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儲位之爭波及內廷
- 武則天大全集(共6冊)
- 王曉磊
- 10797字
- 2018-06-25 14:40:19
一、父幸子宅
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對大唐王朝而言又是輝煌的一年,吐蕃贊普松贊干布遣使者祿東贊攜五千兩黃金至長安,正式向大唐求親。兩強相爭終化玉帛,李世民以宗室女加號文成公主,賜松贊干布為妻,并派江夏王李道宗為使,護送公文前往吐蕃成婚。而從遙遠的西域也傳來捷報,侯君集、薛萬徹大軍在大將契苾何力引領下,向西涉過千里大漠直搗高昌城,高昌國王麴文泰猝不及防,竟被唐軍之勢活活嚇死,其子麹智盛倉促繼位無力回天,開城投降——屹立漠北二百年,絲路第一重鎮的高昌國就這樣被大唐消滅了。
平滅高昌國不僅緩解了漠北的軍事隱患,而且打開了通往西域的財富之路,無疑這是大唐邁向盛世的又一序曲,普天同慶萬民歡悅,州縣百官再次奏請封禪。而拋開國家大利,這一年對李世民個人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呢?
楊花不開李花綻,就在武媚苦練《蘭亭序》時,沉悶已久的尚儀局反而傳來喜訊,皇帝要舉辦一次宴會,才人們多年的枯燥排練終于有用武之地。但奇怪的是這場宴會并不在皇宮舉行,而是在魏王李泰的府邸。常言道“君不入臣府,父不進子宅”,堂堂貞觀天子把宮宴擺到兒子家里,這真是出人意料之舉。
這次宴會不僅僅是對吐蕃、高昌用兵勝利的慶祝,而且還因為李泰主持修編的《括地志》即將完成,至少媚娘聽說是這樣的。魏王的府邸在長安城中部偏西的延安坊,占地一個里坊,但與龐大的皇宮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王府正堂也不能與皇宮大殿相媲。
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受邀參與宴會的除了在京的皇族,只有三品以上官員和各部尚書、門下侍郎、中書舍人,都是當朝實權派高官。宴會的美酒菜肴皆由宮中所出,宴樂所用也是太常寺的樂工。
無論如何妃嬪們終于有了一次走出皇宮的機會,天不亮掖庭已經忙碌起來,所有嬪妃才人都精心妝扮,換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裙——這不僅是一次宴會,更是一次機會,所有人都期盼皇帝能在萬千春色中注意到自己。
滴漏日晷恰在辰時,掖庭宮門大開,媚娘和其他才人女官出離皇宮,羽蓋如云,車馬如簇,真有點兒出游的感覺。
“圣駕在哪里?”媚娘前后瞻望。
范云仙一邊將車帳掩上,一邊道:“才人別找了,圣上要到臨近午時才駕幸王府。宮人先行一步為了是安置宴席,準備迎接圣駕?!?
媚娘不禁苦笑——是?。√熳釉趺纯赡芘c卑賤的才人一起出行?
她轉而向遠處遙望,想要看看繁華的長安城。雖然已在這座雄美的國都生活了三年,卻還是兩眼一抹黑,她真想仔細看看長安究竟是什么樣;可她目光所及處只有遮擋的旗幟,迷迷糊糊行了片刻工夫,跟著前導的宦官向西轉個彎,王府已經到了——什么也沒看見。
迎接眾才人的是魏王妃閻氏,她是工部侍郎閻立德之女,無論相貌氣質均不遜色于宮妃。不過這位閻王妃對媚娘等人似乎過于熱情了,不但與她們平禮相見,還把她們請入內堂落座,獻上果品香茶,陪她們聊東聊西的,最后竟每人送了一件珠寶。
按理說宮人不能接受外人饋贈,但閻氏顯然是個有心人,拿來的都是金釵、臂環一類的小飾品,戴在身上誰也不會察覺。
媚娘攥著自己得到的金釵細看,這東西雖不甚顯眼,卻嵌著黃豆大的一枚寶石,價值不菲??!這哪是來準備酒宴,簡直成了當座上客,至于雜七雜八的事務早就由宦官和王府仆從張羅著,根本無需她們操心。
過了半個多時辰,王府漸漸熱絡起來,即便隔著重重院落,媚娘也能聽到外面的聲音,想必赴宴的王公大臣們都到了,所有人都在等皇帝駕臨。不一會兒王公公跑進來:“各位才人,休息得怎樣?圣駕已出承天門,該準備差事啦!”
