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還是那個嘉興。桃花依舊,煙雨如昨,放眼之處皆可入畫,只是這幅畫里,柳其華沒有了家,也尋不回她的家人。
昔日柳府的熱鬧景象,早在那場無人撲滅的火中化為烏有。
眼前的焦土殘垣無時不在提醒著,她生命中有過那樣一個夜晚,黑暗漫長得沒有盡頭,吞噬了她所有的幸福與快樂的時光。
腳下踩的,曾經有血浸過的地方,有著更醒目、更深重的焦黑。甚至,還呈現著噴濺的形狀。
那晚的情景,沒因那把火而殆盡,反如電影般在她眼前回放。
深切的痛,讓人無法呼吸。
柳其華睜大眼睛,看向遠處。初夏的陽光照在人的肌膚上,微有些燙。
有風輕掠過耳邊,一小綹散落的頭發,動成揮手作別的樣子。忽高忽低,或遠或近,顯得情意綿綿,難舍難離。
遠去的只有風,還有什么都沒帶走地云,一朵一朵地,飄過。心底的沉重,依舊留了下來。
柳其華努力把自己站成了一棵秋天的樹。所有代表著快樂的葉子全部掉光,這樣才感覺不到痛。
她沉默得很徹底,若不是劇烈起伏的胸口,不會讓人察覺她此刻的心情決非表面那么波瀾不興。
尹志平離她最近,難免感染到了柳其華的情緒,心莫名悲痛起來。
他寧可她放聲大哭一場,也比現在隱忍不言的好。
丘處機雖與人在嘉興有舊約,但此時氣氛凝重,道別的話沒辦法說出口。
“柳公子,不知道祖上有沒有選好的地方?剛才貧道掐算了一下,今天日子不錯,可以將先人遺骨移過去,以后也好拜祭。”
柳其華正要點頭應下,身后由遠及近有跑動的腳步聲和略顯激動的男聲傳來。
“其華妹子,什么時候回來的,為什么有事不去找我?”
柳其華回過頭,撩了下眼皮,對著來人默然不語。
那人一路小跑,臉上洋溢著無法掩飾的笑容,來到柳其華身前,習慣性地留了三步半的距離。
“其華妹子,我是你承業哥哥,難道不認識了?”
柳其華唯一的回應是,眼珠朝他的方向,微微轉了下。
在她沒想好怎么對付他們父子的時候,蓋承業就這樣跑到她面前,讓她無所適從,亦有些憤怒。
蓋承業習慣了她對自己不假顏色,卻受不了她如看陌生人那般別無二致的眼光,和臉上半點表情都欠奉的樣子。
“為什么不理我?!”
蓋承業大聲問完,看見她嘴角倏忽而逝似嘭非嘲的笑意。
他情緒瞬間有些失控,要撲過來卻被尹志平攔住了。
“你是誰?憑什么不讓我過去?”
要不是尹志平完全是道士打扮,蓋承業會以為自己多了個情敵。
他試著沖了幾回,都被對方輕描淡寫地化解掉。
“貧道覺得這位公子還是留步的好。柳公子現在的心情不宜被別人打擾。”
這個男子與柳其華相識不假,但尹志平從她的眼中看到的不是驚喜而是嫌惡與恨意。
“其華妹子,那個告示只是做做樣子。畫像雖然掛著,但不會有人動你。要不然,你也不可能進得了嘉興。你那么聰明,肯定猜得到,對吧?”
柳其華沒攆他走,讓蓋承業感覺自己和她之間還是有希望的,所以竭力地解釋著。
其實事實與蓋承業說的有很大出入。蓋知府這么做,完全是為了引君入彀。
柳其華殺了金使逃跑的事,沒給蓋知府帶來什么麻煩。但是一旦柳其華自投羅網,他就又有了向主子獻媚的機會。
蓋承業顧不了那么多,只要柳其華能留下來,他自然會讓爹爹改變主意。而她身后沒有了柳家的支持,想必那些限制條件就不用考慮了。
想到他將要抱得美人歸,實現多年的心愿,不由得心中萬分激動。
“還有,我為二老準備了上好的壽材,就等你回來,將他們移入吉地。我考慮得是不是很周到?”
蓋承業說完,偷眼去看她的反應。
如他所愿,柳其華忍無可忍地開口了。
“趁著我沒改變主意,滾遠點!”
“為什么這么對我?我又沒做錯什么?”
蓋承業感到委屈。他事前并不知情,事后也盡量彌補,她干么仇視自己?
