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間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柳青盯著秦朗青白的指尖，那里還殘留著她照片的棱角。法醫推著擔架床從她身旁經過，金屬輪子碾過地磚的聲響，像極了那夜秦朗教她舞劍時木劍劈開雨幕的節奏。

“秦先生手里攥得緊，我們掰了半小時才拿出來。“殯儀館工作人員擦著汗退到一旁，柳青這才發現照片背面有行小字，用鋼筆寫著“吾愛若薇“，墨跡洇透紙背，在她掌心拓下深淺不一的藍。

雨又下起來了。

柳青抱著秦朗的骨灰盒站在新城國際樓下時，物業經理正指揮工人搬運封條。“秦先生走得突然，這屋子我們按遺囑封存三年。“他掏出鑰匙串叮當作響，“您要是想收拾遺物……“

“他什么時候租的房？“柳青突然打斷，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骨灰盒上的蓮花紋。這是秦朗親自選的款式，說人死后要乘著蓮花往生。

物業經理翻著泛黃的租賃合同，老花鏡滑到鼻尖：“十年前就簽了，一次性付清二十年租金。當時我還納悶，哪個年輕人會選這種純白裝修，連窗簾都要定制的……“

柳青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十年前，正是林晚秋去世的年份。她跟著經理踏上18層，電梯鏡面映出她蒼白的臉，眼尾金箔在冷光下泛著死氣。

門開的瞬間，白梅香洶涌而出。

滿室白色在暴雨中泛著幽光，博古架上擺著成排的青花瓷瓶，每個瓶底都刻著“秋“字。柳青踉蹌著撲向主臥，秦朗的睡袍還掛在衣帽間，雪色緞面上留著幾根她的長發。

“秦先生要求特別嚴。“物業經理舉著強光手電，光束掃過天花板，“每周必須用白醋擦拭所有家具，窗簾要每天換洗，連瓷磚縫隙都不能有灰塵。“他忽然指著床頭柜，“這里原本有面鏡子，秦先生臨終前讓人砸了，說是不想照見……“

柳青突然推開他，指尖顫抖著拉開床頭柜抽屜。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本日記，封皮從深紅漸變到蒼白，像凝固的血跡。最新那本的日期停留在她遇見秦朗的前夜，墨跡新鮮得能聞到松煙香。

“今日又見她直播，眼尾金箔像極了晚秋。“第一頁寫著，柳青忽然踉蹌著撞上書架。青花瓷瓶嘩啦墜地，碎片在她腳邊綻開，露出藏在底下的暗格。

暗格里躺著個檀木匣，與第四章末尾出現的匣子一模一樣。柳青的手指劇烈顫抖，幾乎打不開匣子。這次匣中沒有日記，只有一封用火漆封印的信，火漆上印著并蒂蓮紋樣。

“致若薇親啟“

柳青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打濕了泛黃的信紙。她終于明白秦朗為何總愛喚她“若薇“，明白他為何在她眼尾畫金箔，明白他臨終前那個未說完的“忍“字——忍的不是命運，是這段跨越生死、沾滿鮮血的孽緣。

窗外忽然響起驚雷，閃電照亮滿室狼藉。柳青在博古架最底層發現個上了鎖的抽屜，鑰匙就藏在秦朗常把玩的玉佩蓮心里。抽屜里是厚厚一沓醫療記錄，從十年前的“放射性物質接觸史“，到最近的“腦癌晚期“，每張都蓋著刺目的紅章。

“秦先生每周三下午都去仁和醫院。“物業經理忽然開口，手電光束掃過墻上的掛鐘，“有次我送文件，看見他在腫瘤科走廊里吐血，手里還攥著張照片……“

柳青突然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的宅子里回蕩，驚飛了梁間筑巢的燕子。她想起初見那夜，秦朗也是這般站在月光里，白袍翻飛如謫仙，卻不知自己早已墜入紅塵煉獄。

“秦朗啊秦朗，你究竟給我下了什么蠱？“她對著虛空呢喃，指尖撫過醫療記錄上的日期。每個周三下午，都是她固定直播的日子。原來他強撐著病體，也要在屏幕那端守著她，像守著最后一盞明燈。

暴雨拍打著玻璃幕墻，柳青抱著骨灰盒跌坐在白色地毯上。地毯上還留著秦朗咳血時的痕跡，暗紅血漬早已滲入纖維，像朵永不凋零的曼珠沙華。她忽然想起秦朗教她寫毛筆字時，總愛在她手背上畫圈，說這樣能靜心。此刻那些曖昧的觸感都成了毒蛇，順著血脈鉆進心臟。

“柳小姐，該走了。“物業經理舉著傘催促，雷聲隆隆中，柳青忽然瞥見秦朗的電腦還亮著。屏幕保護程序是張老照片，民國裝扮的柳青站在雪地里，身旁少年眉眼如畫，正是年輕時的秦朗。

她顫抖著移動鼠標，桌面文檔里藏著段視頻。點開瞬間，秦朗清冷的聲音在空蕩的宅子里響起：“若薇，當你看到這段視頻時，我大概已經化作塵土。十年前我放棄科研，就是怕連累晚秋……“他忽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鮮血，“可遇見你時，我忽然想再活一次，哪怕只有……“

視頻戛然而止，柳青的哭聲淹沒在雷聲里。她終于明白秦朗為何總穿白袍，為何在遺囑里加那條特別條款，為何在太平間緊攥她的照片——他早已在十年前就死了，是她的出現讓他重新活過來，哪怕只有短短數月。

“秦先生，你等等我。“柳青抱著骨灰盒沖進雨幕，的士司機被她滿身血污嚇得不輕。她蜷縮在后座，忽然想起秦朗臨終前那晚，他罕見地沒讓她走。月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臉上，映出青黑的眼圈和凹陷的面頰。

“若薇……“他忽然呢喃，那是柳青從未聽過的名字，“若薇，我疼……“

當時她以為他在喚自己，此刻才驚覺那聲“若薇“里，藏著多少未訴的衷腸。暴雨中的霓虹燈在車窗上扭曲成光怪陸離的網，柳青忽然笑起來，笑聲驚飛了路邊棲息的白鴿。

“師傅，去棲霞寺。“她抹去臉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指尖染著墨色，“我要給秦先生求個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