年紀最長的崔才人戲謔道:“出了承天門,還沒出長樂門!姐妹們心里有數,天大的事耽誤不了,用不著你這老兒多嘴?!贝蠹覛g笑而起,準備接駕。媚娘心不在焉有些粗疏,竟失了方才得的金釵,找尋一番才發現遺落床下,連忙拾起戴好,因而落在了最后;邁出堂屋那一刻,卻意外瞥見王妃正把一只錦盒往王公公懷里塞,不知是什么珍寶,王公公赧然一笑,啥也沒說便揣起來——如此駕輕就熟,不是第一次收魏王的東西吧?
王府正堂早已布置妥當,龍床高置,幾案兩列,氍毹鋪地,熏香繚繞,雖然正午之時窗明幾凈,仍嫌不夠光華,里里外外點了十幾只紅燭宮燈,將一切照耀得光輝燦爛,猶如天上凌霄。正中御座之后是檀木黃絹的屏風,上面提著首皇帝御詩,且是李世民親手所書,筆力雄厚飄逸,確是右軍一脈:
條風開獻節,灰律動初陽。百蠻奉遐贐,萬國朝未央。
雖無舜禹跡,幸欣天地康。車軌同八表,書文混四方。
除了規模稍小,王府正堂已與皇宮正殿別無二致,但華麗的堂上卻一個人影不見,所有王公大臣乃至宦官都列于院中,一時間人頭攢動,各自整理衣冠;太常樂工也都在廊下布置鐘鼓樂器,忙得不亦樂乎。
才人們不能與外臣同列,都被引到西廂,垂了一扇紗簾,各色禮器、酒具也在這里。她們有差事在身不必出去迎接,可這會兒誰也沒心思籌劃禮儀,才人女官都隔著紗簾看熱鬧。
“瞧見魏王沒有?”
“沒有……那是房宰相,白發銀髯的是魏徵,個子最高的是黃門侍郎劉洎,他身旁是岑文本、馬周、劉德威、宇文節,李靖老將軍也來了,國舅在最前面……那個相貌俊朗之人是誰?”
“哦,是黃門侍郎張行成,再英俊也一把年紀了?!?
“那他身后那個少年呢?”
“在哪里?在哪里?”
眾人嘰嘰喳喳,媚娘也在努力尋找,并向旁詢問,她找的是堂舅楊師道——前不久她聽說堂舅升任了中書令,一定很威風吧?
無奈機會難得,人人爭睹熟識之人,沒人顧得上理她。媚娘無奈搖頭,偶一回首卻見有個嬌小身影心無旁騖,不問簾外之事,正拿著尚儀局列的冊子,細細核對滿屋器皿,那人正是徐惠。
這個新入宮的才人著實引起了眾宮人一陣醋意,從初見天子吟詩開始,許多人預測她將成為爭寵的最大強敵。可她的經歷似乎也只是媚娘往事的重復,李世民連續寵幸她數日,然后就置于掖庭,泯然眾人矣。
在這個難得開眼的時刻,大家都看熱鬧,唯獨徐惠默默忙著,這種執著令媚娘覺得既可笑又可悲——可笑的是這種執著就像自己剛入宮時一樣,可悲的是她非常清楚,這種默默無聞的付出是換不來任何回報的,皇帝根本看不見也不關心。
因為年齡相近、遭遇相似,媚娘還是動容了,輕輕走到她身邊:“我來幫你吧?!?
“多謝姐姐?!毙旎萋冻稣嬲\的微笑——徐惠從不抱怨、從不生氣、從不拒絕,她對所有人都是友好的。
等了好一陣,終于聽到陳玄運那不陰不陽的聲音:“皇上駕到!”
才人女官聽到這個聲音,立刻排成一列,整整齊齊跪倒——明知隔著簾子,明知皇上看不見,卻依然要跪拜。
媚娘跪在那里,低著頭,想象外面的情景,這會兒皇帝一定是在群臣簇擁下款款步入正堂。她思忖著,直至聽到“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號聲,趕緊跟著動動嘴巴。其他才人也都動嘴巴,只有徐惠響亮地喊了出來。
“速速準備《七德樂》!”徐惠起身朝站在簾外的司儀吩咐道。媚娘卻頗感詫異——什么是《七德樂》?天子大宴伊始不應該奏《秦王破陣樂》嗎?徐惠一時緊張說錯,還是臨時有變?
