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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深宮煎熬中領悟生存智慧

一、多事之秋

李世民大宴魏王府不僅出于對李泰的偏愛,更是對群臣的試探。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偏愛魏王已表達得如此明確,那么肯站出來支持此事,豈不是贏得君心、升官富貴的好機會?

但事實并非這么簡單。李承乾固然不才,但東宮之中尚有張玄素、于志寧等德才兼備的官員依舊支持太子。朝廷之上魏徵依舊心如鐵石不肯妥協,更重要的是長孫無忌也不同意換太子。從國舅的立場上看,一動不如一靜,無論李承乾還是李泰都是他親外甥,絕對不希望看到兄弟鬩墻的局面出現;而且他也不能容忍房玄齡父子以輔弼潛龍之功挑戰他的權勢,于公于私他都要反對。

皇帝當然不能得罪,但魏徵和國舅又豈是能輕易得罪的?魏徵高舉禮法道義的大旗,又受到皇帝的絕對信任,挑戰他不怕被扣上奸臣的帽子嗎?國舅權傾朝野又是皇親,挑戰他還有好日子過嗎?即便真的扶立起魏王,舅甥血脈是割不斷的,他左右朝局的能力不會變,他能讓扶立之人有好日子過嗎?恐怕熬不到魏王承繼大統,攛掇廢立之人就被無忌踢出朝廷了!

這是一團解不開的亂麻,即便想置身事外也不容易,魏王長史杜楚客帶著豐厚禮物到處游說,這可給群臣出了難題,收還是不收?收饋贈等于站到國舅的對立方,不收禮物又得罪魏王,左右皆是為難,只能虛與委蛇不即不離。

支持李泰的人還是漸漸出現了。黃門侍郎劉洎、中書侍郎岑文本都曾私下表示,如果皇帝執意堅持廢立,他們不會反對。這樣的表態并非因利益驅使,只是著眼于朝廷大局。既然李承乾不成器,魏王才華橫溢,皇帝與太子的矛盾又幾乎挑明,不如當機立斷更換太子,遷延只會耽誤更多朝廷大事。相較強勢的魏徵、長孫無忌而言,李泰的支持者實在是人微言輕,表態也缺乏力度,始終無人敢公然倡議,連最有可能倒向李泰的宰相房玄齡也態度曖昧。

李泰仍在不遺余力表現自己,他在人前大談自己的《括地志》、搜集書畫名作呈獻入宮,奏請在龍門山建石窟佛龕為文德皇后追福,這些舉動無疑是在討好父皇。

李世民因此接二連三賞賜李泰,鑒于他身材肥胖,準許他在宮內乘坐小轎,甚至打算讓他入居武德殿。魏徵雖年邁病重,不能日日上朝,但還有其他忠直敢言的諫臣。褚遂良竟在朝堂上公然上奏:“今四方無虞,唯太子、諸王宜有定分為急!”

一代英主李世民這次真的辦了蠢事,駕幸魏王府沒能引起群臣的共鳴,反而挑起更多爭議,自己也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子孫的長治久安和李泰的個人才智,究竟哪個更重要呢?經過反復權衡和對群臣的觀察,李世民不得不做出違心的決定。他任命魏徵為太子太師,并下詔恢復被他殺死的哥哥李建成的太子身份,稱“隱太子”,又提升同樣死于玄武門之難的弟弟海陵郡王李元吉為巢王——這一系列舉動不啻向天下人釋放訊號,他不希望皇家再重演當年的悲劇,太子不換了。

然而李承乾本人卻像個扶不起的阿斗。這次風波并沒讓他清醒,反而越發擺出任性姿態——整日歌舞宴飲,進而愛上太常寺一個歌童,將其改名“稱心”,與其同吃同住同榻安眠,醉心于斷袖的云雨。又招攬道士秦英等人,祈福消災書符念咒。李世民得知太子寵幸孌童、結交術士,震怒不已,派人至東宮捉拿稱心、秦英等當即處死。承乾懷疑此事系李泰告發,越發銜恨弟弟,甚至還遷怒父皇,以生病為由拒不上朝,并在東宮偷偷祭奠稱心,為其立碑塑像,整日痛哭悼念他的愛人。

偏偏這一時期國事也很煩亂。平定高昌的大將侯君集在當地大肆掠奪金銀財寶,縱容士兵胡作非為,還大言不慚地將后漢西域都護班超的記功碑磨平,擅自書寫自己功勞;北部薛延陀涉過大漠侵犯邊疆,李世已受命入京接任兵部尚書,沒來得及啟程又統帥兵馬倉促應戰;太史令李淳風又上奏,星孛太微天象不利,原定的封禪也不得不取消……

內政外事紛紛擾擾,李世民心力交瘁,從來對朝政樂此不疲的他竟也感到厭煩了,于是將政務交與眾宰相,再度開始了巡游,去洛陽、去武功、去慶善宮,甚至到驪山泡溫湯,又在終南山修建翠微宮,大半年的時間都不在長安,仿佛是在躲避繁雜的朝局。當然,皇帝出游不能缺少美人相伴,可惜從來沒有媚娘的份。

日月如梭往往復復,這已經是媚娘入宮的第六個年頭,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如既往的靜謐,她自己似乎也習慣了這種寂寞。春看楊花飛舞、夏聽夜雨蟲鳴、秋觀落葉如蝴、冬圍錦被酣睡,從正月到臘月,從清晨到日落,明天只是昨天的重復。太子魏王之爭已延展到掖庭,人人都在傳言,某位婕妤收了魏王多少賄賂,某位才人與魏王府某位幕僚是親戚,但這場儲位之爭對媚娘而言并不意味著什么,甚至她連被收買的資格都夠不上,除了一只客套性的金釵她什么也沒得到——有誰會在意一個不受寵的嬪妃呢?

