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與本我(精裝典藏版)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3372字
- 2021-12-21 10:26:01
第二章
一種總會表現出一種特殊的狀態,被稱作“創傷性神經癥”的應激性情況會發生在人們經歷過火車撞擊或外界傷害和其他會給生命帶來危險的事故后。那場結束不久的慘烈戰爭,就導致了許多這樣的病例。不過,至少如此一來,這種應激性反應人們不再歸咎于是外力所致的神經系統組織創傷。創傷性神經癥的癥狀與歇斯底里病十分相似,它們的運動性癥狀非常雷同。但創傷性神經癥的患者大多情況下主觀臆斷自己十分痛苦,這一點近似于抑郁癥和疑病;并且患者的所有心理活動有全面性的減弱和損傷。不管是戰爭導致的神經癥,還是和平時期發生的創傷性神經癥,至今都沒有一個完整的解釋。同樣的病狀,不僅會出現在戰爭神經癥中,有時也會在沒有外界傷害的情況下出現。這看起來似乎論述了什么,但很快又讓我們持續感到迷茫。在普通的創傷性神經癥中,有兩個特點需要我們注意:其一,驚懼是疾病的主要誘因;其二,外界傷害反而會對神經癥癥狀起到壓制作用。我們總是把“驚恐”“恐懼”“畏懼”當作同義詞使用,實際上從它們與危險的關系中,就能發現區別。驚恐是一個人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陷入險境時表現出來的狀態,它強調的是突然驚嚇的狀況;恐懼用來形容一種期待危險到來并且已經做好準備的心理,可能這種危險具有不確定性;畏懼的產生則需要一個特定的對象。我認為恐懼不能誘發創傷性神經癥,在它身上有某種可以保護人免受驚悸產生的負面影響,從而避免出現驚悸性神經癥。后文中我們還會回過頭來繼續對這個問題進行討論。
對夢的研究可以被視為深入研究心理過程的最可靠手段。下面是創傷性神經癥患者的夢境通常會有的特征:患者會不斷地在夢境中回憶自己遭受的事故發生的情景,直到因驚悸而醒來。這樣的例子多到數不勝數,從而有人認為,這剛好說明創傷性經歷的能量致使患者在睡夢中依舊不斷被這段經歷影響和恐嚇。也就是說,患者在心理上仍舊執著于這段創傷經歷。早在我們研究歇斯底里病的時候,就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有的患者因為對某一經歷過于執著從而誘發疾病。1893年,我和布魯爾就曾提出:回憶非常困擾歇斯底里病患者。在對戰爭精神癥進行研究時,費倫齊和西美爾也用患者執著于創傷這一現象解釋了某些運動性癥狀。
但我從未聽說過有創傷性神經癥患者在清醒的時候回憶起創傷當時的場景,可能他們正在努力不去回憶這件事情。要是有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夢可以讓患者回憶創傷場景是一件普遍的事情,那他一定沒有真正理解夢的本質。夢在患者面前展現出正面的、積極的場景才是人們對痊愈的期盼。如果事故所引發的神經癥患者所做的夢仍無法動搖我們的分析,始終堅信夢是愿望的滿足,那就只能作出下面的解釋:夢的功能與其他許多情況一樣被擾亂了,改變了最初的方向。不然的話,我們就需要考慮一下自我那神秘的受虐傾向了。
現在,我建議不要再過度分析創傷性精神癥這個復雜難明的論題,而是討論一下心理中樞在嬰幼兒時期的一種普遍行為,也就是孩子們的游戲。
前段時間普法伊費爾發表了一篇文章,對兒童游戲的許多理論要點進行了分享和總結。我需要給各位讀者特別提一下這篇文章,文中的理論試圖猜測兒童游戲的原因,卻沒有把經濟學視角——產生正向情緒,放在第一位。之前,有人讓我對一個一歲半的男孩自創的第一個游戲發表看法,我不想對整個過程進行過多贅述,這并不是短期觀察的結果,因為我和這個男孩以及他的父母一起生活了幾個星期。經過很長一段時間觀察后,我才明白這種不停重復的行為的含義。