出人意料的是司儀太監竟贊同地點了點頭,隨即高聲唱道:“樂起……”
樂工早已候命,一聽招呼立刻起樂。黃鐘編磬,笙管笛簫,行云流水,飄若煙云,乃是正宮雅樂之音;但須臾間羯鼓聲聲,義觜突兀,宛如一陣刺耳的雜音打破和諧,羯鼓的敲擊聲越來越密,繼而又融入隆隆大鼓,將清雅之樂全然掩蓋,便如萬馬奔騰沙場喧囂;繼而箜篌琵琶隨之響起,此起彼伏,婉轉糾結,風馳電掣,動魄驚心,如戰場爭斗反復廝殺;激烈之聲相持許久,琵琶越來越強,箜篌則越來越弱,后來儼然成了琵琶獨奏,重復著那激昂破空的曲調,卻在反復中變得越來越強,最后“錚”地響起一個最高音。
頃刻間樂聲停息,唯有那最高音兀自繞梁余韻不絕,隔了片刻樂工歌童齊聲吟唱起來,黃鐘編磬、笙管笛簫、羯鼓義觜、箜篌琵琶又同時奏響,宮商相濟,奇正相合,浩浩蕩蕩,波瀾壯闊,雜糅成一曲熱烈喜慶的頌歌。
王公大臣、宦官宮娥乃至羽林士兵人人皆會,都隨著樂人合唱起來,歌聲悅耳曲聲悠揚:“四?;曙L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開昌歷,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直至此時媚娘才方松口氣——原來還是《秦王破陣樂》。
皇家雅樂之中原本沒這首曲子,直至先皇之時宮宴奏的都是清商之樂。當年李世民南征北戰,在美良川追擊劉武周、宋金剛,三日不解甲、兩日未進食,艱苦鏖戰終獲全勝,軍中因此流傳出一首稱頌其勇武的軍歌,因為當年他還是秦王,所以起名為《秦王破陣樂》;李世民登上皇位后,為彰顯自己功勞,也為提醒自己不忘創業艱辛,又重編此曲,并請魏徵、虞世南、李百藥等七位大臣寫了七段唱詞,每逢大宴先奏此曲成了固定的儀式,朝廷上下無人不會唱。若是遇到國家大典,奏曲時還要有一百二十名武士,身披銀甲手執大戟,列出陣法邊歌邊舞,彰顯大唐的威武氣魄。
“《七德樂》便是《秦王破陣樂》嗎?”媚娘不免好奇。
“正是?!毙旎菪Φ?,“我在尚儀局翻閱禮儀典冊,載有十五年前圣上關于此樂的一段話,圣上曾改《破陣樂》名為《七德樂》?!?
“七德……”這典故媚娘倒是知道,出自《左傳》,楚莊王曾言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
徐惠一本正經道:“大唐定鼎,對內干戈止息,以德易武乃治國正道。再說圣上既已踐祚,又怎好再稱秦王呢?《七德樂》乃正名,大家都稱《秦王破陣樂》乃是多年口耳相傳固于舊名,其實是誤稱,圣上寬宏沒苛求大家糾正罷了?!?
簾外的司儀宦官聞聽此言,不禁回頭作揖:“徐才人見識好高,這正式的曲名除太常寺的樂工沒幾人記得,您小小年紀竟知道這么多!”
媚娘不得不佩服了。她在尚儀局混了這么多年,見識還不及入宮僅半年的徐惠——固然因為徐惠精于詩賦,偏愛關注樂曲類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媚娘從來就不曾真的對這些繁瑣禮儀上心,或許她根本就沒有循規蹈矩的天賦吧。
二、捅破窗紗
慷慨激昂的《七德樂》換成了清雅流暢的《清商伎》,御宴隨之開始。正堂之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才人們卻只能一面張羅宦官進獻酒食,一面守在廂房門口向那邊張望。媚娘的運氣還算不錯,雖然從這個位置看不到皇帝,卻能隱約聽到他那洪亮的聲音,而且坐于東面席位上的人盡收眼底,在旁人的指認下她終于看見了楊師道。
堂舅胡須花白,一直低著頭,與其說他老態,不如說過于拘謹,即便旁人咀嚼之余笑談幾句,他也只是點頭附和,一句話都沒說過。媚娘大失所望,雖然她不太了解朝局,但從堂舅的一舉一動也猜得出他并不是很得皇帝器重,自從老宰相溫彥博去世后繼任的中書令皇帝皆不滿意,堂舅可能也只是一時之選,不可能靠他幫自己贏得圣寵。
閑極無聊,媚娘趁著宦官掀起門簾之際,偷偷踱了出來,向院中湊幾步,想要一睹李世民今日的風采??上д锰筇?,即便如此還是看不到皇帝,只能看見御案的一角,而就在最靠近皇帝的地方,坐著一名少年——媚娘的目光頓時被這個人吸引了。
多么特別的一個少年?。?