尚儀局那種近乎玩笑的宴席還在天天進行,才人們不是百無聊賴地說長道短,就是捂著嘴打瞌睡,只有徐惠興致盎然,媚娘實在不明白,為何這位妹子能天天沉浸在一模一樣的事情中毫無厭煩,那認真的表情、孜孜不倦的態度,仿佛皇帝真坐在那個空位子上似的。因為兩人年紀相差最少,徐惠對媚娘格外親近,時常與她談心,有幾次還一臉憂愁地對媚娘說:“萬歲近兩年巡游過多,又到處修建離宮別館,遠不及以前勤政愛民了。這樣下去勞民傷財,又于龍體無益,可如何是好?得上書勸勸萬歲啊……”身在苦中卻還一心為那個男人乃至他的社稷憂心,媚娘真不知該佩服她還是可憐她。

如果早晨一覺醒來,發現外面陰云密布,那尚儀局也不必去了,只能待在屋里自己解悶。媚娘從小不是個精于女紅之人,相較針線,她更熱衷于讀書。圣德皇后的《女則》,已讀了千遍萬遍,并非因為喜歡讀,而是掖庭之中找不到別的書。但是經過這些年,讀起來的感覺已不一樣,媚娘雖然眼睛看著長孫皇后樸實的語句,靈魂深處卻抱著反抗、甚至是吹毛求疵的心態,品味著長孫皇后的人生:

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呂后弄權,漢室幾危……

難道呂雉是十惡不赦之人?或許在那些男人看來是這樣,可是作為女人沒必要這么看。秦始皇吞并六國一統天下,自稱為天子,卻沒立皇后——在他看來天子是至高無上的,世間不能有任何人可以與他同等地位,哪怕只是深居宮中、僅名義上母儀天下的女人。扶蘇、胡亥大名鼎鼎,可他們母親是誰史書都沒記載,這就是那個時代女人的命運。呂雉是世上第一個皇后,她的尊貴不僅因為嫁給劉邦,更多是因為她所經歷的磨難。當她在項羽手里當人質之時,那位光耀千古的漢高祖正把親生兒女拋下車,忙著自己逃命。是她含辛茹苦在楚國一邊當俘虜一邊伺候公爹,維系著劉邦那點兒可悲的孝道;是她誅殺韓信,替劉邦背上殘害功臣的罵名。她的功勞和所受的苦決定了她的皇后地位,從此才有這么個位子世代傳承。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如果沒有這個飽受唾罵的奇女子,恐怕世上不會有皇后,世間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及現在好過。那些自詡讀圣賢書的士大夫可以批判呂雉,身為女子的文德皇后何必人云亦云?《女則》啊《女則》,名為女子之則,其實是替男子而書,是世間男子強加女人的法則。這種書不讀也罷!

媚娘一次次把它丟開,又一次次重新拾起——因為沒有選擇,能看的書沒有選擇,她的生活也沒有選擇。

除了讀書便是反反復復臨摹《蘭亭序》,一年多的時間里她臨寫的作品已有厚厚一沓,這還多虧表姐燕妃的幫助——才人房里配備的東西很少,一切都按森嚴的品階制度定時定量,就憑尚宮局分給她的那點兒紙根本不夠,每個月燕妃都派宦官把自己宮里的紙給她送來。

氣定神閑,心無旁騖,援筆則張,落毫須弛,媚娘自豪于自己的筆體越來越像王羲之。可這又有什么用呢?她不是褚遂良,不是屹立于朝堂的大臣,她只是皇帝操勞國事之余的玩物,不想玩就收起來,收起來日久也就忘了。

一帖臨罷媚娘住筆,每逢這時碧兒則會輕輕捧起墨跡未干的紙,小心翼翼搭到廊下晾著,朱兒隨后奉上一盞清茶。但是今日不同,倆貼身宮女一早就不見蹤影。

“阿朱……阿碧……”媚娘頗有些不耐煩——她始終難以釋懷兩個宮婢深更半夜議論自己的那些話。

連喚兩聲,才見朱兒倉促地捧著一盞茶走進來:“才人,請。”

媚娘板起面孔:“大清早便偷懶,小心你的皮肉!”反正閑著也閑著,發作宮女也是解悶。

阿朱始終不明白自己何處得罪了主子,媚娘對她們的態度與洛陽時大相徑庭,整日冷言冷語;見她又有慍色,怵怵忐忐回道:“小的不敢偷懶。”

“不敢偷懶?”媚娘白了她一眼,又想起她議論自己的話,反唇道,“你是覺得我不受寵,沒人為我撐腰,還是嫌我平日不給你們賞賜?”

“不敢不敢,”阿朱連連搖頭,“啟稟才人,阿碧病了,我怎么喚她都喚不起。我一人忙不來,才遲了……”

“哦?”媚娘細打量——朱兒果真氣色大異,衣裙不整神色焦急,兩只杏眼凹陷,似乎很疲憊,想必昨晚伺候碧兒一夜。

“怎不早說?我去看看。”

主子恩寵,奴才風光,似媚娘這等帝王遺忘的嬪妃,宮女則更加落魄,二婢居住的廂房里除了兩人的臥具衣物幾乎沒別的物什。阿碧蜷縮在粗布臥榻上,蓋著薄薄的被子,披頭散發臉色蒼白,一副昏睡的樣子。媚娘輕輕呼喚,碧兒只是輕輕哼了一聲,眼皮微微顫動,似乎努力掙扎,想回應主人的呼喚,卻終究沒能睜開眼。媚娘在碧兒額頭上摸了摸,只覺觸手發燙,連其呼出的氣息都有些灼手。

“怎會這樣?”媚娘也有些慌張。

“她前幾天就有些不適,不敢跟您說,忍了些日子,昨天又受了點兒涼,哼哼喲喲一夜,今早就……就叫不醒了……”朱兒話未說完已淚水盈盈。

媚娘連忙起身:“云仙,快去奚官局尋醫官來。”奚官局是負責宮女醫藥治病乃至死后喪葬的。

哪知朱兒聞聽此言,竟直挺挺跪倒在地:“不可啊!才人莫驚動奚官局。”

“病成這樣豈能不醫?”

