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急,你和李前輩關系很好嘛。”尹警官笑盈盈地抬起頭走在前頭,那花枝招展的白色發帶輕輕飛舞。
“他自來熟,我沒辦法不理他,”莫瀾跟了上去,安全通道的燈光落在他臉上,“我從小就不喜歡他,那樣倚老賣老還愛打人。”
“可檔案里,李前輩是個很莊重的男人啊……以前可吸引了不少少女誤入警察這行業……”說著說著尹警官就變緋紅的了。
“莊重?八竿子也打不著他,一個猥瑣又中二的大叔而已,他以前經常和我爸喝的酩酊大醉,我經常陪我媽去酒吧抓奸撈人,有次我媽去學校接我回家也去了,他們差點就在酒吧里被逮個正著你知道嗎?”
“然后呢?”尹警官好奇心十足。
“為了保住我爸,他就一把抱住路過的男服務員黏糊糊地親了上去……那男的不堪受辱,馬上就打了起來,我爸趁亂溜進洗手間洗完口紅就出來‘辦案’了……而我媽這都還信了!”
尹警官皺起眉毛,“她不是有個女兒么?太不負責任了!”
那老男人叫他別到處亂說,莫瀾僅猶豫兩毫秒便決定作為和美女的消遣談資,“那看來你認識李伊伊吧?”
尹美女星眸閃閃:“知道,但不熟。”
――“叮咚~”尹警官拿在手上的手機響起短鈴。
“嗯?是誰發的短信?”尹警官俏眉微皺,“李……修義?”
“獵人體質都這么怪物么,”莫瀾愣在了走廊上,“李老師這么快就能用手指了,他說了些什么啊?”
“……小心?”尹警官揉了揉眼睛,根本沒看懂,“前輩的真名,是叫李修義嗎……”
“是啊!給我看看……”莫瀾把臉湊上去。
信息很精簡,“小心”兩個字格外刺眼,像是沒來得及交代的后話。
“……小心什么?”忽然間,莫瀾眼皮狂跳,他有不詳的預感。
尹警官滿臉不解,問道:“怎么了?”
“快去病房!”所有的焦急化作這聲厲喝。莫瀾突然滿心只想確認一件事,李老師現在是不是在沒心沒肺地喝著熱粥等他過來嘮嗑。
在被社會孤立的這幾年里,他只剩下這樣一個李叔叔了。
“他在1307,我帶你去,記住見人別失禮。”
尹警官的鞋底噠噠噠地踏起來,莫瀾一下子越過她,卻還是恨身上這兩腿太慢了。
1313、1312、1311、1310、1309、……
大醫院的走廊沒有比華康醫院的環境漂亮多少,一樣都是陰郁、死氣沉沉,磚瓦砌得再白,光線再明朗,也沒有人想在這里找安全感,只會越接近越害怕。
場景和三年前在學校聽到媽媽的噩耗一樣,讓人害怕得讓人不敢接近,莫瀾真的希望一切都是正常的。
已經到了,感覺過了很快卻又漫長。
房間里死一般的沉寂,人不少,卻都陰沉得可怕。而床榻空無一人,床鋪也亂糟糟的,床頭柜上還有些被匆忙打翻的幾盆瓜果。
第一眼,莫瀾的心情就亂,比這病房還要亂。
“請問李修義先生在哪里?”莫瀾進門并不客氣地問了一句。
交談著的人注意過來了,嘰嘰喳喳的聲音立馬停了,前沿立著兩名氣質兇悍的魁梧男人,他們神色不善,怒氣中升。
一名年輕人離他最近,臉龐和五官線條流暢得像是牙劍鋒,穿著漆黑的長風衣,很一挺人中之龍。
“請你出去。”他直挺挺地站起后走過來,路徑不彎,直接了然。
莫瀾長呼口氣,畢竟是受了教育的人,但好話也只有一次,“這位先生,請你麻煩告訴我,李修義先生的下落,他是我的老師。”
“無能為力。”陌生男子回絕的干脆,但顯然失去耐心的人不會認為這是直爽的回答。
“滾開!你他媽有什么資格讓我出去?!”莫瀾眉頭一擰,牙尖咯吱一響,蠻橫地推開半開的門。
“咚!”門板撞在墻上,成功引來所有人的注意。
“哪里來的無禮小子?!”站在病床前的魁梧中年人刀眉橫立,他直指著莫瀾,“隼,趕他走!”
年輕人沒有露出表情,直接一記短掌撞向莫瀾的胸口。
咚!
力道攜著莫瀾的身體一起翻倒在地,壓迫感扎根在胸口,讓他半天也吸不進一口氣,更說不出一句話。
“你……”好半天,莫瀾只能吐出一個字。
“對不起。”陌生的年輕人俯視著他,依然保持著輕聲細語,卻沒有絲毫致歉之意。
“你們在干嘛?!住手!”
尹警官慌慌張張地彎下腰扶起莫瀾,輕輕地問道:“你還好嗎?”