這個男孩并非是一個智力發展超前的孩子,他在一歲半時才開始偶爾說一些別人能聽懂的話,他還會發出一些能被身邊的人理解的聲響。但他與父母及一個女傭的關系都非常好,還被別人贊揚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從不在夜里打擾父母,也從不違反一些關于不能觸摸一些東西、不能去特定房間之類的禁令。而且,他十分依戀母親,母親不僅喂養了他,還獨立承擔了照顧他的責任,但倘若母親要外出幾小時,他并不會為此哭鬧。然而,這個孩子有時會做出一種特別的舉動:他會把自己所有的小玩具都藏到床底下或是放到一個偏僻角落。如此一來,找回他的玩具就很麻煩。他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嘴里還不停地發出“哦—哦—哦—”的聲音,仿佛是在表達自己的極度興奮和滿足感。他的母親和觀察者都認為,這個聲音并不是感嘆詞,而是代表德語“不見了”。最后我發現,其實這是一場游戲,男孩的所有玩具都是他設計的這個游戲的道具。后來我的觀察結果證實了這個觀點。這個男孩有一個木桶,上面纏著一卷繩子。他沒有像拉小車一樣在地上拖拽這個木桶,而是把它扔進床縫里,絲毫沒有在意床上的柵欄和床罩。在木桶消失后,他又發出了“哦—哦—哦—”的叫聲,接著從床縫中再將木桶拽出來,并且歡呼道:“噠?。ㄔ谶@呢!)”這就是一個有關消失和再現的完整游戲。但人們通常只看到了游戲的前半部分——孩子不斷重復的部分,殊不知真正產生快樂情緒的來自游戲的后半部分。[2]
這個游戲很快就被解釋清楚了,它與男孩逐漸提高的本能克制力有關。隨著男孩開始放棄滿足自己的欲望,他不得不學會接受母親暫時的離開。為了補償自己,他用周圍的東西排演了“消失和再現”的游戲。如果從有效性來看這個游戲,這個游戲是男孩自己發明的還是從其他地方學的并不重要,我們不需要對此感興趣。對于男孩來說,母親的離開很顯然并不是一件可以高興或者無關緊要的事情。他把母親離開所帶來的痛苦當成游戲不停重復,這哪里符合唯樂原則呢?或許有人會說,正向的情緒來自“再現”的環節,而先“消失”是能夠“再現”的前提,所以這個游戲最終目的就是體會“再現”。然而這個過程中有一點卻很難理解:“消失”作為游戲單獨的一部分,出現的頻率之高所帶來的痛苦已經難以讓人體會“再現”產生的快樂。
只對這樣一個個例進行分析,還不足以得出確切的結論。用一個不帶任何偏見的角度去猜測,這個男孩之所以做創造游戲,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他在與母親分開這件事里是被迫的,但在這個并不怎么愉快的游戲中,他卻作為主動的一方不停地重復產生痛苦的過程。這種強迫性重復或許表現了他的想要主導這件事的控制本能,這種本能并不會考慮回憶所帶來的是否是正面的情緒。但我們也可以試著做出另一種解釋,讓某樣東西“消失”,或許是孩子一種想要報復母親的心理。這種心理產生的根源是母親的離開,而這種報復性沖動在日常生活中是會受到壓制的,所以,這種行為表達出的深層次含義可能是:你走吧!我不用你管,我送你離開。過了一年,男孩兩歲多時,他開始經常一邊把自己不喜歡的玩具扔到地上,一邊生氣地大聲喊:“上前線吧!”當時有人對他說,他的父親去參軍了,所以沒在家。他對父親沒有任何想念,相反,他還用這種行為表明了自己獨占母親的想法。[3]我們從另外一些孩子身上也能發現類似的行為:他們用物體代替人,通過摔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所以現在有了一個相關的疑問,對與有所執著的事物在心理層面進行加工,并借此克服它的沖動,是不是一個本能的、與唯樂原則毫無關聯的過程。就拿這個男孩的案例來說,這種令人產生負面情緒的回憶之所以一直被重復,就是因為它與另一種更為直接的正面情緒感覺產生了聯系。
即便繼續深入研究孩子的游戲,對我們在兩種猜測之間抉擇沒有幫助。我們發現,孩子們為了可以遠離某些痛苦回憶對生活的影響,會在游戲中不斷重復這些場景,從而滿足自己的控制本能。從另一層面來看,這些游戲明顯是在想要盡快成長,像成年人一樣做事的愿望驅使下進行的。在兒童時期,這種愿望非常強烈。我們還發現,哪怕是痛苦的經歷也可以在游戲中找到,比如被醫生檢查喉嚨乃至進行小手術的可怕經歷。顯然,這種游戲中孩子產生的愉悅感來自別的方面:當孩子們在游戲中從被迫接受的人變成控制者時,他們就把自己之前在這個經歷中產生的痛苦轉嫁到了一起玩的同伴身上,從而滿足自己報復的心理。
上述推論可以看出,我們并不需要進一步思考這個游戲在因其產生的兩種假設中還有什么值得再深入分析的。值得注意的是,成年人的藝術游戲和效仿更注重觀眾,和孩子是不一樣的。就像悲劇帶給觀眾的是痛苦,但他們最后反而感到無比快樂。所以我們相信,哪怕是在唯樂原則的掌控下,仍然能夠找到一些方式使痛苦變成回憶和心理加工的對象。我們也可以用經濟學角度更為準確地對這些最終能夠產生正面情緒的事例進行深入探討,但這對我們的研究毫無益處。因為它以唯樂原則占據統治地位為前提,它不能證明有其他更原始的傾向獨立于唯樂原則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