朱兒抱住她大腿,哭道:“才人有所不知,宮女若得重病便不能侍奉貴人,要住到奚官局病坊。那里皆氣息奄奄之人,治病的宦官皆庸碌之輩胡亂用藥,非親非故的,哪管我們死活?阿碧住過去,只怕這條命就沒啦!您是念佛之人,發發善心。常言道‘有病不治,常得中醫’,容我和云仙用心伺候著,或可痊愈。”

媚娘心頭一震——她自小無病無災身體強健,入宮多年從沒鬧過病,全然不曉奚官局內情。聽朱兒一言不禁毛骨悚然,難道宮女病重竟是這般凄慘?

朱兒磕頭如搗米:“求求才人,別把她送走……別……”

“好了好了,我不送便是。”媚娘即便鐵石心腸也軟了,忙將朱兒攙起。送往奚官局固然死路一條,但碧兒病情嚴重,若不加醫治實難挽回,媚娘思慮半晌才有主意,快步回到正室,取過紙筆便寫:

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僤君,今有一瘧鬼小兒罵僤君作黑面奴,若當不信,看文書急急如令……

朱兒雖不識幾個字,卻也猜到她寫的是什么,大驚失色:“才人不可,這是犯忌諱的事。”書符祛病乃民間常用之法,可皇家頗為忌諱,宮禁中不得皇帝準許私自書符念咒皆視為“厭勝之術”,有謀害尊者之嫌,比附大不敬罪,在十惡不赦之列,必遭重罰。媚娘的母親崇佛,同時多少也有些信道,媚娘受其熏染,又讀過不少書,自然記得這些祛病符咒。

“別怕。我是為救人才行此下策,快快燒了,莫要聲張。”

朱兒與碧兒自入宮就在一起,堪比親生手足,見媚娘肯為她們冒這么大風險,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哆哆嗦嗦接過符咒,忙在炭盆里點燃,主奴二人雙雙跪地祈禱,求神佛保佑。但這等辦法怎治得好病?半日工夫碧兒沉疴愈厲,媚娘見她氣息越來越微弱,也很焦急:“這終究不是辦法,難道就沒有可靠的良醫?”

“有倒是有,不過……”朱兒欲言又止很是為難。

“人命要緊,但說無妨。”

“太醫署有良醫。”

媚娘有自知之明,太醫署主要侍奉皇上,但宮中身份較高的嬪妃也仗著皇帝寵愛找他們看病,無非賞賜些錢財。可是就憑媚娘的地位,莫說請太醫給宮女診療,就是自己病了恐怕也請不動人家!

但事不宜遲,她也顧不得考慮這些,忙呼喚范云仙道:“你速去燕妃宮中,請她幫忙疏通,設法找位良醫來。”

范云仙愁眉苦臉:“奴才跑跑腿倒也無妨,但要搬請太醫署的人還得靠‘孔方兄’之力,咱求賢妃娘娘幫助,豈能叫人家替咱破費?才人能不能……”他也知日子艱難,這話不便出口。

媚娘毫無遲疑,連忙翻箱倒柜,無奈囊中羞澀——自入宮伊始在陜州賑災,她把東西都散出去后,便開始寅吃卯糧,這些年省吃儉用也沒余下幾匹彩絹,不得皇帝召幸便得不到額外賞賜,她哪有錢富余?實在沒辦法,只好把魏王妃贈的金釵拿出來。

范云仙一溜小跑地去,終究燕賢妃面子大,不到半個時辰便來了位太醫署的司藥宦官。范云仙卻把金釵又拿了回來,表姐也知媚娘日子難,替她花錢打點了。這司藥宦官身材胖大滿面油光,雖夠不上御醫資格,岐黃之術也屬上乘,不過進了門聽說是給宮女看病,嘴就撇起來,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對媚娘也不甚禮敬。朱兒費盡半車好話,打躬作揖千恩萬謝,才將他請至榻邊。哪料那司藥僅在碧兒腕上輕輕診了片刻,便起身道:“趕快把她送奚官局。”

媚娘實在瞧不過:“我大費周折請你過來,就為圖個安好,若送奚官局我早就送了,還找你做甚?”

司藥頗不耐煩:“她患的是瘧病傷寒,絕非一劑能愈。這病又易傳與旁人,留在您這里是禍害啊!一傳十、十傳百,若是傳上您或者其他才人,奴才可擔待不起。”說罷草草施過一禮,邁步便往外走。

“留步!”媚娘趕忙阻攔,“這宮婢隨我多年,盡心盡力,實在不忍她這么死掉……”

那司藥毫不動容:“黃泉路上無老少,她既染上這病,怨得誰?送過去也未必就是個死,全看她的造化了。”

事到如今媚娘雖是才人之尊,也不得不軟語相求:“話雖如此,但總得盡力醫治。懇請您留下個方子,讓奚官局照方抓藥,才不至于性命有礙。”無可奈何又把那金釵遞出來——到底免不了破財。

司藥宦官總算有點兒笑模樣,訕訕把珍寶收了,就著朱兒捧來的筆墨寫寫畫畫留了張方子,這才謝恩而去。媚娘見那方子筆跡潦草,凌亂無體,只勉強識得麻黃、柴胡等字,雖不怎么放心,卻也沒別的辦法,一只價值不菲的金釵如同扔到水里,連個響都聽不見就沒了。

范云仙滿頭大汗又跑奚官局。那里的人都是慢性子,任你性命垂危都不著急,直磨蹭到天色將黑才派來一個趕著牛車的宦官,多虧朱兒跟著搭把手,將碧兒平平穩穩弄到車上,把一根金釵換來的藥方交與宦官,再三叮囑……然而媚娘的努力最終還是白費,不知是藥方不管用,還是奚官局抓錯藥,或是根本就沒按方下藥,僅僅過了兩天碧兒就一命嗚呼——誰在乎一介無權無勢的宮女死活?

