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墓門,到了林中,甚至馬上要走到禁地之外,柳其華每次回頭看過去,那一串長尾巴依舊。
“呃......不是說就此別過嗎?”
柳其華試著溝通。
少女眨著眼睛,一臉天真地說。
“對呀,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呀。”
柳其華很想告訴少女自己是女兒身。對著那張充滿希望的小臉,沒辦法說出口。
她在說與不說之間矛盾著,所以更加痛恨古墓派的變態規定。
像花朵一般的的女孩,呆在古墓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一直到生命耗盡?實在太殘忍了。
只不過,因為謊言建立起來的希望能支撐多久?
或許是柳其華的情緒過于外露,孫婆婆不再跟著,還把兩個小的領了回去。告別時,沖少女眉開眼笑地揮了揮手。
柳其華簡直沒眼瞧,自責之心更甚。她正悶頭走著,忽聽有人喊她。
“柳公子,你什么時候來的?”
柳其華聞聲看去,見尹志平一臉的驚喜,站在禁地之外的地方。
“其實,我一直沒走......”
這個問題,柳其華回答得很尷尬。
畢竟仗著熟知書里的情節,就私自參詳了人家祖師爺留下的東西,內心沒辦法像表面上那樣保持波瀾不興。
她這個樣子看在尹志平眼里,卻是另一番情形。
柳其華寫的信是他交到陸展元手里的。因為她不告而別,陸展元當時失落的樣子,他看得十分清楚。
陸展元走了之后,師父曾以此為例,告誡他要道心堅定,不要為男女之情所左右。
當時,尹志平確實聽到了心里面。只是這幾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總喜歡往禁地這邊跑。
每每看到樹木豐茂的樣子,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柳其華笑意盈盈站在他眼前,說他這人心到不壞時的情景。
尹志平有點沮喪。他這個樣子下去,恐怕不行。
今天,他已下定決心,最后一次來禁地這里。結果,居然有天大的驚喜等著他。
“那,我去稟告師父,請你到重陽宮坐坐如何?”
柳其華是看過書的。自然知道尹志平之后會對古墓中的某人,做些不可描述的事。讓人不免給他劃到淫邪之徒那類。
可是眼前的他還是個小道士,人和善守禮,態度友好,說話也得體。
那天明知道蜜蜂會蜇人,還站在原地等她。柳其華雖然不喜歡他,也討厭不起來。
“不用了,這次是真的要走,就不專門向丘真人道別了。”
尹志平失望地點了點頭。
“好。不過師父正好要動身去嘉興,要是順路,不妨結伴一起走,路上也安全些。”
他聽師父提過柳其華的身世和遭遇。
至于消息來源,他不用猜也知道是陸展元說的。
她家在嘉興,肯定是要回去的。所以他才會極力相邀她同行。
少女不滿自己被忽視,上前一步隔在兩人之間。
“有我在,用不著和你們臭雜毛一路。”
尹志平因創教真人定下嚴規,不得入林。那天要不是陪柳其華,根本連禁地的邊都沒踏足過。所以,并沒見過少女,當下一怔。
柳其華略顯尷尬地向古墓的方向偷偷地指了下。
尹志平腦子轉得不慢,立刻明白,她之所指是少女出處。對這位芳鄰的不友好態度,他感到莫名。
“不知道芳鄰有何見教。”
尹志平禮尚往來,問得有點冷淡。
他知道自己是修道之人,不該受外物影響。可那天柳其華被暗器所傷的事,他就是耿耿于懷。
“離我倆遠點,我不耐煩看見你們!”