刀眉赳赳的兇悍男人逼上來:“恩惠,這就是那個小子?”
“是的,婁座,”尹警官平靜下來,有數不盡的尊敬在語氣里,“名字叫莫瀾。”
“看來今天的自我介紹沒有那么順利呀,呵呵呵呵……”這個男人苦笑著,嘴角咧得及其不自然,“隼,去把莫瀾兄弟扶起來。”
“是的,老師。”
年輕人沒有什么怨言,他機械般的照做了,像是對待物什一樣把莫瀾扛起來。
莫瀾胸口還是壓抑著說不來話,他掙扎很久,半天嚼出來一個字:“滾……”
“給他道歉。”男人沒有一點內疚的自覺,打人的口令是他下的。
“我道過了。”名叫隼的年輕人似乎永遠那么平淡,看不出這是天性使然還是純粹無禮。
“放開我……”
“好像還挺有骨氣!恩惠,那你扛他。”男人不屑地看了看莫瀾,大概在他這樣直面過無數犧牲的能人眼里,這種行為就是耍小孩子脾氣。
隼沒有客氣,一把把莫瀾丟給尹恩惠。
“聽好了,我的名字叫婁力,你以后和他們一樣,叫我婁座就好了,至于為什么叫婁座……又忘了,”男人抱著胸摩挲著下巴一圈胡茬,“恩惠,我什么職位?”
“國際虛擬獵人聯盟,廣東獵人理事會會長兼行動局局座。”
莫瀾扶著胸口徐徐喘息,他對這群人的印象已經差到極點了。
整間病房其他人都神色如常,他們的婁座做這種無禮的事他們已經司空見慣了,尤其是這種老友陷入半死的情況下,這已經算得上克制了。
“看著就是個廢柴,”壯漢緊握著眉頭,這號稱婁座的男人看著莫瀾臉色臭的發黃,也不知道是在和別人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他媽的又一個老同事犧牲了……”
他狠狠敲了一發床頭,那金屬支架吱呀一折,然后他憋著涂了血一樣的臉,幽幽地走了出去。
“誰!咳咳咳……”莫瀾滿面通紅,受損的氣管并不打算讓他好過,“是誰犧牲了?!”
莫瀾一說完這句話就摁著肺拼命地咳嗽。
另一名混血老男人一直默默地站著,眉頭緊鎖,褶皺橫生的眼紋里張著一絲眼縫,炯炯怒光對著尹警官:“來晚了,敵人通過醫院的信息網絡,在手術過程中,強制把李警官的神經破壞,以致意識迷亂……正統獵人陣營里多了一名犧牲者。”
李恩惠錯愕了許久,很半天才驚嘆起來:“怎么會?!”
“瞎說什么?哈哈哈……”莫瀾勉強著笑了一下,沒什么,他真的不是很相信,媽媽的情況和老師太像太像了,這種低幾率的事情怎么會接著在他身邊發生兩次,這種比癌癥要少見的事情在最親的人里發生兩次,叫人怎么信。
“我憑什么要信你?”
“這就是獵人,這職業一生面對的犧牲還有更多。”老男人面無表情地陳述著,語氣和表情都很嚴肅,他骨子里便是個教育者。
沉默了好幾個呼吸,空空的床榻和凌亂的被褥依舊,莫瀾的憤怒完全找不到任何傾瀉口,除了眉毛揪成一團的混血老男人,其余所有人都是面無表情,站姿凝重。
真的就像一場該死的哀悼,他沒有任何理由在這里撒潑。
尹警官擔憂地望著莫瀾低垂的眼瞼,焦急和狂躁已經在他臉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像是一夜之間至親盡失的六歲小孩,情形快到來不及整理悲傷。
莫瀾只是陷入了回憶。
三年前那個冬天南方又下了鵝毛大雪,極端天氣太厲害,讓家里和往常一樣沒有生氣。
衣柜的門被拉開,李叔叔詫異的臉龐出現,“莫瀾,你怎么在這里,為什么不來學校?”
“李老師,我真的不想再讀下去了……”15歲的莫瀾躲在衣柜里,家里空無一人,饑餓和寒冷正死咬著他,當然也有孤獨。
“以后來我們家住吧……別又再兩三天不回家,”這個老男人把他的眼鏡片撞得稀碎,不遠處被撞翻的防盜門外,黃色燈光很昏暗,“我可不是你家里那些趨炎附勢的親戚和鄰居!對了!你知道嗎……伊伊妹妹煲的湯超級好喝的,你該試試。”
他又笑得沒皮沒臉,莫瀾記得那時他眼皮帶著血卻還是笑得沒皮沒臉的樣子。
“搞了半天,這個老家伙……”莫瀾咬緊牙齒,努力不讓自己痛哭出來。
沒人看見這一幕,昏暗里,尹警官的手機又現潺潺磷光,那是隔著一個世界的道別,又自動被刪去,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