奚官局人聲嘈雜,時氣不佳惡癘縱橫,這些日子病的不止碧兒一人,在簡陋的病坊里滿地都是骯臟半舊的病榻,無數深受病魔折磨的宮女在呻吟,在沒有人精心照顧的情況下幾乎就是等死。只要斷了氣,宦官便把她們拖到外面來,用她們躺的被榻一卷,再也不看一眼,等著運出宮埋葬。這里離皇城不遠,卻完全是另一幅人間地獄的景象。

朱兒和云仙哭得死去活來,媚娘也不顧勸阻跟著來了,卻沒有落一滴眼淚。她看見奚官局院子里沿墻根碼著大大小小許多石碑,不禁走過去細看——原來這些都是給宮女預備的,按品階不同碑的大小也不同;碑文卻是早寫好了的,無非“溫柔素儉,恭順守禮”等考語,這時宦官過來搬取了八品宮女的一塊碑,是給碧兒的。

“就寫阿碧么?”雜役宦官揮動鑿錘便刻。

“別!”朱兒忙拭淚阻止,“碧兒她姓馬。”

宦官刻完搬起石碑放到牛車上,似乎還是前天拉她來那車,既拉死人也拉活人。又有病坊的宦官把碧兒搭到車上,媚娘她們也沒什么可以用來陪葬的,只把碧兒生前用過的衣物、器皿乃至梳子、胭脂打了兩個包袱,算是最后一點兒心意。

宦官牽著牛車緩緩出了奚官局,轉而向西,出掖庭西北的小角門,往龍首山的后面的山坳埋葬,媚娘她們不能出宮,只能目送其遠去。朱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撕心裂肺地呼喚著碧兒,媚娘默默無語——一條破被,一塊爛碑,一條性命就這么打發走了,幽幽荒山無親無故,日后誰將她祭奠?所有碑文都一樣,只是刻著不同的名字,我將來也是這樣的結局嗎?不!別看我身為才人,可能還不如碧兒。至少她還有塊碑,我身為天子的私物要陪葬昭陵,死的早些或許能埋進去,若死在皇帝之后,絕不可能為我開啟皇陵,頂多在昭陵左近找個地方埋了,也許連碑都沒有,我的名字只會寫在塵封的名冊里……

范云仙擦擦眼淚:“回去吧……朱兒,人都死了,哭也無益。”

媚娘也愴然勸道:“我知道你們情同手足,節哀吧。咱已經盡力了,長胳膊拉不住短命鬼,讓她無牽無掛地去吧。”

朱兒倏然跪倒,連連叩首:“才人對我等天高地厚,甘冒風險,又破費錢財。阿朱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恩德。”

“你既是我的人,又何言恩德?”生死相別媚娘感觸極深,憶起以前苛待她倆,有些過意不去,摸著朱兒的頭道,“若非她死,我還不知她姓馬,那你又姓什么?”

“回稟才人,我姓劉。”

“別叫才人,從今往后咱們姐妹相稱。”媚娘擁著朱兒和云仙,在這落寞深宮之中,或許只有他們能算得上親人吧。

“道喜!天大喜訊!”一個宦官快步奔進奚官局院子,“楊婕妤懷孕了……楊婕妤懷了龍種啊!”

所有宦官聞言都是一怔,石碑也不刻了,病人也不管了,都圍攏過來:“快快快!準備安胎藥,給婕妤送過去,順便道喜。多說好話嘴要甜,討來賞錢大家分啊!”

媚娘長嘆一聲——有人來,有人往;有人笑,有人哭;有人身榮子貴,有人寂寞潦倒。這就是皇宮,這就是大唐,這就是人世間。

二、母女重逢

楊婕妤懷孕的消息如一劑良藥治愈了皇帝的郁悶。四十五歲的李世民又當了父親,自然值得慶幸,為此他停止巡游,回到長安與婕妤朝夕相處,宮中之人也竭力奉迎,九個月十天瓜熟蒂落,楊婕妤產下一個男孩,李世民欣喜若狂,給兒子取名為李明。

李明的誕生使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的春節充滿喜氣,連太子似乎也安穩不少;適逢李世民最親睦的皇弟漢王李元昌入朝賀歲,兄弟重逢歡喜不盡;李世以六千兵馬巧設埋伏,在諾真水(今內蒙古烏蘭察布)大破薛延陀二十萬大軍,李世民大喜,征其入朝任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成了掛名宰相;趁此大好之時欽定的兩段姻緣也將完婚,巴陵公主出降柴令武,最受寵愛的高陽公主出降宰相房玄齡之子房遺愛。大唐國運峰回路轉,似乎又走回輝煌之路。喧囂中的武媚娘依舊落寞,自從碧兒死后她那里更冷清,新春到來又不得不到各處拜賀,對她而言這一年與往年別無二致。

首先要拜賀的是四妃。

韋貴妃依舊那么溫和謙恭,媚娘向她施禮,她以半禮相還,客客氣氣請媚娘落坐。凝香閣擺了不少箱禮品,多是名貴玉器,是她兒子紀王李慎獻上的。

李慎比李治還小幾個月,卻已出任襄州都督,未得準允不能回朝,給母親送來好幾箱璋琮瑤璧以表孝心。荊山出玉果真名不虛傳,韋妃向媚娘耐心解釋:“才人莫怪,你來拜年,本該送你些東西。可這些玉器盡是民脂民膏,雖系皇兒進獻也不能收,我已向圣上奏報,將遣人退回襄州。皇家子弟以仁德為本,不可縱其奢靡!”

媚娘連連點頭——不愧是韋貴妃,這么謙卑謹慎。玉器沒收,兒子這份孝心也夠令她開心了吧?