少女十分不客氣。在她心里,王重陽對師父薄情寡義,所以他的徒弟,包括整個全真教沒一個好人。
尹志平詫異地看了少女一眼,因為她看柳其華的眼神讓他感覺很怪異。
柳其華看著少女,認真地說:“嘉興我是肯定要回去的。報仇前,我要先拜祭下爹娘和家人。”
“人家早就說了,陪你一起去。”
少女看著柳其華,面有赧色,小聲地咕噥著。
古墓和全真兩派之間的齟齬,柳其華知其大概,心中忽地有了主意。
“你要跟著也行。不過,怎么走,和誰走,都要聽我的。”
雖然全真教屢屢好心辦壞事,但柳其華還是希望少女能和他們搞好關系。
畢竟離開古墓,行走江湖還是多些朋友比較好。
何況,全真七子中,除了孫不二性情不太好相處,其它人基本上都是熱心腸。
少女猜到了柳其華的意思,噘著小嘴,瞪了尹志平一眼,不太情愿地說:“好吧。”
“你叫什么名字?”柳其華問。
“師父在世時一直叫我小喜。要不你給我取個名字吧,就用你的姓。”
少女滿臉的期待。
提到取名字,柳其華想起了錢小滿,心里陡然難過起來。
那個陪她一起去大理的小女孩,把自己和全部的愛永久地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她那天傷心而走,連一枝香都沒為小滿點過。今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補上。
“你怎么了?”
少女自小便服侍林朝英,所以很會看人眼色。
“沒什么,想起個故人。”
柳其華深吸了口氣,平復著心情。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名字取好了,就叫柳遷鶯吧。”
柳其華取的是遷鶯二字的本意:黃鶯飛升移居到高樹上。
自然是希望她能自由自在,遠離古墓,去她想去的地方。
“好聽,我喜歡這個名字。一聽就知道和你是一家人。”
柳遷鶯顯然很高興。
對于她的快樂,柳其華靜默了幾秒,轉頭對半天沒出聲的尹志平說道:“這回又要勞煩尹道長領路了。”
尹志平含笑稽首道:“貧道求之不得。”
往重陽宮的路上,柳遷鶯的目光,沒舍得從這個讓她芳心暗許的人身上離開半分。漸漸地,她不安起來。
柳其華并沒刻意壓低聲線。
她的聲音雖不如其它女子那么甜美嬌媚,但勝在清悅、動聽別有韻味,而且本音仍是雌音。
“你是因為從小身體不好,才打的耳洞嗎?”
柳遷鶯指著她的耳洞,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
柳其華對于即將暴露的女兒身,喜憂參半。
喜的是,終于不用再被同性愛慕的眼神一直盯著。
憂的是,古墓派的人無論行事還是感情上都有點偏執。
一旦察覺所愛非人,柳其華不知道少女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她不希望柳遷鶯回到那個陰森、黑暗,不見天日的地方。古墓如它的名字一樣,真的不適合人類居住。
對上柳其華坦然的目光,柳遷鶯幾乎想為自己剛才荒誕的念頭道歉。可是,眼前的人竟是比師父更美麗的存在。
那樣的眉眼,那樣的鼻子,那樣的嘴唇,絕不可能生在男人臉上。她越看心里越涼。
“你到底是男是女?”
她終于忍不住地問了。出口的瞬間,已經后悔不迭。
“你眼中看到的是什么,便是什么。答案就在你心里,不是嗎?”
柳其華吁出口氣。
“你居然敢騙我!”
少女的疑惑得到了證實,她羞怒交迸,手里的劍抵在柳其華頸間。
她感覺自己一片癡心錯付,簡直是個笑話。
尹志平大驚,沒料到少女說翻臉就翻臉,想要出手相救已然不及。情急之下,喝道:“快放開柳公子!”
柳遷鶯聽了,眼睛一亮,充滿希望地問。
“臭雜毛叫你柳公子,你又穿著男裝,所以你不是女子,對不對?”
柳其華不想傷害一顆少女的心,但也沒辦法說謊,只能心平氣和地說:“我是家中獨女,從小被當成男孩養大。至于男裝,我穿習慣了。這些你若不信,隨我去嘉興走一趟便知道真假。”
“不對,你騙人!你怎么能是女子!你明明說可以為了我而死的!”
身為古墓派的人,別的什么都可以忽略,唯有這句話不能忽略。
“只有男女之間才能交付生命嗎?”
柳其華問。
“我......別問我!”
少女沒法回答。
“難道隨便哪個男人肯為了你死,他就一定可以托付終身嗎?他就不會變心嗎?”
柳其華再問。
這世上或許有的人,你可以把后背交給他,但不代表可以把后半輩子也交給他。
少女淚盈于睫,顫聲說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若是女子,剛才你說的全不作數!我要遵守門規一世居于古墓,終身不下終南山!”
