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議定了,便回馬車,小白在車廂內坐,阿淚仍舊駕車。小白看車里時,夏浣、秋童卻已不知去向。小白大驚,蹙了柳葉眉,妙目含嗔:“我的藥餅極厲害,沒解藥是萬萬不能動彈的。二師兄……”
“他倆沒犯什么死罪,適才你剛進飛紅房中,我就把他倆放了。我給了二百兩銀子,他倆遠遠走去,這點錢也夠過個兩三年的了。就當做個好事吧。”
白景星撐起身子,還想爭辯,偏那背上的傷口如煙熏火灼,疼得鉆心,小白也只得咬了牙,喘了一回,不言語了。
兆惜淚何等細心,方才從尚府出來,便知小白受傷不輕,現在更是篤定了,當下便停了車,勉強盡力,在車中使出天陽罡氣,為她療傷。只隔著景星那染血的白衣,模糊瞧著她的傷口細細流出血來,阿淚便心疼得不行。只覺那身上的三股子余毒糾纏不清,整個人也有些恍惚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正當惜淚運功甫畢,追殺之人卻已攔住去路!此時天近傍晚,欲暗未暗,秋蟬之聲,時高時低,阿淚聽見來人的靴子底踩著滿地衰草而來,不覺心里一急,強自定下心神,裝作公事交待一般,對小白道:“坐在里面不可出來。我一會兒若不行時,會放門中聯絡的煙花,自有人來救你的。”
小白此刻才像個嬌弱女子,“師兄千萬小心。”
惜淚提了絕淚刀,走近看時,心里猛然一驚!只見來人中等身材,生得臉如冠玉,鼻若懸膽,廣額豐下,只一雙眼睛大而無神,顴骨稍高,整個人如初成墨竹,挺秀清逸,正是多年好友淳于奇。
淳于奇顯然也認出惜淚,只握劍戒備,冷聲道:“崇惜淚,竟是你?是你殺死了丁三爺?”
惜淚眼中淚光閃動,他沒料到多年之后,再見昔日摯友,竟是如此情景!阿淚道:“淳于兄,丁三確實是我殺的。可他襄助貪官奸臣,有錯在先!”
“錯的是你!丁三爺是巖香國人,是我們楚公子派他保護騰龍商官尚某的。你,原受了巖香的養育大恩,怎么能無情無義背叛母國呢?”淳于奇冷笑一陣,哼了一聲又道:“哦!我知道了,聽聞你見三家失勢,便又在騰龍認祖歸宗,如今已是騰龍人了,改了皇族兆姓,對不對?如今,你當你的皇族,我則替同人丁三爺報仇,咱們哥倆,只好用劍說話了!”
惜淚的臉容清俊不凡,五官棱角分明,前額高廣豐隆,下頜也甚為飽滿,鼻骨纖細筆挺,雙眉如劍,目似桃花,眼下臉色蒼白,薄薄的雙唇,唇色正如寒梅裹雪,一望之下,叫人心疼。整個人罩在暮色里,通身又蒙上黑藍之色,他手執寶刀,目隱殺意,那樣的神色與陣勢,竟有一種肅殺之氣!他的如瀑黑發隨睌風而卷,身上一襲雪色長袍子,領口微露藍色衣襟,一掐練家子獨有的纖細腰身以淺藍綢帶束住,正中一枚水藍的奇石帶扣,隨意的閃出光來。惜淚道:“淳于兄莫要動手。你可知三家失勢,親人被害,背后撥弄風云之人,正是姓楚的!”
“阿淚,你的為人,我是知道的。可你現在是敵人,我已為巖香朝廷所用,一家老小系于楚王夫手中。你我免不了一戰。下次再見時,也不能敘舊了!”
“公事上為敵,私交上為友。一日我若棄了寶刀,還是要尋你的!”
“出刀進招吧,阿淚小弟!”淳于奇深深一笑:“讓我看看你進益如何!”
阿淚只用三成功力,淳于奇顯然也沒有用全力——但結果是淳于奇的劍脫手了。“我輸了。可后面還有許多人,阿淚,你的馬車夠快嗎?”
“淳于哥放心好了!待來日,咱們總有再會的日子,告辭!”
“你如今要到哪里去?”
“我欲先到鳳都,尋訪名醫,醫治我師妹的背傷。”
淳于奇大驚道:“唉呀!此事大大不妙!阿淚,你家師妹可是中了丁三爺的火云掌了?”
“正是!”
“不好了!只怕等你延誤一時,你師妹的尸首怕要僵冷了!”
“求淳于兄指點…我,我該如何救我師妹呢?!”