韋妃又笑道:“早聽孟姜說,才人也很喜歡書法。我這兒有不少上等筆墨、精細紙張,今后你若需要知會一聲,我派宦官給你送去。”媚娘千恩萬謝,又說了幾句吉祥話,轉而去拜淑妃。

楊淑妃的精神不是很好,雖說穿著新年喜服、滿頭珠翠,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鬢邊白發添了不少,額上明顯有幾條皺紋——皇帝公然表示不再考慮立皇后,她的希望落空了。

媚娘曾經親睦她,繼而憎惡她,不過事到如今只有同情——這個女人勤勤懇懇,她付出的不比長孫皇后差多少,終究不能如愿,好在還有個好兒子吳王李恪孝敬她……

按序下一個該拜賢妃,但媚娘與她是親戚,晚一步無所謂,轉而先拜陰德妃。

“哈哈哈……哈哈哈……”陰妃宮中總是充滿歡笑聲,離著老遠就能聽見,即便她已不再受寵幸,身材愈加發福,但她依然很快樂,掖庭中人都說她“沒心沒肺”。不過在媚娘看來,沒心沒肺也無甚不好,至少不會痛苦——單就出身而言,她父親陰世師殺了李世民的兄弟,她父親又被李淵處死。若非“沒心沒肺”,如何面對這殘酷的命運?

什么樣的主子,什么樣的奴才,她馭下寬縱,大過年的宮女宦官都不知哪玩去了,竟連個迎接的人都不見。媚娘自己進去,還沒屈身施禮,陰妃已笑著迎過來:“快來,你也是念佛之人,叫你開開眼!”媚娘糊里糊涂被她拉到案前。

“這是我兒子抄的佛經,說孝敬我的。快看看吧……”

媚娘一看也忍不住笑了——這筆字實在太差,寫得亂七八糟的,有的地方甚至串了行,而且還將“阿彌陀佛”寫成了“阿彌駝佛”。陰妃之子齊王李祐自幼淘氣,不愛學習,近年來更是頑劣任性,比起太子承乾有過之而無不及。李世民也多次下詔訓斥,可他就是不改,或許是隨了母親的性,大大咧咧粗疏率性。

陰妃絲毫不以兒子沒才學為恥,反而大感欣慰:“佛祖不騎金翅大鵬,改騎駱駝了,祐兒啊,你可真能逗娘開心……”字雖然不好,畢竟是孩子一片心。笑過之后陰妃又開始摘身上的珠寶往塞給媚娘,這次媚娘笑嘻嘻地沒拒絕——她越來越喜歡陰妃了,跟這種沒心沒肺的人打交道最是愉快,媚娘甚至覺得自己的性格與陰妃有些像,可人家入宮甚早,即便與李家有仇也升到了四妃的位置,還生下個兒子可以幫忙保住富貴,自己卻生不逢時!

媚娘笑夠了,辭別陰妃,這才往燕賢妃處去,新年之際姐倆說說知心話,也算一點兒慰藉吧。她剛到宮門口,就見表姐的婢女笑呵呵迎來:“武才人,娘娘派人到處找你,您去哪兒了?”

“各處拜拜。”

“快來快來,您看那是誰來了?”

媚娘懵懵懂懂被婢女拉扯著入殿,見燕妃穿著端莊華貴的禮服,卻沒坐正位,而是斜踞胡床,恭恭敬敬陪著一位座上客。

那是一位老婦人,身材瘦削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腰板挺直,穿一身外命婦的禮服,略有些舊的禮服依舊襯托得她氣質出眾;那葳蕤的錦繡花鈿、光華的刺繡腰帶仿佛長在她身上,超凡脫俗的貴氣似是與生俱來,并未因衰老而消減,反而因歲月的沉淀越發莊嚴。

媚娘從門口看不到她正臉,但那精干的身影、烏木鎏金的發釵,還有腕上的檀木念珠媚娘記憶猶新,在無數個夜晚曾夢到過。

“娘……”媚娘顫顫巍巍地叫了出來。她想一頭撲倒母親懷里,痛痛快快哭一場,但強烈的執念還是將她攫住了。

楊夫人輕輕扭過頭來——真是令人意外!歲月雖然把她滿頭青絲染得灰白,卻并未在她臉頰刻下多少皺紋,甚至不像六十多歲的人。看到女兒的那一瞬間她臉龐微微顫動兩下,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淚光,卻隨即恢復平靜,只是輕輕呼喚一聲:“照兒……”

千言萬語凝噎在喉,母女倆無聲對望著,直至一旁的燕賢妃輕輕道:“媚兒,坐下慢慢說。我還有事,不陪你們了。”說完慢慢踱出房門。

媚娘這才緩過神來,當即跪倒在地:“孩兒給娘叩頭。”

“起來,你如今是皇帝內寵,不必施此大禮。”

媚娘依舊重重給母親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道:“深宮隔絕不能盡孝,女兒平日便是想給娘磕頭又豈可得?”

楊夫人臉上綻出一絲無奈的微笑:“你平平安安,娘便知足了。”

媚娘緊靠著母親坐下:“我還以為自己做白日夢呢!娘怎逢機會進京?”母親畢竟是應國公夫人,國之命婦,入宮相見倒不成問題;但這種機會只有逢年過節皇帝準許后宮探親之時才有,而且無法入掖庭,只能在賢妃這里相見。令她不解的是,長安文水道路相隔,母親一介女流怎會來到京城?

“難道元慶、元爽他們升了官,入京朝覲攜您而來?”

“哼。”楊氏臉上的慈祥全然不見,露出不屑的微笑,“你指望那幫無才無德之人升官?等下輩子吧。前兩年你兩位伯父武士稜、武士讓相繼過世,門庭冷落越發不成樣子。娘想念你,搬到長安來了。”

媚娘驀然想起:“是先皇賜給父親的那所宅邸?”

“正是。”

“原先他們不是不讓咱住嗎?”

楊氏笑道:“你入宮侍奉天子,他們哪還敢得罪為娘?以后娘就住在京城,咱母女多些相見的機會,豈不更好?”其實住京城也未必如何,宮禁森嚴重重阻隔,今日這等機會實在少之又少。

即便如此媚娘已很慶幸,她拉住母親的手:“您這些年過得可好?”