他十四五歲年紀,有一張白皙俊美的臉,濃眉大眼,挺直而秀氣的鼻子,精致的下巴,還有那努力想梳好卻偏有些天生卷曲的黑發,小巧玲瓏的耳朵……若非他堂而皇之坐在那里,媚娘簡直懷疑那是個扮成男裝的姑娘。
確實,無論他的神態,還是那自然而然有些撅著的小嘴,粉嫩的雙唇,都有些像女孩。不過他的美給人一種病態之感,仿佛那嬌嫩的一張臉從沒被陽光直接照射過,更不消說狂風暴雨;單薄脆弱的身軀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尤其那雙明亮卻略顯無神的眼睛,叫人覺得空蕩蕩的,憂郁?傷感?無奈?畏懼?
另外他身后還站著兩個女人,看容貌都已年過四旬,一個神采奕奕氣質不俗,一個低眉順目相貌樸實,絕非一般宮女。堂上之人都沒有仆從伺候,唯獨他身后多兩個人,格外突兀。
媚娘正看得出神,徐惠卻探出身子拉她臂膀:“姐姐,不可冒見外臣,有悖禮法?!?
媚娘只好縮回去,但那美少年的身影卻印在她腦海中久久不去,她忍不住問入宮最久的崔才人:“萬歲身邊那個俊俏郎君是誰?”
“俊俏郎君?”
“十三四歲年紀,有些靦腆嬌弱的樣子?!?
聽到“靦腆嬌弱”四字崔才人立刻知道了:“那一定是晉王?!?
“晉王?”媚娘有點兒不相信,晉王李治之名她是聽說過的,但作為李世民之子竟一點兒不像父親,無論相貌還是氣質。
“他是文德皇后最小的兒子。”崔才人話說得輕巧,且帶著一絲不屑之色,“晉王自幼體弱,至今還留在宮中,這位皇子跟他哥哥們不一樣,嬌氣得很!”
媚娘倏然想起昔日洛陽之時,李世民曾對她提及,他有一個兒子長得很像長孫皇后,還說要把他留在身邊——想必就是晉王吧?此兒像母,想來長孫皇后也一定是國之殊色。
“他身邊還跟著兩位宮人,看樣子都年歲不輕了,又是誰?”
“最好笑的就是她二人,跟廟里的哼哈二將一樣,年紀稍輕的是薛婕妤……”
“婕妤?”媚娘越發不解,“我怎不知宮里還有一位薛婕妤?”
“薛婕妤是先皇的嬪妃,文德皇后生前請她教晉王讀書,所以留居皇城。另一位姓盧,是晉王的乳母?!?
“乳母?晉王的年近舞象,不算小了,怎還要乳母整日相隨?”媚娘也覺好笑,她印象中自己記事以來就不需乳母相陪了。
“他幼時多病,又沒了母親,萬歲未免有些偏憐。薛婕妤教他讀書,盧夫人照顧起居,晉王對她倆頗多依賴,久而久之就離不開了?!?
媚娘感覺此事甚是荒唐,連連搖頭:“圣上是果決英武之人,怎縱容兒子至此?”
“唉!帝王之家也有世人常情?!贝薏湃藝@了口氣,“說起晉王倒也是善良至孝的好孩子,頗能哄圣上高興,再則文德皇后除他之外還留下晉陽、金城兩位更小的公主,有這個哥哥留在宮里,陪著兩個妹妹也是安慰。晉王離不開萬歲,萬歲更離不開晉王,莫說叫他出鎮外藩,前年剛在保寧坊給他建了王府,結果才住三天萬歲便不忍了,又把他接回宮里。拋開性情才干而言,其實萬歲最疼他啦!”