“勾結金人,滅我柳家滿門的是誰?別說這些和你們蓋家沒關系!”
柳其華顫聲問道。
“那是胡沙虎干的,和我根本沒關系。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誰也不想的?!?
蓋承業越說聲音越小。
他爹早就打定主意,讓他去金國謀個一官半職。他深思熟慮了幾天,應承下來。當然這些不能和柳其華講。
柳其華冷笑了下,指著那個簡陋到極點用塊木板臨時充當的墓碑。
“我爹娘就埋在這里,這些話你對著他們說。”
“我?”
蓋承業看著那塊木板,心里毛毛的,有點害怕。
很快某個稱呼,讓他感到十分刺眼。
他指著那幾個字,問道:“這個姓黃名固的人是誰?好不要臉,居然敢占你便宜!等我看到他的,一定要人打死他!”
柳其華冷冷瞅著他,嘴角微微扯了下。
“他是誰,上面不是寫得很清楚嗎?”
蓋承業像受到了無比巨大的刺激,瞬間張大了嘴,半晌才緩緩合上,兀自喃喃著:“不可能!你什么時候認識他的!”
柳家出事前,他幾乎每天都和她見上一面,根本沒發現柳其華對誰感興趣。怎么會突然一個自稱是她夫婿的人?
“就是那天啊。”
柳其華似笑非笑。
“哪天?”
蓋承業滿心疑惑。
“在福滿樓斗畫那天發生了很多事,不只這一件?!?
柳其華樂于提醒。
“是那個出手幫你的家伙?他長得那個怪樣子,你居然也看得上!哪點比得上我?”
蓋承業當然有印象,那人一出手,便讓胡沙虎受了傷。武功真是了得??蛇@不足以讓柳其華看上他吧?
柳其華略嘲。
“看不看得上他,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而且,在我心里,阿固哪點都比你強?!?
蓋承業越想越不舒服。
“憑什么?別忘了你的那些條件,他哪個符合?”
“符不符合,有什么打緊?只要我柳大郎喜歡他就夠了。今生,我非他不嫁!”
“你?你們?私相授受,不知羞恥!”
蓋承業受不了她說話時,臉上流露出的憧憬。
“我和他兩情相悅,男未婚、女未嫁實乃天作之合。至于不知羞恥這四個字,送給你們這對與金人勾結的父子正合適?!?
柳其華口才甚利。蓋承業說不過她。
她臉上的笑容刺得蓋承業眼睛和心同時酸酸的。
他更想把那個木板撥出來,扔得遠遠的,偏偏尹志平總是擋在前面,讓他無法得逞。
“死雜毛......”
蓋承業沒法罵下去,因為另一個中年道士撥出了劍,正指著他。
他瞬間收回了剩下要說的話,假裝咽了下口水,又清了清喉嚨。
“這位道爺,我過去不會對其華妹子不利,只想把那塊木板換一換?!?
丘處機的脾氣向來暴躁,若不是在柳氏夫婦墳前,他肯定對這個勾結金狗的紈绔子弟痛下殺手。
眼下終于有了機會,他才懶得廢話,直接把劍向前遞去。
“等等,別殺我。其華妹子,救命?!?
蓋承業苦苦哀求。
“丘道長,劍下留人。”
柳其華連忙制止。
丘處機十分不贊同地看向她。
“你確定要放了他?”
真是婦人之仁!
“我只是想自己動手。”
柳其華的解釋很簡短。
“好。”
丘處機答應得很痛快,倒轉劍柄,遞到柳其華面前。
柳其華接過來,并不急著刺過去。端詳了會兒劍柄,伸手在劍身輕彈了下,“叮叮”聲十分悅耳。
終于,她橫劍于胸前,腕子一翻搭到了蓋承業頸間。
“你要干什么?”
蓋承業像是忘記了害怕,梗著脖子底氣十足地問。
柳其華冷冷答道:“猜。猜對了,讓你死得痛快點?!?
“那你動手吧。”
蓋承業自信滿滿。
回答他的是頸間微微進入地冰涼,以及仍然不斷加深的刺痛。
“你,你真的要我死嗎?我從來沒對不起你?你家的事,我當時并不知情。否則,哪能不提醒你?”
柳其華沒想殺他。但心底無法彌合的傷痛和無邊漫延的恨意,此刻,正在釋放。
她情緒有些失控,拿捏不了力道。
劍身不斷推進,蓋承業放棄了掙扎,有點賭氣式的抓住那只握劍的手。
“我知道你恨我和我爹。可是,那天不許派人相助的命令卻不是我爹下的?!?