“好!”楊氏笑得越發爽朗,“吃得飽,穿得暖,事事有人伺候,閑來佛前禱告,有什么不好?前幾日我說要到京城來住,元爽嚇壞了,生怕我找你告狀,特意派十幾個仆人侍奉,一路上……”

真的嗎?雖然楊氏說得輕巧,可她騙不了女兒,媚娘正緊緊握著她的手——那曾是一雙多么綿軟的手!除了脂粉、筆墨和佛經,幾乎什么都沒摸過,它仿佛天生便是高貴的,充滿暖意、充滿溫柔、充滿檀木佛珠的香氣。如今它卻生出老繭,皮肉干癟、骨節凹凸,這絕非享福之人的手。擁有這雙手的人分明吃過苦、受過累,洗衣做飯縫縫補補,飽經風霜才對!

“您千萬保重身體。”這是媚娘唯一能說的。

“放心,為娘硬朗得很。好歹還有幾個仆人,老宅已叫他們打掃干凈,你堂舅也送來緡錢。這兩年我一個人也習慣了,沒什么不妥,昨天我還去了會昌寺,拜佛燒香替你祈福。”

媚娘聽她說一個人生活,倏然想起:“小妹……”

“去年出嫁了。”

“妹夫姓字名誰?”

“姓郭,叫郭孝慎。”楊氏的目光從女兒臉上移開。

媚娘繼續追問:“是何等人家?”

“宮中的樹真好看啊……”楊氏顧左右而言他,卻見女兒直勾勾望著自己,只得如實道來,“郭家是文水本土之人,雖未仕官,倒也算書香門第。”

開國公爵之女、弘農楊氏所出,竟然淪落到嫁與鄉紳之子!媚娘深感不忿,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又問:“這樁婚事莫非又是善氏那婆娘中間作保?”

“不錯。”楊氏無奈點頭,“不過女婿我提前相過,儀表堂堂,是個老實的讀書人,你妹妹受不了委屈。他雖沒有祖上恩蔭,在縣里乃至州里也小有名氣,已被地方推薦,今年要來長安考科舉。”

媚娘算是徹底明白母親的處境了——她們三姐妹皆已出嫁,母親留在文水武家也沒什么意義了。自己身在宮中,無論受不受寵在元爽他們看來都需顧忌,他們和繼母的關系早已破裂,整日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心里都別扭,索性放繼母來長安,既圓了繼母的心愿,他們也可眼不見心不煩。再者妹夫要來京城應舉,母親這時入京未嘗不是想請堂舅楊師道從中關照,實是一舉兩得。

正說到此處燕妃回來了,還親自為姨母奉上香茶。楊氏輕輕咂了一口,又道:“這半日光說我的事,你在宮中又如何?”

如何?媚娘微微怔了片刻,隨即開朗地笑道:“很好啊!”

“真的嗎?”楊氏的眼中充滿懷疑。

“當然是真的,皇上很寵愛我,還給我改名叫‘媚’。”

“武媚……媚兒……”楊氏細細品味著這個名字。

媚娘滔滔不絕道:“女兒很舒心,吃得好,穿得好,皇上幾次巡游都帶著我。讀讀書、練練書法,皇上可喜歡我摹的《蘭亭序》呢!有一次我向皇上提到您教我讀的那些書,皇上還夸您老人家了不起,能教出這么多才多藝的女兒……”她唯恐母親不信,轉而對燕妃道,“表姐,皇上夸贊母親的話你也聽到了,是吧?”

“是,媚兒很受皇上寵愛。”燕妃明白表妹心思,忙幫著圓謊。可這確實是漏洞百出的謊言,如果武媚受寵,又怎至于入宮七年依舊是個才人?

也不知楊氏是否真的相信,只是連連點頭。燕妃拍拍媚娘肩膀:“你不是還有好東西要給姨母嗎?”

“這……”媚娘一陣錯愕。

不待媚娘說什么,燕妃已捧出兩匹金絲織就的錦緞,還有一小盒珠玉,喬模喬樣笑道:“這些都是皇上賜給妹妹的,放在我這兒多日,托我派人送出去,一直沒得空辦。今日可好了,姨母進宮來,你還是親自獻給娘親吧。”說罷推到她身前。

媚娘手捧錦緞,胸中又悲又喜——她哪有這些東西?分明是表姐拿自己的東西讓她盡孝心,表姐待她這般好,怎能不喜?而母親獨自過日,自己在宮中七年依舊無力周濟,要靠表姐相助才拿得出東西,又怎能不悲?

楊氏連連推辭:“娘一把年紀了,哪里用得著這些?你在宮中要舍得賞賜宮婢,結好其他嬪妃,這些東西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我……”媚娘慚愧得無地自容,她確實沒有多余之財賞賜婢女,更談不到結好他人,無論對范云仙他們還是對徐惠,她能付出的只有這顆熱忱的心,可是面對生活窮困的母親,她只能咬著牙堅持,“我有的是好東西,不在乎這些。娘難得進來,讓女兒孝敬您一點兒吧。”

楊氏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其實她何嘗不想要這些東西?她在長安度日多承楊師道關照,可總不能安心吃人家的?武士彟去世,家中無三品高官,住在長安御賜的宅子里有逾制之嫌,這幾天她正籌劃著在府里隔出幾個小院,招幾家租客,不過要辦成這件事也有開銷。拿這些價值不菲的好東西去換些錢,正可解燃眉之急。

媚娘見母親接過東西愛不釋手的樣子,頗覺安慰。可就在楊氏悉心擺弄錦緞之時,一張字條從折疊的錦緞中輕輕飄落在地,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字,媚娘倉促間只看清楚“揚州”二字,當即明了——原來是表姐之子、擔任揚州都督的越王李貞進獻的禮物,恐怕表姐都沒細看就拿過來了,禮單還在錦緞里夾著呢。

眼見露出馬腳,媚娘和燕妃都很尷尬,楊氏卻安然自若,伸手將它翻了個面,無字的背面朝上,如丟棄廢紙般輕輕扔倒一旁,笑道:“為娘謝謝你這番好意,我的照兒總算是長大了。”說罷又望向燕妃,感激地點了點頭。

