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掖庭秋深鎖蛾眉
長安城的秋,是浸透了權勢與寂寥的。巍峨宮墻如沉默的巨獸,吞噬著無數青春的華彩。掖庭——這深宮中最為幽暗的角落,更是連秋陽都吝于光顧。枯黃的藤蔓攀附著冰冷的石壁,在穿堂而過的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木料、劣質脂粉和一種揮之不去的、類似霉爛的氣息,那是希望被長久壓抑后腐朽的味道。
斗室之內,燭影搖紅,光影在斑駁的墻壁上跳動,如同不安的魂靈。王嬙,這個來自南郡秭歸、名動鄉(xiāng)野的絕色女子,此刻只是這深宮無數待詔宮女中的一個符號。她獨坐于一方磨得發(fā)亮的菱花銅鏡前。鏡面有些模糊,映出的容顏卻依舊清麗難言,眉如遠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波,只是那眼底深處,沉淀著一層宮墻也無法完全遮蔽的靈秀與倔強。然而,再美的容顏,在這不見天日的掖庭,也不過是蒙塵的明珠。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一遍遍拂過案頭那具焦尾琵琶。桐木的琴身溫潤如玉,承載著家鄉(xiāng)的山水記憶和少女時的無憂時光。七根冰蠶絲弦緊繃著,冰涼沁骨,仿佛是她在這座巨大金絲牢籠中,唯一能觸碰到的、通往自由與真實的橋梁。偶爾,她的指尖在弦上輕輕一劃,未成曲調,只發(fā)出一聲低微如嘆息的輕響,便迅速湮沒在掖庭死水般的寂靜里。
(二)畫骨邪術驚深宮
突然!
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比刺耳的金鐵刮擦之聲,毫無征兆地從窗外濃稠的夜色中傳來!
那聲音,如同毒蛇的鱗片摩擦著冰冷的石板,又像鈍刀在緩慢地鋸割骨頭,瞬間刺穿了掖庭慣有的死寂,也刺入了王嬙敏感的耳中。她心頭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背攀升。
她悄無聲息地起身,如一片輕羽般移至窗欞旁,屏住呼吸,透過窗紙一個微小的破洞向外窺視。
慘淡的月光吝嗇地灑在庭院中,將對面畫師值房的窗紙映得一片昏黃。窗紙上,一個被燭光扭曲放大的身影正劇烈地晃動著——正是那執(zhí)掌宮女命運、權勢熏天的畫工毛延壽!
但眼前的景象,絕非尋常的丹青繪事!
毛延壽并非端坐執(zhí)筆,而是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站立著,仿佛在進行某種邪異的儀式。他左手五指箕張,指關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爆響,右手則懸腕擎著一管看似尋常的狼毫筆。然而,那筆尖此刻卻氤氳著一層詭異的幽綠寒芒,在昏黃燭光下流轉不定。筆鋒所蘸,也絕非尋常朱砂顏料,而是一汪粘稠如新鮮血液、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甜異味的赤紅色漿汁!那漿汁在筆尖滾動,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散發(fā)出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帶著硫磺與腐肉混合氣息的淡紅穢氣。
毛延壽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沉嘶啞,如同毒蛇吐信,念誦著完全不屬于中原的、充滿原始野性與惡毒的咒言。隨著咒語,他右手腕以一種違背常理的柔韌度緩緩轉動,筆尖對準了案上一幅剛剛勾勒好輪廓的宮裝仕女圖。那畫中女子眉目依稀,顯然也是一位待詔的宮女。
“不識抬舉的賤婢!敬酒不吃吃罰酒!”毛延壽眼中閃爍著貪婪與殘忍交織的邪光,發(fā)出一聲夜梟般的低笑,“黃金不獻,永無天顏!讓老夫給你留個‘好印記’!”
話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抖,筆尖如淬毒的毒針,帶著一縷破空尖嘯,精準無比地點向畫中女子的眉心!
“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輕響,仿佛燒紅的烙鐵燙在了生皮之上!那點赤紅的朱砂落在畫紙上,并未暈染開,反而如同活物般劇烈地扭動、膨脹!瞬間,那點朱砂化作一枚丑陋猙獰、仿佛剛從膿瘡里擠出的巨大黑痣!更恐怖的是,那黑痣的邊緣,竟延伸出無數細密的、如同蛛網般的黑線,迅速爬滿了畫中女子的整個臉龐,將原本清秀的五官扭曲得如同惡鬼!一股濃郁了十倍的陰寒穢氣,帶著絕望的哀嚎幻聽,猛地從那畫紙上爆發(fā)出來,穿透窗紙,直撲王嬙面門!
