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混血老男人的歐式大眼皮已經完全蓋住了他眼睛,看不出他泛淚的花眼,只能看到他沉默著戴上了一副銀眼鏡。
“2078屆的新獵人聽好了!”他突然正襟而立,“回去穿上外骨骼獵具,我們馬上去支援廣州的失聯城區,還有很多地方要鋪設物理隔絕。”
“是!!!”
身后的年輕男女們一振肩膀,腳步重踏,全體正立,黑色的制服仿佛是一片銅墻鐵壁。
“泰普斯校長,那商量好招他的事情怎么辦?”尹恩惠皺著眉毛問。
“年輕人。”泰普斯校長聽完灑然一笑,淡淡望向莫瀾。
莫瀾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沒人知道他聽進去沒有。
黑色制服的一席人里,排頭青的年邁步向前,皺眉盯住莫瀾,“莫瀾師弟,這位是你將來的校長,請做好你的禮節!”
莫瀾還是沒有說話,一直看著那空床。
“算了吧,他經歷得少,還不懂,”這名頭發白花花的校長見到他的學生替他出面又是輕聲笑笑,“對待后輩要寬容一點嘛。”
“是的,校長。”那個年輕的獵人低頭退進隊伍里。
“莫瀾啊,你要聽好了,”校長嚴肅起來,“你的老師李修義曾經是我們禪城的英雄獵人之一,就在昨天中午以后,他聽聞你被誣陷,正式向我們舉薦了你成為新一代正統獵人的領獵人之一,每個英雄獵人只有一個推舉領獵人的名額,雖然你撕掉了……”
“告訴我,我有沒有,”莫瀾打斷了校長,每個人都聽見他在咬牙切齒,“有沒有機會復仇?!”
“獵人的覺悟,不是復仇。”泰普斯忽然間怒目圓睜,像極了一頭白發蒼蒼的怒獅。
“我都成孤兒了,什么都沒有了!有你們的覺悟算什么?我拿覺悟來復仇嘛?”莫瀾仰頭直視著這名壯碩的白頭校長。
他的反應,換來了泰普斯校長的沉默不語,這位老男人的眼神忽爾變得感慨起來。
“給我停下!莫瀾!”尹警官壓低了分貝,她從剛剛就一直扯動著莫瀾的衣角,她不得不插入這段對話,“校長先生,校方怎么看待他撕通知書的事件的?”
“校方態度還算溫和,應該是看在老李的面子上才沒氣瘋,”校長推了一下鏡框,“如果他肯來,就給他當旁聽生,給他一段歷練來考慮是否給他黨員證,這是我的意思,也是校方的意思,就算是我們這些還在職的獵人給老李的交代吧……”
校長接著嘆了口氣:“只不過他的樣子,很容易走偏啊。”
“旁聽生……這真的可以嗎,從來都沒有過吧?”尹恩惠吃驚了。
“好了,我們得先走了,老李在你們來之前已經確認搶救無效了,現在在住院處1102,你帶他去看看吧。”
“泰普斯快點,那群政客又他媽打電話來催了!!”門外婁力的聲音燥得像鐵銹。
泰普斯不慌不忙地拿起衣架上的小西裝,完成最后的交代,“前幾天省會城部分管制區域失聯,獵人局被上層監察得很緊,我們又被懷疑了,很多獵人導師被請去喝茶,剩下的師資力量很難維持那些小牛犢的正常課程,請你明天之后正式來學校協助我們,但你跟隨教導莫瀾的任務不變,他有沒有資格成為新一代領頭人就看你了。”
“是,校長。”尹恩惠豎掌指向太陽穴,十分嚴肅。
“恩惠啊,我教了這么多年書了,還是看得出來,雖然你可能當不成你憧憬的獵人,但一定會是個很優秀的獵人導師。”
“校長,”尹恩惠仰望著這個高個的老男人,“我會努力的。”
“哈哈……”泰普斯淺笑著跨步離開。
一行人整整齊齊地起步走向門外,和軍隊一樣,紀律宛如肉眼可見的鋼索,將獵人們都串了起來,短暫的呼吸間,他們全部都離開了,只留下那個被婁座徒手扭斷的床架。
“好了,李前輩保住你很不容易,以后好好去獵人營地學點本事吧,”尹恩惠無奈地看著這半大的少年莫瀾,“你要學的有太多太多了……”
“樓下你不攔住我,就能抓到他們,”莫瀾冷冷地盯著尹恩惠,“如果我哪一天把你列入他們之一來對付,怪不了我吧?”