“善良孝順也算個佳兒吧……”媚娘勾起心事——我身在宮中,即便想在母親膝前盡孝也是不能。
崔才人卻不這么看:“生于帝王之家,善良未必就是好,他那倆哥哥……”話說一半她意識到自己話太多了,雖說媚娘是直率之人,不至于存心害她,但這話題實在危險!
其實崔才人過慮了,大家都是寂寞深居之人,今天有了熱鬧都三三兩兩向堂上張望,議論各自的話題,沒人在意她的話。唯獨徐惠認認真真注視廊下的樂工,喃喃道:“昭和樂……又是昭和樂,皇帝舉酒則奏昭和之樂。奏了三次,萬歲已敬了三杯,不知群臣們又敬他多少……萬歲忙于國事日日操勞,可不該喝這么多?。 ?
“是魏王!”不知哪位才人嚷了句,“魏王離席下拜,是受賞了嗎?”
媚娘忙回頭觀瞧——聞名不如見面!魏王之名震天下,甚至壓過太子一頭,但長相實在不敢恭維。他像父親一樣高大,但身材卻臃腫肥胖,粗胳膊粗腿,胖得看不見脖子,圓鼓鼓的大肚子,連下拜都很吃力,雖說從廂房望去看不見正臉,想必也是肥嘟嘟無甚好看。
這一刻,媚娘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此正式的宴會,魏王、晉王都在,太子怎么反而沒來?
關于太子的種種離奇之舉,朝廷上下無人不知,早已不是秘密。李承乾自小好武,雖因墜馬摔傷一條腿,卻未因此消減玩樂的興致,據說他私自招引了一群突厥人,整日在宮苑廝混,與俳優藝人雜坐,喝酒跳舞通宵達旦;還經?;b成突厥首領,帶著親兵玩“打仗”的游戲。每當這種荒唐的游戲進行到高潮時,承乾總會仰面倒地裝作陣亡之狀,部下們就要按照他的指示騎馬環繞他的“尸體”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還要按照突厥人的風俗割耳嫠(lí)面、血淚交融,而在眾人的痛哭聲中他又一躍而起,仰天大笑:“等到我坐天下,當率一支勁旅前往金城,委身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豈不快哉?”
這固然是戲言,但身為帝國的太子說出這種話,實在荒唐至極。東宮臣僚無一日不在苦苦規勸,而太子只當作耳旁風,甚至企圖刺殺對他勸諫最激烈的右庶子張玄素……凡此種種惡劣之舉,連掖庭中人尚且耳聞,皇帝又怎不知?媚娘雖然聽不見李世民父子說什么,但今天這場宴會恐怕不那么簡單……
殿堂之上酒過三巡,宴樂也停下了。李世民褒獎李泰勤奮好學,又說去年他老師王珪去世時他吊祭守孝很知禮儀,宣布從今以后他不需奏請隨時可以入宮。李泰叩首謝恩,群臣表面微笑心中忐忑——這場宴會太不同尋常,宮宴的規模、宮宴的禮樂,把實權派高官都召集過來,卻在魏王府中擺宴,皇帝的意思不言而喻。
坐在西席首位的魏徵面沉似水。此時這位老臣已病體沉重,一般朝會已不參與,實是拖著病體來赴御宴,并沒有飲酒,一見皇帝如此小題大做褒獎魏王,不禁心慌氣短頭暈眼花,但為了國家安穩、社稷無恙,還是忍不住要進一言。
可他嘴唇微微一動,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御座上的李世民搶先開口:“魏公……房公……”
“臣在?!蔽横鐭o奈,只能和房玄齡一同起身。
李世民見二位老臣起身頗為吃力,連忙擺手:“兩位愛卿年邁,不必多禮。朕近來時常憶起創業往事,今吐蕃求親,高昌殄滅,黎民安泰國用日足,這都是你們的功勞啊!”
“陛下仁德所致?!倍嗄母揖庸??
“朕確有功勞,但也少不了你們?!崩钍烂衽e酒獨酌,似有無限感慨,“細細想來,貞觀以前從朕平定天下周旋艱險者,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后盡心于朕,獻納忠讜安國利人,成我大唐今日功業,為天下所稱者,唯魏徵而已!”
魏徵拱手施禮:“陛下過譽,臣不敢當。”
李世民卻越發夸贊:“德才冠世功勞赫赫,古之名臣何以復加?在座臣工共同舉杯,敬二位宰相?!?