一股難以遏制的、混合著滔天憤怒、極致惡心與深切悲哀的洪流,瞬間沖垮了王嬙的理智堤壩!她并非僅僅為自己可能遭遇的厄運而怒,更是為那無數被此等邪術無聲戕害、在絕望中枯萎凋零的姐妹!這煌煌大漢的深宮,金玉其外,內里竟已污穢、扭曲至此等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三)弦驚風雷破暗夜
怒極!恨極!悲極!
王嬙雙目赤紅,胸中一股不平之氣直沖頂門!她再不顧深宮禁忌,身形如被狂風卷動的柳絮般急轉,抄起案上那具焦尾琵琶!那琵琶入手冰涼,此刻卻仿佛感應到了主人火山般的情緒,琴身竟微微震顫起來!她五指如輪,不再是撫慰心靈的輕攏慢捻,而是灌注了全身力氣、凝聚了所有悲憤與不屈,狠狠向那緊繃的絲弦拂去!這一拂,是靈魂的吶喊,是沉默者的爆發(fā)!
“錚——鏘!!!”
一聲裂帛穿云、石破天驚般的尖嘯驟然炸響!那不是尋常的弦音,而是凝聚了實質殺意的無形罡刃!音波以肉眼可見的波紋形態(tài),撕裂了沉悶得令人窒息的空氣,帶著刺耳的尖鳴,如同無形的巨斧,悍然劈向畫師值房的窗戶!
“噗噗噗噗!”案頭那盞搖曳不定的油燈,燈芯應聲而斷,火焰瞬間熄滅,只余一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裊裊上升。整個斗室,連同窗外的小院,瞬間被濃墨般的黑暗吞噬!只有毛延壽值房窗戶上那個被音刃撕裂的巨大破洞,透出里面驚慌搖曳的燭光。
“何方妖孽?!膽敢壞我大事!”窗外傳來毛延壽又驚又怒、氣急敗壞的厲吼,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顯然,這蘊含奇異勁力、能隔空滅燭毀窗的弦音,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四)盲叟傳譜揭秘辛
就在這令人心悸的死寂黑暗中,一個蒼老、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枯木,卻又帶著一種洞穿世事滄桑與無盡疲憊的聲音,幽幽地從王嬙身后最黑暗的角落響起:
“好一曲《清商怨》!弦凝殺意,聲帶風雷,初具裂帛穿云、驚鬼泣神之雛形…可惜,可惜啊。”
王嬙心頭劇震,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瞬間從狂怒中清醒了幾分。她猛地回身,緊握琵琶護在身前,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黑暗中,一個佝僂得幾乎蜷縮成一團的身影,如同從地底滲出般緩緩顯形。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光,勉強能看清那是一位須發(fā)皆白、亂如枯草,形容枯槁到極點的老者。他身上的舊宮監(jiān)服飾早已破爛不堪,最駭人的是,他臉上本該是雙眼的位置——只余下兩個深陷的、疤痕扭曲猙獰如同蜈蚣盤踞的窟窿!空洞洞地“望”著王嬙的方向,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此人正是十年前因觸怒權貴而被處以剜目極刑、本該“暴斃”卻神秘消失于掖庭深處的前代樂府令——司空晦!
“殺氣太重,剛猛無匹,卻失之圓融流轉,更未臻‘意與神合,氣與韻通’的至高妙諦。”司空晦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在點評一件與己無關的器物,“你心中之怒,如燎原野火,焚盡八荒,固然剛烈,卻不懂得收束凝聚,更不知引天地浩然之氣為己用。這般蠻力,如何能破得那毛延壽以中原‘畫皮’邪術為表,內里卻糅合了匈奴狼庭薩滿‘喪魂咒’精粹的‘喪魂痣’妖法?”他空洞的眼窩微微轉動,仿佛能“看”到王嬙臉上驚疑不定的神情,“你那一道弦音,至多驚擾于他,傷其皮毛,連那承載邪術的畫紙都未能真正損毀分毫。”
王嬙倒吸一口冷氣,聲音因震驚而微微發(fā)顫:“喪魂痣?匈奴薩滿?前輩…您是說…”