“……”尹恩惠的呼吸變急了,但她壓著憤怒,“我很慶幸我在樓下的疏忽,我更慶幸他們沒滅口殺了我們,這些人的殺人素養不是開玩笑的!”
“可你有槍的啊!”莫瀾一怒,狠狠用指頭指向尹警官的腰帶,“你們警察現在不是隨時配槍嘛?!”
“那你面對過舔了上百人血的高級罪犯嗎?你以為……”尹恩惠臉上好一陣氣惱,“他們和你的老師一樣,是一點都不怕槍的!”
尹警官索性了結這個話題,她推開房門走了出去,“過來,我帶你看你叔叔。”
“……”莫瀾低著頭,熱淚灼著他眼眶,他開始低吼,尹恩惠在門外無奈地看著他。
現實中的弱小,不同游戲里的逆風局,是這種感覺,這種只能忍氣吞聲的感覺。這個世界、這個城市、這個高科技和霓虹存在的賽博社會,它并不是表面的風平浪靜,有這種無形罪犯的出沒,原來每個人都不安全。
甚至說,從未安全過。
但為什么,隱形守護者的地位這么低?何至于要隱形?被唾棄?但這就是十幾年里莫瀾和黑客千絲萬縷的灰暗人生。
很不公平,更不能喊復仇,甚至不知道朝誰復仇。
偌大的醫院還是那么冷空,深夜里,護士們像是壯不起膽在外面游蕩,要很久才見幾盞白色的身影。
悠長的走廊里,兩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語。
在兩棟建筑的連接走廊里,莫瀾開口打破了沉默:“警察小姐,還有多少例這樣的事?”
尹恩惠沒有馬上回答。
直到過了很久,長廊走到了底,尹恩惠忽然開口說:“十幾年前網絡信息因為克隆人和罪犯聯盟的那些破事失控之后,全球范圍內的受害者一直在持續增多,但在前一代獵人的城市巡邏下,這個數目每年都不會破到五位數……算你入行了,我才會說這些事情,不要亂說出去。首先有沒有人信你不說,但被抓了你一定會被判刑的。”
“尹警官,為什么我們之前都不知道?媒體在干什么?”
“政府和媒體在盡力減小影響范圍,畢竟誰都不想再次見到恐慌之后暴亂的局面。”
莫瀾沒有繼續接話,他當然清楚政府這樣的做法相當于在給駭客們打掩護,但他心里更加清楚的是,尹恩惠是政府的人,而他自己也將會是半個政府勢力的人。
“嗚~~~~~”
醫院里忽然傳來啼哭聲,像是肺被撕開了一樣,哭得聽者一身血淋淋的。
“……”尹恩惠打了個寒顫,要不是她膽子大,平常人還以為鬧鬼了。
“是我阿姨,”莫瀾面容忽然僵硬起來,他勉強地笑著,“恩惠姐,你先走吧,你好像還沒吃飯吧。”
“咦,”尹恩惠詫異起來,“叫得這么好聽,怎么了嗎?”
“我有私事要解決。”莫瀾一腳邁出,徑直逼近1102病房的方向。
尹恩惠怔在原地看他離開。
莫瀾動作很僵硬,靠近那間昏暗的病房后,他的關節就像生了銹。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啊?!”