頃刻間,媚娘明白了——母親早看穿她們的把戲。

楊氏何等精明,當然感覺得出女兒并不受寵,日子過得不順心,但她身在宮外幫不上女兒半點兒忙,何必問個究竟令女兒傷心?索性裝糊涂。她們母女的性格實在一模一樣,自尊自負,多少苦自己默默承受,卻不忍叫對方為自己擔心。母女倆善意地互相欺騙著,也善意地成全對方的謊言。

眼見已到午時,燕妃張羅奴婢備下豐盛的菜肴,三人同坐而食。席間還算歡樂,她們都不再提彼此的生活,只是回溯早年間的往事。楊氏還聊到大女兒武順,前幾年給賀蘭家生了個女兒,近來又生了個兒子,取名賀蘭敏之,他們一家倒是很和睦。

媚娘微微嘆息,抱怨命運不公——姐姐的脾氣媚娘很清楚,武順小時候正趕上武家春風得意之時,父親去世后她又出嫁了,嬌生慣養沒吃過苦,父母縱容至極。這樣的驕小姐嫁出去,不跟夫家鬧別扭才怪,何況武家已經沒落,誰甘心一味驕縱她?可武順的命運便如她的名字,實在是順!丈夫賀蘭越石的官當來當去,最后竟調任為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貞恰是燕賢妃之子,誰不知燕家和楊家的關系?賀蘭越石身為越王下屬,自然不敢“忤逆”與頂頭上司攀親戚的老婆,對武順可說是百依百從,連小妾都不敢納。武家三姐妹,二娘入宮苦苦度日,三娘委委屈屈嫁個鄉紳之子,所有福氣都叫老大占了,老天實在不公平。

一餐飯和和氣氣吃完,也已過了未時,入見的外命婦該離宮了。分別的時刻這么快便已到來,任誰也無可奈何。媚娘一直送到暉政門,再往前走就是宮人不能涉足的外朝了,一路上她緊緊牽著母親的手,卻一句話都沒說,便如母親送她離開文水那天一樣。

但這次泰然自若的是楊夫人,分別之際她只是滿臉欣然地對女兒說:“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要用心侍奉皇上。若逢節慶之日,娘再進來看你。”

媚娘眼見母親轉身要去,頓時難耐心酸:“娘!您一定好好保重身體,將來……”將來又怎樣呢?將來她又能為母親做什么?見天子庸知非福,而七載光陰已過,她還是個不受寵的才人。媚娘連自己的命運尚不能自主,又能給母親什么承諾?母親已經六十五歲了,這樣的會面恐怕已機會不多,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老去。

楊氏手捻佛珠頌起了佛經:“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說罷微微一笑,出宮而去——煩惱皆由心生,只有忘卻煩惱,找尋超然心境,才能真的快樂。這等禪機或許正是楊氏多年來自療的秘訣。

三、夢醒之際

送走母親,媚娘回到自己的“家”,自從朱兒死后她的小院越發冷清,然而旁邊的院落卻喜氣洋洋——徐惠晉升了。

薄薄一道院墻根本阻擋不住歡笑,武媚倚在一株樹旁,早把宦官半陰半陽的報喜聲聽得清清楚楚,是陳玄運親自宣諭,晉封徐才人為婕妤。晉升的原因也說得很明白,徐惠上書勸諫皇帝減少游幸,忠君體國,有后妃之德。

武媚只能苦笑了。徐惠上書之事她早知道,甚至徐惠想拉她這個親近的姐姐一起上書勸諫,可她全沒當回事,委婉拒絕了。換誰都會拒絕,先前皇帝被太子魏王之爭擾得愁眉不展,莫說是小女子的話,就是朝中大臣的話也未必聽得進,身為終身興衰托庇于天子的后妃,聰明之人誰會在這時候去觸霉頭?

可世事就像玩笑,偏偏楊婕妤產下皇子,西北戰事又連番告捷,天子的心就像是三月的天氣,不知何時會陰何時又晴。只要皇帝的心情暢快,一切都不成問題,逆耳忠言又成了好東西。

武媚還癡癡愣在院子里,徐惠已風風火火出來到她面前:“媚兒姐姐,圣上升我為婕妤了。這掖庭所有人中姐姐待我最好,我第一個就趕來告訴姐姐。惠兒謝謝姐姐,多謝您三年來的照顧!”說到激動之處,拉著媚娘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武媚同樣不知該哭該笑——徐惠真是個天真姑娘,竟急著把喜訊告訴我這仍要苦守寒宮的人,這算是感激還是刺激?她強作歡笑道:“傻妹妹,這是你應得的。”這句稱贊媚娘出自真心,卻帶著深深苦澀。

徐惠帶著欣慰的笑容離開了,隔壁院中越發熱鬧,宦官忙著搬箱抬柜,宮女窸窸窣窣收拾東西。媚娘站在墻下傾聽,聽著時而傳來的歡笑、嬉戲、訣別,直至那些聲音越去越遠,最后一把大鎖“咔擦”鎖住了院門,再也無聲無息——人家走了,脫離了這鬼地方;而她的出頭之日呢?還會不會有那一天?

她默默回到案前,展開筆墨繼續臨摹書法,想以此尋求平靜:

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

漸漸地,她筆鋒停住了。

這帖《蘭亭序》她不知臨摹了幾千幾萬遍,費盡心機欲求神似。每每運筆之時,她都幻想自己寵冠后宮,幻想被天子擁在懷里,甚至幻想自己像文德皇后一樣母儀天下。正是這癡念支撐她日復一日堅持枯燥的練習。她眼中看到的只是王羲之的“媚若銀鉤,剛則鐵畫”,卻不曾真正留心這是怎樣一篇文章。

“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不知不覺,一滴淚水落在紙上,將“陳跡”二字染成一片黑。

人生若白駒過隙,何其快!大多數人至少曾經快然,可她武媚娘又何嘗“自足”過?她何嘗擁有過什么?宮苑深深,無聲無息,哪怕她死了,又有誰會記得她曾到這世間走過一遭?

