滿腹籌謀,都咽回肚里不敢再提,李世民也低著頭不發一言。

這般陣仗驚動外面侍衛、宦官,紛紛來看,長孫無忌不愿讓他們看皇家的笑話,厲聲斥道:“有什么可看的?速速退下!”驅散眾人,回過頭來見李世民仍在嘆息,湊上前道:“有幾句話恐不大入耳,但微臣實在不吐不快,請陛下恕臣直言。”

“你說吧……”李世民有氣無力咕噥道。

“君為臣綱,取法于天。天下乃陛下之天下,百官臣僚皆陛下之奴仆。世間之事本無兩全,類乎立儲之事,人言各異見仁見智,歸根結底還要看陛下之意。天子一言勝于九鼎,即便百官不忿也須聽命,此乃天道也。昔陛下決斷分明,四海之內無不順服,如今怎么因些許挫折微詞便自尋短見?陛下若輕棄社稷,置社稷百姓于何地?”

這番話可謂尖銳,也唯有身為國舅的無忌才有資格說。李世、褚遂良不禁點頭附和,房玄齡卻不免惴惴——皇帝方才憤恨之言似有弦外之音。“三個兒子、一個弟弟窺覬皇位”,一個弟弟自然是漢王元昌;卻有三個兒子,李承乾、李祐,還有誰?總不會是唯唯諾諾的李治,難道皇帝已經把李泰歸入罪人行列了?國舅這番勸他乾綱獨斷的話又是什么意思?難道……不妙!

果不其然,長孫無忌話鋒一轉:“臣不敢自夸功業,但與房公、李公并居宰輔,足可代言百官。今臣等代滿朝文武斗膽請陛下一言,您究竟想立誰為太子。只需陛下指明,臣等俯首遵令絕無二言!”

“唉……”李世民隨手朝身邊一指,“就立雉奴吧。”這話脫口而出如此輕巧,竟似從果籃中隨便挑顆果子一般漫不經心;可房玄齡聽來卻如五雷轟頂。

“謹奉命。”長孫無忌立刻應承,根本不給房玄齡插嘴的機會,回顧三人鄭重其事道,“因立儲之事陛下愁煩不已險些自戕,如今終有定論,立晉王為太子,我等義無反顧一致遵從。無論文武百官內外之人,若再敢非議便是莠言亂政欺君罔上,罪當斬首!”

“遵命!”褚遂良高聲附和。

李世民此時也不裝啞巴了,笑盈盈施禮道:“恭賀陛下擇定新儲……恭賀晉王入主春宮。”

李治顯然沒料到這結果。這個脆弱的年輕人幾被從天而降的儲位砸暈,手足無措呆立在那兒。李世民不耐煩地訓斥道:“列公向你祝賀,還不快道謝?多謝你舅舅吧,你舅舅讓你當太子啦!”

聞聽此言,房玄齡猛省——皇上與無忌早串通好了,這是做戲!九五之尊豈會真的自刎?即便自刎,他勇冠沙場最是矯健,倉促間連李世都來不及阻止,又豈能被長孫無忌這等身手的人奪去寶劍?晉王怎會這么巧合出現在兩儀殿?皇上故意不在朝堂上再議此事,是避免劉洎等人抗辯,又以自戕相脅塞我之口,其實早改變主意立李治……雖然想明白,房玄齡卻無力挽回,長孫無忌力挺李治,褚遂良跟他是一氣的;李世雖三緘其口從不表態,但李治遙領并州都督,李世以并州都督長史之職管轄并州多年,名義上算是李治下屬,榮辱與共水漲船高,根本就是隱而不露的鐵桿晉王黨!他們同聲同氣,房玄齡如何抗拒?無忌公然放出狠話,誰反對就是莠言亂政罪當斬首,誰還敢有異議?大局已定,李治贏了,長孫無忌贏了!

房玄齡心若死灰,卻見一臉懵懂的李治來向自己施禮,只得強作笑顏雙手相攙。褚遂良才是由衷歡喜,早不見朝堂諫言時的聲嘶力竭之態,請示道:“百官牽掛國本之事已久,臣等請將喜訊告示群僚,以安眾人之心。”

李世民點頭應允:“好,你們去辦吧……無忌留步。”

房玄齡即便不情不愿,也只能跟隨李世、褚遂良一同辭駕,他一步三回頭,望著倚在床上的李世民,心中惆悵難言——君臣二十余年并非事事無違,可每次他與李世民意見相左,終歸還是屈從上意。李世民叫他策劃政變搶奪皇位,他屈從了;李世民叫他不擇手段盜取《蘭亭序》,他屈從了;李世民叫他篡改史書抹去玄武門之事痕跡,他也屈從了。但這次不同,擇儲關乎王朝命運,固然李泰居心不善,但至少是有膽有為之人,以李治軟弱之資能成為合格的皇帝嗎?況乎這結果也把他房某人逼上了絕路。

長孫無忌倚仗圣寵和在關隴諸族中的權勢,久欲攬中書門下之權,與他早有芥蒂,立儲之爭更撕破了臉。如今李治繼統,他卻站錯隊,莫說日后權勢難以維持,命運都堪憂,無忌一朝得勢會放過他嗎?而且遠不止他一人,還有劉洎、岑文本,以及他兒子房遺愛和柴令武等一干新貴,滅頂之災不遠矣!