昭和樂再度響起,文武群臣乃至魏王、晉王一齊舉杯,魏徵實在盛情難卻,只得陪房玄齡一起把酒喝了。他久病之身,一杯酒下肚越發覺得胸悶氣短,昏花迷離的視線也越發模糊,還沒緩過這口氣來,又聽李世民道:“來人吶,賞賜二公。”
陳玄運早已備妥,捧出兩把佩刀——這是兩把黃金佩刀,有三尺多長,瑞錦結襻,朱紅流蘇,刀鞘上各鑲一顆寶石,還有御筆題寫的贊頌之辭。這樣精美的刀當然不能用于廝殺,而是象征榮譽,以后在滿朝官員面前身配御賜的黃金佩刀,將是何等榮耀?
君王有賞就再不能坐著不動了,魏徵跪爬離席,雙手接過金刀,只覺刀身沉重,難道并非鎏金,這整口刀皆是用黃金打造?房玄齡也接了金刀,兩人再三叩拜謝恩。
李世民心血來潮:“帶上,讓朕和文武群臣們看看?!?
二公皆非喜好炫耀之人,但君命不可違,房玄齡立刻佩戴起來,魏徵手腳不便,是陳玄運幫忙將刀掛在了腰間。
“賢臣良相配上金刀,更顯凜然之色?!崩钍烂裥廊灰恍?,把玩著手中酒杯,隔了片刻又呼喚魏王,“青雀,聽說你那部《括地志》即將修成?”話題微妙地繞個圈子,又回到李泰身上。
“回稟父皇,《括地志》共五百五十卷,今已成書五百卷,詳述天下十道、三百五十八州、三千五百五十一縣,各處山川地貌、風土人情、歷代沿革、兵要地志無不囊括其中。兒臣不敢斷言前無古人,但此書修成必會對父皇治理天下有裨益。”李泰博聞強記娓娓道來。因為肥胖的緣故,他一雙本來不小的眼睛擠成了兩道縫,總是笑瞇瞇的感覺,這相貌固然難言英俊,卻顯隨和親切,“兒臣隨身帶了一本,正想請父皇御覽?!?
陳玄運接過書卷呈獻上來,李世民手捻龍須仔細瀏覽,竟然拍案盛贊:“我兒功勞不??!”
“為臣為子理當如此。近來國事繁忙,孩兒常慮父皇身體,修成這部書或可減輕父皇一些操勞,就當是孩兒一點兒孝心吧?!边@點兒孝心也太大了吧?李泰不僅學識好,嘴巴之甜也是旁人莫及。
魏徵冷眼旁觀,一直在靜候插言之處,聽李泰說《括地志》即將修成,隨即有了辦法:既然書將修成,那就不必再遙領都督,可以去相州上任了吧?
想至此剛要開口,卻又被李世民搶了先:“好!為父感念你這片孝心……”說著他伸手右臂,拉住身邊晉王李治的手,又道,“為父真的是有些老了,越發思念你們母后,有你們常伴身邊心情才好些。前幾年還曾籌劃再立皇后之事,現在朕也想開了,后宮未必一定要有女主,有你們這些孝順的兒子在身邊,朕就知足了!”
魏徵的嘴被堵了個嚴嚴實實——皇帝的話雖然是跟倆皇子說的,但暗示得很明確,因懷念文德皇后,皇后嫡子一律不離京任官,而且他表示不再考慮立后之事。立后也是群臣力阻的,現在皇帝退一步,那群臣是不是也該退一步?不要逼君過甚!
群臣都聽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臉上雖帶微笑,心里卻如同開了鍋——魏王留京已成定局,看來圣上打算廢立太子的這層窗紗已經捅破。
所有人都緘默不語,只有李世民洪亮的嗓音縈繞堂上:“青雀,助你編書的文學館之士可在府中?”
“圣駕降臨,焉敢不奉?都在偏院之中候旨?!?
“把各位學士請過來,朕要賜他們一杯酒喝?!?