柳其華停了動作,盯著他。
“在這嘉興府還有能大過你爹的官嗎?”
蓋承業自嘲地笑了下。
“嘉興府沒有,但臨安有。”
柳其華沒接話,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其華妹子,當年柳世伯為了不讓你入宮不惜辭官,你真以為事情就到此結束了?宮里派到嘉興的畫師,每年都送一幅你的畫像到宮里。以你的容貌才情,官家真的會放棄嗎?”
柳其華一怔,反問。
“為什么你知道得這么清楚?”
那位畫師就住在蓋府。蓋承業沒法回答,只好把話題扯到別處。
“其實宮里每年都會派人來催婚,只不過柳世伯沒說,你不知道罷了。你在嘉興無人不知,偏偏名聲傳不出嘉興,難道你沒想過為什么嗎?其中固然有柳世伯的功勞,但更重要的是宮里的那位不希望你名氣太大?!?
柳其華回憶中每年確實有那么幾天,爹爹的脾氣特別大,而且嚴令她不許出門。莫非真是這個緣故?
蓋承業看了看她的臉色,繼續往下說。
“任誰被拒婚十多次,也生了惱意。何況被拒的還是天子。所以,完顏永濟提了個條件,臨安的那位立刻答應?!?
柳其華明知他是在賣關子,還是忍不住要問。
“什么條件?”
“得你一人,可免半數歲幣。”
此話一出,連丘處機師徒也為之訝然。這連和親都不算,比歲幣還讓人感到恥辱!
柳其華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著情緒。扯了扯唇角,冷笑連連。
“原來我竟有這般的價值?真是活該被犧牲!我被你們賣了不打緊,其它柳家人何辜,他們是大宋子民,嘉興也是大宋的地方,為什么任由他們被金狗肆意屠戮?”
柳其華指著腳下的焦土,“哈哈”笑了兩聲。
“真是可笑!整整一夜,連個救火的人都沒有。否則,不會燒成這樣!好一個狗皇帝!好一個大宋王朝!可憐我爹爹一輩子忠君愛國,如今落得這個下場!”
“你大膽!怎么敢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你......!”
蓋承業看著她欲哭無淚的樣子,實在說不下去。其實他心底的大逆之言不比她少,只不過不敢當眾宣之于口。
“說又怎樣,做又如何?讓那昏君誅我九族嗎?我的九族就長眠于此,我到想看看如何誅?!?
她看起來很激動,蓋承業想安慰她幾句,偏又不知說什么恰當。
尹志平上前勸道。
“柳公子,請節哀。”
他本不擅長言辭,干巴巴的說完,自己都覺得沒什么說服力。指著那塊木板,斟酌了下字眼,繼續勸著。
“既然回來了,為先人換個石碑,豈不是更好?!?
柳其華按捺下激亢的心情,承了他這個情,點頭應下。
像柳家這種大戶人家的棺木、墓地,甚至碑石都是早早備好的,她只需跑跑腿即可。
丘處機一向俠義心腸,見她家破人亡,無所依靠甚是可憐,主動攬下了相應事宜。
柳其華也不客氣,當下悉數拜托師徒二人。
蓋承業被晾在一邊,無人理睬。
他有心幫忙,卻不敢靠前。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一路追尋著柳其華的身影。
他和柳其華自幼相識,一同長大。雖然他從沒被她放在眼里過,但他心里一直是她,從沒改變。
那個從他童年時期美麗到現在,才情驚艷、脾氣囂張的女子,已經名花有主了。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他寧可她一輩子誰都不嫁。
最好她如花一般的生命,從發芽、抽條,綻出苞蕾,再盛放,由嬌艷到凋零,只為他一個人。
他自知不是摘花之人,卻始終有摘花之意。
如今花期正盛,卻有個不知道哪來的家伙,不知羞恥地連盆都要端走。
蓋承業憤憤不平。
她若肯嫁給自己,哪會有當日之禍。
官家雖有讓她入宮之心,也不會強納人妻為妃,更不會惱怒之下,用她抵那歲幣。
柳家哪有滅門之禍?
紅顏禍水!她明知自己天姿國色,卻天天在外拋頭露面,這才惹得金人的覬覦。
若她嫁了自己,他爹也不會心狠如斯。蓋家與金人一向交好,自會保得柳家周全。全怪她!
電光石火間,蓋承業不禁思緒萬千,如潮般翻涌。
他撇不清自家與金人的關系,又知道與柳其華今生再無希望。在悔恨與絕望之中,無法自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