李世民見房玄齡等人已經走遠,又囑咐李治:“朕不用你照顧,你去看看你妹妹,她這幾日咳喘得厲害。以后你入主東宮,還要參預朝政,不能再照顧她們,趁這幾日多陪陪她們吧。”

“是。”李治絲毫沒表現出當上儲君的興奮,反而越發顯出謹慎之態,不敢多言立刻去了。李治一走,便只剩長孫無忌,李世民立刻由床上坐起,方才的頹然之色全然不見:“今日之舉如何?”

無忌笑道:“為立晉王陛下幾近輕生,又有莠言者誅之約,此事傳揚出去哪個還敢再生異議?治兒的儲位算是牢牢坐定啦!”無旁人在場,無忌與李世民講話隨便許多。

“總算不枉費一番苦心。”李世民連連點頭,“既立雉奴,青雀又該如何?”

無忌也頗感苦澀,畢竟李泰也是他親外甥,絕非沒有感情,但是求仁得仁又復何求?他確實對李治有特別的情愫,尤其當年這孩子在皇后靈前痛哭不已的情景令他刻骨銘心,也正因如此他執意要把李治扶上儲位,既立李治必要貶斥李泰:“他多行不義,陛下念父子之情,降其封號遷于外藩,不另行加罪也就是了。”

“也只得如此吧。”李世民無奈嘆息——他實在有些惋惜李泰,但李泰不擇手段,不惜恐嚇李治,無疑坐實褚遂良的預言,兄弟鬧到這步田地,將來一旦李泰繼位,李治和承乾父子難逃厄運。再者相較兩派支持者,長孫無忌手握大權結親皇家,勢冠關隴諸族;褚遂良剛毅敢言,聲望直追魏徵;更不乏李世這等名將、中下層官員以及關隴諸族的鼎力支持,這一派的實力勝過房玄齡、岑文本他們太多。雖說李治差一點,但兩害相較取其輕,為了避免家族悲劇,更為凝聚更多權威大臣,他只好放棄李泰。與其說李世民選中李治,還不如說他是選中了支持李治的這群官員。

正如房玄齡所猜,今天發生的事確實是他籌劃好的,卻不僅是演給房玄齡看,也演給李治看,他要讓兒子明白這儲位得來何等僥幸,要督促其今后多加努力;甚至還是演給與他一同做戲的長孫無忌看,他口口聲聲“你舅舅讓你當太子”,這等突兀之言就是故意說給無忌聽的,他要讓無忌明白他做出了多大妥協,提醒其不可居功自傲。

然而此刻長孫無忌仍一臉欣然,李世民深感這場戲并沒演到位,思忖片刻又道:“雉奴雖好,終究品性懦弱,實在不叫人放心。”

無忌卻說:“治兒絕非懦弱而是仁厚。陛下以武功定天下,日后他以仁德守天下,正合為政之道。”

李世民故作沉思之態,喃喃道:“其實遍觀諸兒之資,恪兒最是英果類我,不如將他召回朝中立為太子。”

無忌神色大變:“不可……”

“為何?”李世民凝然審視著無忌,“因為他不是你外甥?”

李世民一語道破!長孫無忌卻不能承認,連忙跪倒在地:“不敢!陛下一言九鼎,已告示群臣,豈可朝令夕改?再者以庶代嫡錯亂宗法,也非明智之舉……”無忌明顯有些底氣不足,額頭滲出點點冷汗。

“嗯,那就看看雉奴的表現再說吧。”李世民不再糾結,把提議收了回去。其實他心里很清楚,李恪雖不錯,但就憑其母楊淑妃是隋煬帝之女也不宜立為儲君。他這樣說是要讓長孫無忌有所戒懼。

長孫無忌夾起尾巴,李世民的這場戲總算圓滿收場。但確立太子卻非萬事大吉,還有新難題等著他。李治從未參與過政事,他必須多加教誨,從頭開始培養這孩子;但才干可以歷練,性情卻難以改變,李治無承乾之勇武,應對得了兵禍邊患嗎?李世民在朝堂上說要征討高麗,這絕非心血來潮,他已拿定主意,務必要平滅高麗和薛延陀,在有生之年為兒子鏟除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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