“是。”李泰甚喜,肥碩的身軀竟毫不費勁蹦了起來,親自跑去傳令。不多時院中濟濟,十幾位學士以及府中幕僚向皇帝跪拜施禮,他們品階不高,不敢登堂入內。
一直乖乖坐在父親身邊的晉王李治看得分明,著作郎蕭德言也在其中,忙奏請:“父皇,蕭公曾教我讀書,也算孩兒的老師,別讓他老人家在外面跪著了?!彼ひ糨p柔,還有些害羞,說得磕磕巴巴;但群臣聞聽此言無不點頭——晉王真是個善良老實的好孩子。
李世民也很高興:“雉奴說得對,皇家尊師重道當為天下表率。請蕭著作進來……杜長史也請進來。”杜長史乃是故相杜如晦之弟杜楚客,他以工部侍郎之職兼魏王長史,近年來為李泰出謀劃策、籠絡人心可謂不遺余力。
西廂之內一陣亂,連媚娘她們都跟宦官一起忙活起來,取了十幾只新杯斟上御酒,端給院中諸人以及堂上杜楚客、蕭德言;眾人齊飲再度叩拜天恩。李世民揚手道:“眾卿皆有功之人,于公者修編典籍造福萬代,于私者善導我兒多有益舉,朕感謝你們,各賜緡錢錦緞,待全書修成還會另加封賞。”
“謝陛下洪恩?!北娙酥x恩而退。
李泰再度離席施禮:“兒臣還有一不情之請。”
“但言無妨?!?
“兒臣有兩個朋友,也是赫赫功臣子弟,他們也為兒臣修編書籍出力不少,可否準他們見駕問安?”群臣不禁皺眉,這種做法無異于公然舉薦,魏王今天實在是有些得寸進尺了。
李世民卻毫無慍色:“叫他們來吧。”群臣開始揣測,他們父子是否事先就串通好了。
李泰前去招呼,不久又有兩個年輕人快步而來,一進院子便揮灑衣袖趨步婆娑,雙雙舞蹈起來——這是舞拜禮,初次面君蒙受天恩,以手舞足蹈之狀表示喜悅。這倆年輕人一個相貌清秀身材健美,一個精悍雄武微有虬髯,兩人似乎早就排練過,舞姿矯健步伐對稱,猶如一對展翅高飛的雄鷹翩翩翱翔,隨著樂聲漸行漸近,直至階前雙雙跪倒:“陛下萬歲萬萬歲!”
霎時間,群臣的眼光都掃向房玄齡——不用李泰引薦,許多人都認得他倆,那個相貌清秀的是已故駙馬柴紹的次子柴令武,另一個就是房玄齡的次子房遺愛。莫說群臣驚訝,連房玄齡都驚出一身冷汗。他當然知道兒子與魏王交情不錯,卻沒料到魏王會向皇帝引薦,父子竟在這場詭異的宴席上碰面,實在始料不及。
雖然大多數人都認識,李泰還是規規矩矩做了介紹,畢竟他二人都不是嫡長子,沒有面君的機會。李世民似乎被剛才那番熱烈的舞蹈感染,見他倆一表人才頗有喜色:“柴紹與平陽公主夫妻雙雙英雄,為大唐立下無數戰功,可嘆皆以亡故,今見令武,可謂后繼有人……房公,沒想到你還有這么個英氣勃勃的小兒子,為何不早把他推薦給朕???”
“陛下過譽,犬子頑劣不才?!狈啃g心知肚明,他這二兒子不怎么成器,好勇好武性情粗率,不惹禍已屬萬幸,他是絕不敢使其面君的;沒想到這小子走魏王的路子,還是冒出頭來,糟糕糟糕!
“虎父無犬子,房公過謙?!崩钍烂駥Ψ窟z愛的印象倒是不錯,“你們兩個進來……你們一是我李家貴戚之子,一是我大唐功臣子弟,當多自勉勵不負祖志,修文練武報效國家?!?
“謝陛下教諭?!倍斯Ь丛侔荨?
“起來。”李世民細細打量二人相貌身姿,“你們成婚沒有?”
“尚未娶親。”
“朕給你們個大恩典。今宮中巴陵、高陽兩位公主待字未許,朕見你二人才貌出眾,又系高門子弟,愿將女兒出降,你們可愿意?”
柴令武、房遺愛怎會不愿?忙叩首:“謝陛下洪恩,愿報效皇家肝腦涂地!”