“丁三已死,解藥無存。現下你已別無他法,只有剜去她的傷口腐肉,吸去熱毒,先行保命要緊呀!其后,你可千萬別去鳳都!要去便去蜂城!那里正辦杏林大會,天下名醫云集彼處,你也可帶她碰碰運氣!”
“淳于哥哥,多謝你了!我且就近找個客店投宿,先為她剜肉袪毒才是!”兆惜淚說到此已有些六神無主,喃喃道:“她那樣的女兒家,如何受得住這般劇痛?我得去先配了麻沸散才好!”
淳于奇笑道:“不想阿淚雖投了大國,卻仍是個癡心漢子,我看,要說一個人,對自家師妹,斷沒有這么用心的道理,要是對自己妻妾,那倒是人之常情!阿淚對弟妹果真不差!我如今幫不了你,只好告辭。我為求身家安全,也只好去編渾話,我不曾見過你了!”
淳于奇轉身走遠了。阿淚卻是心亂如麻,自己的妻子是陸星柔,車里躺的是白景星。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受傷的是星柔,此刻,他絕不會如此揪心!他的方寸盡亂,神魂不定,甚至不想把傷者交給任何旁人醫治——因為他不知何故,身陷情網,對任何人都不放心了!
火云掌熱毒厲害,發作甚快。轉眼之間,小白已經人事不知。她的臉因毒性的關系,燦若桃花。阿淚乍一看時,心里動了一下。好不容易定了心,惜淚想到,她的傷情再不能有絲毫拖延,之前投店或找醫館,配麻沸散這些事,斷斷來不及做了!萬般無奈,阿淚把馬車就近趕到松林茂密處,他看此時天色已暗透了,便由小白隨身的錦兜里取出家什,就在車中動手,打了火折,燒紅剔肉所用的小尖刀,剜去她傷口的腐肉。只是車里并無麻沸湯及一應所用的物件,小白疼得死去活來。初時小白愣是一言不發,到后來咬住了阿淚左腕,惜淚一手執刀,一手繞過她玉一般的脖頸,軟軟搭在她的唇邊,血自她的唇邊滴落,亦從她的后背涌出。惜淚慌忙自她兜里又尋了些平日江湖兒女自備下的處理傷口用的布帶,仔細處理了她的傷口,小白身上的白衣,后背浸了血,干了的血漬與傷口皮肉原本黏在一處,惜淚包了傷口,覺得那衣裳不能穿了。阿淚十二分加仔細替她褪了白衣,又脫了自己外罩白袍,與她穿了。怕她冷,又將襯袍也脫了,蓋在她身上。一霎間只留一層水藍色中衣在身上,左腕傷重,血自袖口洇開,秋夜里,他只覺得一陣陣發寒。回想方才,阿淚的嘴唇觸到她的傷口,只覺得那不安份的心一下溫軟如水,輕輕吮出毒汁,極怕再傷她半分。
惜淚發狠打馬,拼命狂奔,要趕在入夜之前前往蜂城。但龍都到蜂城,走陸路平素最快也要十天,如何趕得到?
兆惜淚只覺得害怕、緊張、擔心,說來也奇了,當初知道老母戚氏與星柔等人全被嚴萱和下了獄,甚至在錦川橋與官軍廝殺,明知九死一生,可他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
一個極度焦慮之人,在如此一個暗夜里,松林道邊,遇見六名黑衣的、眼睛發紅的刺客,結果會是如何?
惜淚拼盡了全力,血染透了他的藍衫,他也快要虛脫了。阿淚覺得體內殘余的墨雨針的毒侵擾著他的心緒,好像吞掉他最后的力氣,他那右手將重刀的刃口朝下,撐著沙土地勉強來到車前,也不知景星能不能聽見,他也沒指望她聽得見,兩人隔著淺棕色軟綢車簾,惜淚修長纖細的手指輕輕扣住了簾子的一個角,“師妹,你說我多沒出息!現在,什么江湖,什么報仇,我通通顧不得了!我只要你沒事,哈……”他嘴角勾起一個微妙弧度:“如果我死在這里,這個世上就再沒人知道…師兄我這點子…見不得人的歪心思了。尋常醫師能做的,師兄都替你做了。你是剛毅心腸的女子,不同于別人,我若點了門中求救的焰火,你一定要撐住了…但愿老天給我些時間,可以撐到…有人來救你……”
惜淚昏過去之前,在一段不知名的松林道上。等他醒來的時候,繡衾軟枕,他已在一個奢華富麗的內室之中。周遭的布置,他完全不熟悉,不在血槎門。兆惜淚出了一頭冷汗,由榻上直坐起來,卻只聽耳邊有個男聲,甚是沉穩溫柔,說道:“好,終于還能醒過來。若沒我,你們兩個只好去做鬼鴛鴦了!”
欲知此是何地,此人是誰,且容下文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