“什么狗屁門規!你在古墓里,哪有機會認識這樣的男子。既然出來了,不如陪我去嘉興吧。”
柳其華越說越覺得這門規荒唐可笑。一直呆在地下,莫說是男子了,根本碰不到人好嗎?
“不許你說我們門規不好,再說我就殺了你!”
少女有心給柳其華個教訓,可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女子還是下不去手。
她灰心地收了劍,往古墓的方向走去。
“一定要回去嗎?”
柳其華攔住她。
“你不是要陪我回嘉興嗎?”
少女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
“你走吧。孫婆婆脾氣不好,再不走,一會她知道你騙我的事,可不會放過你。”
柳其華張嘴欲言,隨即放棄了。此刻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知道不怪你,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
少女說完,逃也似的跑向密林之中。
尹志平沒想到是這種情況。對芳鄰的遭遇,他不知道說什么好,略顯尷尬地說:“柳公子,咱們走吧。”
柳其華點點頭。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非她所愿。但她留下的意義不大,唯有寄希望于少女自己想通。
少女狂奔回古墓。
孫婆婆和兩個小的看見她,一臉的茫然。
“怎么就你自己?柳公子呢?你這么快就回來,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孫婆婆滿腹疑惑,只能小心翼翼地一個個地問。
“她是女子。”
少女回答得很簡短。
“什么?!那,那那......豈有此理,你等著,我去教訓她!”
孫婆婆當然知道古墓的門規,所以更加氣憤,轉身向墓門走去。
“是我命苦,怪不得別人。孫婆婆,別追,她應該已經走遠了。”
少女的心情惡劣,不想多說話,獨自向石室內走去。
石室內空無一人,仿佛之前的打斗與笑語全是幻覺。少女心里空落落的。
她站在林朝英的畫像前半天,想的全是柳其華說的那些話。言猶在耳,但人,今生不會再遇到。
她一直灰暗的人生,只有今天是彩色的,真實的。甚至,她還有個極具畫面感的名字——柳遷鶯。她很喜歡。
可惜,她只活了一會,便重回地下,不見天日。
少女茫然地走著。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穿過一個又一個的甬道,直到隨手打開的石室壁上的桃花,瞬間吸引住了少女的視線。
這一定是柳其華畫的,簡直和真的一個樣。
想起她說起畫時,臉上驕傲的模樣,少女忍不住摸了摸石壁上凸凹有致的花瓣,不覺潸然淚下。
她第一次心動的對象竟然是女子!她的初戀亡于今天。
隨著打開的石室越來越多,少女收獲了越來越多的桃花。
最多的一間,她不僅看到了桃花,甚至還有桃樹上的黃鶯。
在這之前,少女沒見過黃鶯,但她知道這只展翅欲飛的小鳥,就是她名字里包含的黃鶯。
曾經飛出去過,就不應該有遺憾了。少女心情忽地好了很多。
身后有兩道嬌嫩的聲音同時響起。
“師父,你怎么了?”
少女看了看兩個徒弟,說道:“你倆還不知道咱們的門規吧。今天師父就告訴你們。”
“好啊。”
兩個小的乖巧極了。
“你們的祖師婆婆在創建門派的時候立下的門規。凡是得她衣缽真傳之人,必須發誓一世居于古墓,終身不下終南山,但若有一個男子心甘情愿的為她而死,這誓言就算破了。不過此事決不能事先讓那男子得知。”
“為什么?”
問的人是李莫愁。她比小龍女大好幾歲,對外面的向往也多了許多。
“只因你祖師小小認定天下的男子無不寡恩薄情,王重陽英雄俠義,尚自如此,何況旁人?決無一個能心甘情愿為心愛的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的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
少女幽幽地說著。
“我......我要下山。”
李莫愁嚅囁著。她才不要在這黑黢黢的地方,一直呆到死。
少女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
“也好。”
她看了眼年齡更小的徒弟。
“你呢?”
“我覺得這里挺好的。為什么要離開?”小龍女奇怪地問。
少女恍了下神,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良久,吐出句話。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祖師婆婆的衣缽就傳給你吧。”
李莫愁瞪了小龍女一眼,猛地推了她一下,轉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