“可恨!可惡!”她抓起字帖,三兩把扯得粉碎,繼而又像瘋子般把數年來臨摹的字帖、文章,還有那十卷《女則》都扯成碎片——在漫天飄灑的紙片中,媚娘放聲大哭,自她記事以來從沒這樣徹徹底底哭過,聲嘶力竭,仿佛要把心肝都吼出來。朱兒和云仙聽到動靜趕來,卻苦勸不住,只好陪著掉眼淚。

“妹妹……”燕妃不聲不響走了進來——楊夫人出宮,她怕妹妹心情不好過來看看,哪知一進門就目睹這樣一幕。

媚娘見表姐來了,猛地撲過去,一把攥住燕妃肩膀:“你知道!其實你什么都知道!對不對?”

燕妃被妹妹弄蒙了:“你怎么了?我知道什么?”

“從洛陽咱倆第一次見面,你便有不忍之色,其實你從那會兒就知道我肯定不會得寵,對不對!?”

燕妃無言以對,低下了頭。

媚娘一頭撲進表姐懷里:“皇帝從沒愛過我,也從沒愛過任何一個女人。他對文德皇后是愧,愧疚自己在皇后活著時沒有珍惜;楊淑妃曾受寵是因為她酷似文德皇后;楊婕妤受寵是因為她是個唯命是從的啞巴,除了順從還是順從;徐惠受寵是因為她給了皇帝一次表現自己虛懷納諫的機會。他從沒真的愛過她們,除了江山社稷他誰都不愛!”

這話也刺痛了燕賢妃,雖說她為李世民生兒育女,其實也未見得擁有過真情:“別說了……咱后宮女子本就活在虛妄里……真愛不過是苛求。”燕妃的眼淚倏然而下,不僅哭妹妹,也哭自己。

“可恨!可惡!”媚娘邊哭邊咒罵著,“我討厭這個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男人……”

燕妃趕緊捂住她嘴:“別胡說,他是皇帝。”

皇帝又如何?對皇帝就要無怨付出嗎?武媚娘的人生不為任何人而活,要為自己活——她想喊出自己心聲,卻被表姐死死捂住嘴。

燕妃抽泣道:“即便他不愛你,你也不愛他,皇帝還是皇帝。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知道皇帝一旦晏駕,后宮女子是怎樣下場?似我這樣有子女的還算好,若無子女只兩條路可走,要么出家,要么就是死!即便你厭惡這一切,也得討好他,想方設法為他生個孩子,將來才有依靠,才活得下去!你懂嗎?我是為你好啊……”姐妹倆抱頭痛哭。

媚娘沉浸在痛苦煎熬中,并不知曉,剛剛到來的新一年對她命運影響巨大,甚至關乎大唐王朝每個人。

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正月,鄭國公、特進知門下省事、太子太師魏徵薨,終年六十四歲。李世民親臨吊祭慟哭,為此廢朝五日,贈司空、相州都督,賜予最高榮譽的謚號“文貞”,準許陪葬昭陵。

李世民回憶往昔魏徵的勸諫,感慨良多,對群臣道:“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古為鏡,可知興替;以人為鏡,可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朕亡一鏡矣!”親自為魏徵撰寫碑文,又加賜鄭公實封九百戶,預定魏徵之子魏叔玉為駙馬,許以最小的一位皇女、長孫皇后所生新城公主。

魏徵之死令李世民悲痛不已,回溯登基十七年來風風雨雨,許多功臣似河間王李孝恭、宰相杜如晦、猛將秦瓊等皆已過世,房玄齡、李靖、高士廉、尉遲恭等也都年邁,為表彰對大唐社稷有功之臣,他詔令閻立本給長孫無忌為首的二十四位功臣畫像,懸于皇宮凌煙閣中,向后世彰顯功績。

可李世民萬沒想到,用以表彰功臣的凌煙閣并沒帶來福祉,反而成為他晚年的一個魔咒,從此開啟無限煩惱——就在圖畫功臣后不到一個月,山東傳來消息,齊王李祐造反!

這場叛亂就像鬧劇。李祐的頑劣任性與太子承乾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幼嬌生慣養,又身在外藩缺少君父管教,越發肆無忌憚,沉溺于游獵嬉戲,并在府中招納一群宵小。負責教導李祐的長史權萬紀是有名的嚴厲之臣,早年曾任吳王李恪的長史,因李恪毀壞民田一事險些獲罪,轉而輔佐齊王。權萬紀吸取教訓,對齊王的管束可謂嚴上加嚴,整日諍諫不止,動輒向皇帝匯報李祐的胡鬧舉動,甚至還禁止李祐出城——紈绔膏粱遇上嚴苛管家,兩人越鬧越僵。

李世民下詔責問,權萬紀又趁機逼李祐遣散宵小,寫悔過書承諾改正。李世民怒氣稍解,嘉獎權萬紀一番,命其先回齊州,繼而派刑部尚書劉德威召李祐入朝。

李祐得知父皇對權萬紀大為嘉獎,又要召自己入朝責難,以為萬紀出賣自己。權萬紀深感情勢危險,連夜逃出齊州,李祐憤恨不已,竟派心腹黨徒二十余人追趕,將其亂箭射殺。

權萬紀既死,李祐才從怒氣中清醒。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誅殺掌握齊州兵權的典軍韋文振,封舅舅陰弘智等心腹黨徒為上柱國、開府儀同三司,大肆征兵擴軍,舉起了反旗。

李世民得知兒子造反,一邊命兵部尚書李世統領齊州左近九個州兵馬討伐叛軍,一邊親自寫詔罪責李祐。

當李世民寫到“背禮違義,天地所不容;棄父無君,神人所共怒”一句時更是悲不能抑,潸然淚下,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十七年前他發動政變,弒兄、殺弟、囚父、屠侄,犯下人倫大罪奪得皇位;十七年后他的兒子又造他的反!這字字誅心之言不僅是痛責李祐,更是對自己良心的審判。

然而李世民還不知,李祐叛亂僅僅是個開始,他的家族還將面臨更多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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