李世民大袖一揮:“報效皇家理所應當,肝腦涂地就不必了,朕可不愿女兒守寡,哈哈哈……”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認定今日之事他父子必有預謀——固然柴紹和房玄齡是貴戚重臣,但皇帝也不可能僅以一面之識就草率配婚,這必定是李泰長期美言的結果,就是要當群臣的面公然宣布。雖然不少人心存異議,但皇家婚姻誰好作梗?只得舉酒相慶:“恭賀陛下。”
只一個人沒向皇帝恭賀,國舅長孫無忌。他滿臉肅然坐在那里,待群臣呼賀完畢倏然端起酒杯,朝身旁的房玄齡眼前一舉,冷冷道:“恭喜宰相!”
房玄齡悚然——國舅認為我攀附魏王!
群臣都被這一幕怔住了,半晌無人出聲,連御座上的李世民都覺尷尬。在旁戰戰兢兢的楊師道端杯而起:“姻緣難得……是、是該恭喜宰相才對……”這一句打破了沉默,群臣也三三兩兩向房玄齡恭喜,這尷尬的氣氛總算應付過去。
大家品著杯中酒,各懷心事,唯有李世民興致盎然:“戰事告捷,《括地志》將成,朕兩位女兒也有了夫婿,今日是值得慶祝的日子。駕臨魏府也當有所表示,朕宣布大赦天下,延康坊附近坊人租客全部免稅一年!”
“皇恩浩蕩!”群臣齊聲歡呼,但歡呼之后卻是靜謐的沉默。
魏徵低頭注視著皇帝剛賞的黃金佩刀——此刀千斤之重啊!皇帝想用尊崇和美譽壓得我不再說話??墒遣恍邪?!太子一時頑劣尚可收攏規勸,而廢長立幼破壞宗法,李唐子子孫孫奪位之爭將永無休止。玄武門前手足相殘血流成河,先帝已誤,今上不可再誤!茍利社稷,死生不避,莫說金刀掛在我身上,就是鋼刀架在脖子上,老夫也要阻攔到底!
長孫無忌一杯接一杯喝著,仿佛想用美酒熄滅胸中怒氣——都是我外甥,手心手背全是肉!為什么要爭?天下之主真那么好當?那是責任,是辛勞!兩個都不省心,還是小雉奴最懂事!老兒房玄齡,若非玄武門事前我把你找來,焉有今日富貴?攀附李泰是欲謀子孫前程還是要與我爭權?虧我那苦命的妹妹臨終之前說你好話,你竟挑唆我兩個外甥手足相斗……其心當誅!老夫饒不了你!
房玄齡看著跪在門外的兒子,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身為臣子謹守本分,皇上說什么聽什么就行了,為何非要伸一腳進去?如今的富貴還不夠么?國舅欲專權久矣,與我早有芥蒂,你又招了一位公主進門。常言道“娶婦得公主,無事登官府”,駙馬真那么好當?以后我房家還有太平日子過嗎?你把老子我也拖進去了,叫為父怎么辦?恪守嫡長,還是跟著你一條道走下去?這可如何是好?。?
楊師道緊緊攥著酒杯,連頭都不敢抬一下——如履薄冰半輩子,這宰相當得實在窩囊。身為前朝宗室,我誰也得罪不起,除了和稀泥還能怎樣?魏徵力保太子,房玄齡恐怕要支持魏王,我怎么辦?唉,隨遇而安吧。
為李泰而大赦天下,皇帝用心太明顯,太迫切了,這個風放出去,恐怕朝廷中承風順旨支持李泰的人就會陸續出現。世事輪回,又一場儲位爭奪已敲響戰鼓,這不僅是兩個皇子的爭斗,還事關滿朝文武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
殿堂之上忽然安靜了下來,只聞樂聲清揚,連廂房內的幾位才人都感覺到這氛圍不對頭。武媚斜倚門框——她不關心發生了什么,她感到的只有無奈,僅僅一屋之隔卻不能面君,她真的還有希望嗎?還有……那個晉王。為何自從看過一眼,那身影就牢牢印在心里?因為他的俊秀容貌,還是因為他獨特的氣質?或許都不是,只是太寂寞。
十四歲就開始侍奉中年天子,那不是愛,頂多是對天子的崇敬,甚至沒有崇敬也要裝出崇敬,她從沒遇到甚至沒幻想過年貌相當舉案齊眉的如意郎君,從來沒有真的愛過,也從沒被人真的愛過……
紅日西斜,折騰一天的才人們也感覺疲倦了,唯有徐惠還在那里清點著收回來的酒器。崔才人打個哈欠,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唉!拿人家手短,魏王的釵環珠寶恐怕不是白送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