哭訴聲很清晰。
莫瀾走近了才發現里面已經有很多人了,都是些護士,他們低聲勸導著里面那位情緒失控的婦女。
婦女穿著亂糟糟的白領裝,頭發因為劣質地燙染和情緒波動,散亂得就像剛摘的棉花。
“你說,你說!憑什么我就要那么倒霉,”她很胖,一手抓著護士的袖子,一手按著自己的胸口,“為什么是我們遇到那該死的一家人啊?!”
莫瀾已經站在了門口,狠狠咬著嘴唇,他當然知道那婦女說的是誰。伯母是李伊伊的繼母,曾經是單身家庭,以前自己有一個兒子,只不過三年前因不明原因失蹤了。
莫瀾從來沒有忘記他有一個哥哥,在他小的時候,哥哥就很喜歡跟著爸爸,甚至有天成了爸爸的屬下,只是一場出勤事故讓他下落不明。也因為哥哥的事故,伯母恨透了自己這家人,這就是他拒絕去李老師家的原因,不是因為被趕走,而是受不了這女人對他一家人喋喋不休的咒罵,吃飯罵,寫作業要罵,凡一見到他就要惡毒地嘬幾句。
一個青春期叛逆的少年,總會有忍不住的一天。這一天當然來了,莫瀾重手把她打入院,這也是文弱的李伊伊再也沒有和莫瀾說話的原因。
“我兒子被他們害死了,現在還克死了我老公,嗚嗚……”她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你們知道我這輩子有多不容易嘛?哈?嗚……”
莫瀾生氣了,他聽不下去,轉身準備調頭走。
“我們以后這日子還要怎么過的下去啊?家里那點積蓄全給他用來救那死女人去了!現在你爸也倒了,我們母女倆該咋辦哪?嗚嗚嗚……”
“媽媽,別哭了……”纖弱許多的啜泣適時響起,扣死了聽眾的心弦,護士們都不再說話了。
莫瀾離去的腳步慢慢怔住,他忽然生不起氣,這真的是個太現實的問題。他需要錢,許多許多的錢,堆積如山,能守住兩位至親之人最后一口氣的錢。
沒有表情和動作,莫瀾起身要離開。為了斂財,他一定要去那學校學到東西,他要變得和婁座一樣強的可以徒手斷鋼。
他感覺到了餓死鬼在纏身,不掙扎就死兩家人。
醫院完全入夜了,走廊上很安靜,身后隱隱有腳步聲和周圍窸窸窣窣的推車聲纏在一起,愈發靠近。
莫瀾轉過身一動不動,只是驚愕地望著那名匆匆忙忙追出來的女孩,她臉上大大的黑鏡框不見了,只剩沾濕的睫毛越來越清晰。
“伊伊?”
她停在莫瀾身前,挽著膝蓋,顫顫巍巍地遞上來一件東西,“莫瀾哥……”
她隨時都要哭出來。
莫瀾已經呆住了,伊伊的手上是一張拙劣地用透明膠和涂改帶粘起來的小半張通知書。從上午開始起,要花多長的時間,才能搜齊從高樓丟下的碎紙并且粘起來。
“我……我把通知書給你補好了,你明天一定要去問問那邊的老師還會不會收你,記得要說清楚家里的情況啊……說不定、說不定他們會理解你的……”
“放心吧伊伊,我有書讀。”
“真的嗎……太好了!”伊伊喜形于色。
“就是不能和你一起高考而已,”莫瀾笑了笑,“你好好上大學就行了。”
“莫瀾哥,莫瀾哥……”伊伊摟住他手臂大哭,“對不起,為以前的事情……”
莫瀾面前,她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有著校花之姿。
“我想和你說個事情……”她抹鼻涕,又抹臉和睫毛上的淚,“剛剛醫生說……這種新病,如果一星期沒有打一劑精神抗衰藥的療程,大腦活躍就會極驟下降,爸爸就會死……我、我能不能出去打工?”
“一點都不懂事,”莫瀾瞪住她,“你給我放心!那些來學校找我的人,你都看到了吧?”
“嗯,很兇……”
“什么很兇?”他一把接下這坨花盡心思的爛紙,嘴角上揚,“那是上流社會,所以賺錢這種小事…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