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旬前,西方來的飛騎傳達皇帝的詔令,摧毀天下名城。估模著時間,也就是贏政的車駕剛剛過了函谷關。
原本住在城墻邊上的居民被迫遷走,有錢財的人遷往依舊繁華的內里,而近三千戶的普通人家只能來到郊外搭建茅屋居住。
臨淄城住南七里,有一條躍馬河自東向西流入淄水,兩岸寬約十八步。要說起他的由來,還真有一番緣故。
齊康公二年,陳氏代姜之心已經昭然若揭。陳無忌以清君側為名在高唐起兵。沿途地方郡守官紛紛棄城納降,大半齊國落入了陳氏口袋。兵強馬壯的高唐軍直抵這條河邊,陳無忌料度取代姜氏齊國的時機已經成熟。只是還缺少一個引子,用來證明不是他陳無忌不臣,而是上天拋棄了姜太公的后裔。
于是,他在河邊設下祭壇,祀告皇天后土,并與齊國父老約定,若他能打馬躍過這條河流,那么便是上天屬意陳氏稱王。
需知,“騏驥一躍,不能十步”,而這條河足近二十余步,除非真的是上天要把東方四千里山河送給陳無忌,
而結果卻恰恰是“無忌躍馬而稱王,齊人竊以為神助之,歸服如流。”
躍馬河北岸有座洗劍亭,青頂紅柱,亭身泰半落在河面,建造者的精巧值得一夸。
平素常有文人雅客來此潑墨垂釣,又或是少艾少女相約互訴衷腸的佳地。然而,今天洗劍亭卻帶著一絲冷清。
只因亭子入口處,待立著一人。半身玄甲的男子虎目微閉,面色靜如平湖,雙臂環抱在胸前,腰間單掛一柄秦刀。論莊嚴氣度,不亞于軍中宿將。
這等人物在整個齊地都是不多見的,卻甘于充當守門之犬。可想亭中主人的身份是何等的顯赫尊貴。
亭下有兩人,一站一坐。
年過半百的老者穿著寬袍大袖的儒服,凈面美須。雙鬢雖然露蒼,但想必年輕時也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
老者略帶拘謹的站在亭子中央,望著那人的背影,說道:“臨淄、高唐、神沛等故齊五郡的郡縣兵約兩萬四千員,另外駐守神沛郡的三萬赤蟒軍。其中的老秦加起來也不還萬余人,一下子就要抽調八千。”
這些老秦勁卒無論戰力、忠心都不是六國的新附兵可比的。在軍中,也常常擔任什伯長的職位。別看這些職位卑微,卻是一支軍隊的骨架。有這一萬老秦人在,既能保障郡兵的戰斗力,更重要的是,能起到監督的作用。
那人倚坐在臨水的亭柱旁,從背影看,只能見著一身做工不太合身的黑色錦袍,以至于肩領左高右低。身旁放著個簡陋的圓簡寬口竹器,只是市集上的尋常物什。
“大河里的水漲滿了,就不用擔心小河會枯。伯昭,這個道理,你該明白。”他抓起一把魚食,拋出亭外,河面上立刻水波翻騰。
伯昭,再結合老者的雍容氣度。或許普通的升斗小民并不熟悉,但在臨淄的貴族眼里卻是如星辰般引人注目。劉伯昭,臨淄太守,受封文肅伯。因其出身黑甲軍,知兵事,有武略,故而朝延命其割制東方五郡的軍隊。細數當今天下的封疆大吏,如他這般的,不出一掌之數。
“請怒屬下愚鈍,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如何會有水枯之憂?”