“不錯。”司空晦緩緩點頭,那枯瘦如鷹爪般的手下意識地撫摸著臉上可怖的傷疤,動作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記憶。“老夫當年執(zhí)掌樂府,名義上整理音律,實則通曉歷代秘聞異術,更曾以‘協律郎’身份隨冠軍侯(霍去病)大軍深入漠北絕域,親歷過匈奴薩滿的詭譎手段。毛延壽此人,心術不正,貪得無厭,早已被匈奴王庭重金收買,成為潛伏漢宮的毒牙!他所用之‘血砂’,絕非人間凡物!乃是以含恨而死的胡奴心頭精血為引,混入北地萬年寒潭底淤積的、飽含陰煞怨念的‘九幽穢泥’,再經匈奴大薩滿以‘血狼祭’邪法炮制七七四十九日而成!點于畫像之上,非是簡單的毀人容貌,而是以陰毒咒力污人神魂本源,鎖其命宮氣運!中術者,非但容顏生惡疾,更會心神恍惚,噩運纏身,生機如風中殘燭,日漸枯萎,最終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凄慘死去!老夫…老夫便是當年無意間窺破他深夜與匈奴密使交接此物,并暗中試驗于宮女身上的勾當,欲拼死將此驚天陰謀稟明圣上…才…才招致這剜目之禍,被污為‘妖言惑眾’,廢為庶人,秘密囚禁于此暗無天日之地,生不如死…”
說到最后,他那沙啞的聲音里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與無邊的蒼涼。他枯瘦的手在懷中破爛的衣襟里摸索了許久,仿佛在尋找一件失落的珍寶。終于,他顫巍巍地掏出一卷物事。
那東西的材質極其奇特,非帛非紙,觸手冰涼滑膩,卻又堅韌異常,在黑暗中隱隱透出一種歷經滄桑的、仿佛沉淀了千年風沙的蒼黃光澤。上面用極其古老、仿佛鳥跡蟲文般的暗紅色符號勾勒著奇異的圖譜和文字。
“此乃…《塞上驚鴻譜》。”司空晦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凝重,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意味,他將這卷奇異的“樂譜”小心翼翼地遞向王嬙的方向。“非是尋常娛人耳目的宮商角徵,而是老夫當年在漠北龍城故地,于生死絕境之中,觀大漠孤煙直貫九霄,其勢磅礴如龍;聽長河落日余暉下,失群孤雁哀鳴穿云裂石,其聲凄厲驚魂…于天地寂寥、心神俱震之際,偶得一絲天機靈光,融畢生音律造詣與武道感悟,嘔心瀝血所創(chuàng)。其核心奧義,便是引天地萬物之‘勢’與‘韻’,化入五音六律之中!以音律為引,導天地之氣;以氣御勁,以勁生形!弦響處,可裂金石,可斷江流,可破邪祟障壁,可驚鬼神退避!”
他空洞的眼窩“凝視”著王嬙,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她靈魂深處的悸動。“方才你含怒撥弦,無意間竟引動了周遭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天地之氣附著于音波之上,此乃萬中無一的根骨天賦,亦是冥冥中注定的宿緣!此譜…沉寂十年,或許…注定要在你手中重現光華,響徹寰宇。”司空晦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如同塞外嗚咽的朔風,充滿了蒼茫與警告,“然則,欲將此譜修至大成,非僅靠宮墻內這一潭死水般的苦練所能企及。其真正的神髓,在于‘孤煙’之直沖云霄、不屈不撓的意志;在于‘大漠’之浩瀚無垠、包容萬物的胸懷;在于‘長河’之奔流不息、剛柔并濟的力量!唯有置身那塞外絕域,以肉身親歷風沙磨礪,以心靈感應天地浩氣,方能真正喚醒這弦中沉睡的風雷!此去…前路漫漫,兇險莫測,白骨鋪道,血染黃沙…你…好自為之…”
(五)風起青萍引長歌
司空晦的話音未落,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極其陰冷刺骨的穿堂風,猛地卷過這狹小的斗室和死寂的庭院。風吹得破舊的窗欞劇烈搖晃,發(fā)出如同塞外胡笳般凄厲悠長的“嗚嗚”悲鳴,又似無數冤魂在黑暗中低泣。這異樣的風聲,在這深宮秋夜中久久回蕩,仿佛來自遙遠塞外的預兆,帶著血腥與風沙的氣息。
王嬙緊緊握著手中那卷冰涼沉重、仿佛蘊藏著塞外萬鈞風雷的《塞上驚鴻譜》。指尖傳來的不僅是奇異的觸感,更是一種沉甸甸的宿命感和一股沛然莫御的磅礴力量。案頭的燭火早已熄滅,眼前一片漆黑,前路更是迷霧重重,殺機四伏。
然而,在這無邊的黑暗與刺骨的寒意中,一點不屈的、熾熱的火光,如同燎原的星火,已在她那雙秋水般澄澈、此刻卻燃燒著決絕意志的眸中,悄然點燃,并且越來越亮,幾乎要刺破這掖庭的沉沉夜幕。焦尾琵琶冰冷的琴身貼著她的手臂,那七根緊繃的絲弦,仿佛在無聲地共鳴,渴望著即將到來的、撕裂一切桎梏的驚天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