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銅鏡裂,青絲斷
掖庭獄的石壁上凝著霜花,秦羅敷蜷在稻草堆中,聽見鐵鏈聲由遠及近。三日前咬傷老太監的舌尖仍在潰爛,口中鐵銹味與血腥氣經久不散。
“吉時到——”
尖利的嗓音刺破晨霧。八名灰衣宦官抬著朱漆木籠魚貫而入,籠中盛著寒光凜凜的銅刀、竹篦、玉梳。羅敷盯著刀刃上殘留的青絲,忽然想起成親夜放牛郎掌心的銀釵,也是這般泛著冷光。
老宮女羅姑姑捧著名冊步入刑房,金步搖在燭火下晃出殘影。“按制,采女入宮需行髡刑,剃去凡塵發絲,方能侍奉君王。”她指尖劃過羅敷眉骨,忽然輕笑,“秦娘子生得好相貌,倒似畫中飛天的殘影。”
銅鏡被強行按在羅敷面前,鏡中人臉比秋水畔的蓮芯還要蒼白。羅姑姑執起玉梳,梳齒卻故意勾住發髻,“啪”地一聲,半截銀釵斷作兩截——正是景帝駕崩那夜被踩碎的祖傳之物。
“不祥之物,怎配帶入宮闈?”羅姑姑將斷釵擲入火盆,青煙騰起的剎那,羅敷聽見五十名少女同時繃緊的呼吸聲。
第二幕:髡刑臺,血色染
寅時三刻,第一縷天光刺破云層。刑房中央的青銅鼎沸水翻涌,熱氣模糊了宮女們的面容。羅敷被按在髡刑臺上,石床沁骨的寒意順著脊椎蔓延,恍惚間竟似躺在秋水畔的青石板上。
“且住!”
羅姑姑突然抬手,宦官們愣在原地。她彎腰拾起羅敷散落的發絲,在指間繞成環,“發絲如情絲,剪不斷啊……”話音未落,銅刀已貼著頭皮削下第一縷青絲。
羅敷死死咬住衣袖,聽見利刃割裂血肉的聲音,聞見焦糊味混著血腥氣在刑房彌漫。鄰近刑臺傳來壓抑的嗚咽,一抬頭,正見阿菀的頭皮滲出血珠——那啞女竟用指甲在石床上刻出“家”字,指節斷裂猶自不停。
“住手!我自己來!”
羅敷突然奪過銅刀,刀鋒貼著耳際劃過,一縷黑發飄然墜地。羅姑姑撫掌而笑,卻見她將刀尖轉向燭火,藍焰舔舐刀刃時,低低吟起采蓮歌。歌聲中,五十把銅刀此起彼伏,青絲如雪片紛揚,落滿掖庭獄的青磚。
第三幕:深衣重,身如囚
髡刑畢,羅敷撫著光禿的頭皮,看銅盆中浮起層層青絲。阿菀爬過來掬起一捧,發絲從她指縫漏下,像極了秋水畔抓不住的流螢。
“更衣。”
羅姑姑命人抬來五十套深衣。鴉青色的布料裹住少女們單薄的身軀,三重衣領壓得人喘不過氣,衣擺長及地面,行走時須提著裙裾,宛如提著斬不斷的鐐銬。
羅敷望著水盆中的倒影:眉眼依舊,卻因光頭與深衣的映襯,平白老了二十歲。門外忽然傳來馬蹄聲,新帝的鑾駕正經過掖庭宮墻,朱輪聲如催命符咒。
“從今日起,你們不再是秦家女、李家妹,而是永巷的宮婢甲、乙、丙。”羅姑姑突然捏住羅敷下頜,“尤其你,秦氏,這雙眼睛太亮,需得用炭筆描黑些。”
炭筆劃過眼瞼時,羅敷想起母親臨終前用眉黛為她點額的畫面。溫熱的淚滴在羅姑姑手背上,老宮女竟怔了怔,旋即冷笑:“哭什么?等你們見慣了掖庭井里浮起的尸體,便哭不出來了。”
第四幕:石床寒,夜無眠
更鼓三響,羅敷躺在通鋪最末端的石床上。五十張床板如五十具棺槨,冰寒透過單薄的褥子滲入骨髓。阿菀蜷在她身側,用氣聲哼著殘缺的童謠,那是她們幼時在田間捉蟋蟀時唱的歌。
“嘎吱——”
木門忽然開啟,寒風卷著雪粒子撲進來。兩名宦官抬著草席走過,草席下隱約露出繡鞋的尖角。羅敷認得那鞋面上的并蒂蓮——是白日里反抗剃發的少女。
“扔去暴室喂狗。”羅姑姑的聲音從門外飄來,“再敢有啼哭者,便是這個下場。”
羅敷將阿菀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讓她感受掌下劇烈的心跳。月光從氣窗斜切而入,照亮墻上新刻的劃痕——那是她用碎瓷片記下的日子,一道代表一日,如今已有七道。
第五幕:發如雪,命如絮
七日后,羅敷被喚至掖庭令跟前。老太監捏著她的發辮把玩,忽然將發梢浸入墨汁,“陛下崇佛,宮女發式需仿尼姑。”他執起玉剪,咔嚓咔嚓將發辮修成參差不齊的樣式。
羅敷盯著銅鏡中陌生的自己,忽然想起秋水畔的殘荷。蓮蓬枯萎時,蓮子便隨風飄散,正如她們這些被剃度的宮女,從此零落成泥。
是夜,羅敷值守掖庭庫房。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堆積如山的宮女名牌上,檀木牌上刻著“秦氏羅敷”四字,墨跡未干。她伸手欲取,卻聽門外傳來羅姑姑與老太監的私語。
“那秦氏留不得,眉眼像極了先帝寵幸過的衛夫人。”
“再等等,她發絲長得快,或許能派上用場……”
羅敷捂住嘴,將驚呼咽回腹中。庫房角落里,半片蓮葉標本靜靜躺在《詩經》殘頁間,葉脈上凝結的霜花,恰似她眼角將墜未墜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