“如果……,天絕霖,江湖涸,十日并出呢?伯昭,做好你的本分,何必事事都要問清楚。”
兩人打著機鋒,國運如水。
劉伯昭雖然覺得有些不對,卻也不敢多言。面前這人決定的事,還沒有人可以動搖。更何況抽調天下老秦人回鎮關中,是皇帝的令旨。
暫且放下這事,劉伯昭又道:“還有一事,想請候爺示下。近年來,東海郡的長生教不斷壯大,已經有北上蔓延天夷郡的跡象了。”
“呵呵,當初你擔任十八萬黑甲軍鎮撫官時,可沒見這么畏手畏腳。本候還記得,你初上任,便斬了一校尉,杖擊二名戰功赫赫的將軍。”
說起在黑甲軍的那段時光,雖然戎馬征戰之苦難以言盡,卻頗為令人懷念。后來轉任了文官,雖不勞力,卻更加勞心了。
“非是屬下不敢動雷霆手段,只是……長生教教主身份特殊。雖然事出有因,但陛下也的確承諾過“允其傳教東海畔”,若……”
面河投魚食的人飛快的打斷了他的話,語氣不容置疑。
“你聽錯了,陛下說的是‘允其傳教東海郡’”
劉伯昭很確定自己沒聽錯,況且知道這件密事的又不止自己。一字之別,卻是幾千里地方之差。東海畔,包括北起瑯琊,中過天夷,南至東海郡等臨東海的三郡之地。不過,他很快領悟了其中的深意。
“嗯,侯爺所言甚是,那屬下擇日挑選兵將入東海郡,專職此事。”
“放手去做吧,陛下命你都督五郡兵事,不是看在本侯的面子上,而是相信你的能力。”
那人又投了把魚食后,略微抬了抬頭,望向河面,“好一只野鯉。”
躍馬河南岸,有許多茅草屋零星散布著。
少年自小便跟隨師父在山上修道,師徒二人相依為命,與世隔絕,徐長卿的性子自然有些冷淡。他的家在城郊的一處僻靜地方,周圍少有人家。
門前有十幾株野生的美人蕉,再遠點便是躍馬河。他花了三四天時間,用收集到的茅草、竹子搭成的一個草廬,小到只要他躺下去便占了一半的空間。不過,好在勉強能遮風擋雨。
蹲在躍馬河邊的大青巖上,徐長卿掬起河水洗了個臉,看到不遠處的住所,少年咧嘴一笑,自己親手修造出來的草廬。
他想起跟師父住在大山里的日子。白天,趁師父不注意,偷偷跑到出去瘋玩。到傍晚時,太陽落山,百鳥歸巢,師父總會在小路盡頭焦急的眺望。而當他把采來的野花野草編成的花環戴在師父頭上,故意板起臉訓斥他的師父轉過身去,嘴角便會微微翹起。
徐長卿忽然鼻子一酸,他不明白,為什么師父要他提前下山,去找從來也沒聽說過的六國學院。
畢竟,他才十六歲啊!
師父自己也是到了三十歲后才下山的。
而師父的師父,徐長卿只在圖畫中見過的那一襲青衫。
據說到了六十歲才下山,下山后用了五年時間,合縱中原六國,將秦國的侵略大軍堵在函谷關以西四十年,迫使二代宏圖大略的秦王郁郁而終。
徐長卿站起身用力擦了一把臉,咕咕,肚子又歡快的唱起歌來,把好不容營造出來的酸楚氣氛給沖散了。
少氣輕輕拍了一下自己肚子,氣呼呼的道:“你啊你,能不能爭氣一點,才兩餐沒吃而已。難怪師父老笑我……”
“長卿啊,你肚子里面住著一只龍哦。”
徐長卿擦干臉上的水,正欲起身。突然瞪大了雙眼,望向河面,好像看到了極其不可思議之事。
四周無風,幾片落葉順著水流向西漂去……
躍馬河水回溯,由東向西倒流。水往高處走,千古未曾有過的奇事
只那么一瞬,徐長卿覺得自己好像被一雙眼睛盯住了,一動也不敢動。雙腿卻抑制不住的發抖,他也會恐懼。直覺告訴他,此刻他的生死掌握在這雙眼睛的主人的手中。
“嘩嘩……”水花聲響起,河面破開,一只金色鯉魚撞入少年懷里。
徐長卿一屁股坐到濕漉漉的河畔,恍然若夢,身上的內衣已經浸透了汗水。他牙關不停地打架,卻一字一句清晰的說道:“原來…是我眼花了,河水明明是自西向東流,肯定是……是太久沒吃肉了。”
少年揣著懷中的金鯉,連滾帶爬的離開河邊,余光略微向后掃了一眼,躍馬河水流向東,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