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風裹著鐵銹味,刮得人臉生疼。
劉家谷的軍靴陷在黃沙里,每走一步都發出“咯吱”怪響。他盯著地平線上蠕動的黑影,忽然想起十年前新婚夜,譚慧妍鬢邊簪著的并蒂蓮。那時他正為她描眉,青黛筆尖在眉梢凝成滴墨,恰似此刻槍管上凝結的露水。
“敵襲!東南方!”
瞭望手的嘶吼驚破死寂。劉家谷反手抽出佩劍,劍身映著殘陽,竟比新娘頭上的九鸞鳳冠還要耀目三分。他忽然想起昨夜巡營時看到的北斗,七顆星子連成的勺柄,不偏不倚指著譚家宅院的方向。
“放箭!”
號角聲撕裂蒼穹時,劉家谷看見敵將鎧甲上猙獰的狼首。這圖案他認得,正是三年前在周家大少書房密室里見過的圖騰。那時他正為軍餉發愁,周家大少卻用十萬兩白銀換得個鎮北軍副將的虛銜。
“家谷哥!”
清越女聲驚破回憶。劉家谷霍然轉身,但見譚慧妍的幻影立在沙丘頂端,喜服獵獵如火。她手中匕首橫在頸側,刃口已割破雪膚,血珠順著刀脊滑落,在黃沙上綻開朵朵紅梅。
“小妍!”
劉家谷的嘶吼驚飛滿天梟鳥。他沖向幻影時,卻見敵將的彎刀已至面門。生死剎那,他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也是這樣揮劍劈開惡仆的棍棒,將她護在身后。那時她發間木簪硌得他脖頸生疼,此刻他鎧甲下的素帕卻已被鮮血浸透。
“叮!”
雙劍相擊濺起火星。劉家谷盯著敵將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發現那雙眼竟與周家大少如出一轍——都是鼠目寸光,都是貪婪成性。他突然笑起來,笑聲驚得戰馬人立而起。
“你笑什么?”敵將用生硬的官話喝問。
“我笑你?!眲⒓夜鹊膭鈩澾^對方咽喉,“笑你不知死期將至?!?
血花濺上喜服的剎那,他聽見譚慧妍在身后輕喚:“家谷哥……”這一聲喚得他肝膽俱裂,手中長槍如毒龍出洞,直取敵將心口。槍尖穿透鐵甲時,他忽然想起今晨新娘梳妝時,銅鏡里倒映的喜燭。那時他正為她簪花,珠翠輕響驚飛了梁間雙燕。
“參謀!左翼!”
副官的喝令驚醒劉家谷。他揮槍挑飛三名敵兵,忽然發現這些人的鎧甲上刻著周家圖騰——正是三年前他在省城看到的那些贓物。那時他正為軍餉發愁,周家大少卻用十萬兩白銀換得個鎮北軍副將的虛銜。
“好個周家!”劉家谷的槍勢愈發凌厲,“原來你們早與匈奴勾結!”
血戰持續到月上中天。當最后一名敵兵倒下時,劉家谷的鎧甲已被鮮血浸透。他踩著滿地尸骸走向敵將大纛,卻見下面壓著個布包。布包蠕動著,傳出嬰孩啼哭。
“參謀,是……是漢人孩童!”
劉家谷的槍尖懸在嬰孩眉心。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譚慧妍臨終前將白綾系在房梁時,窗外桃花開得正好。那時他正率部突襲敵營,回來時只見到她冰冷的尸身,和襁褓中這個不知來歷的嬰孩。
“放了他?!眲⒓夜韧蝗皇諛?,“我只要你項上人頭。”
敵將怔住。他只見劉家谷從懷中摸出塊發霉的喜餅,掰開時露出暗紅色的豆沙餡。這顏色讓副官想起戰場上糜爛的傷口,想起周家大少臨死前噴濺的鮮血,想起此刻仍在周家宅院燃燒的烈焰。
“這是小妍親手做的?!眲⒓夜葘雺K餅塞進嬰孩口中,“她說紅豆最補心。”
嬰孩的啼哭戛然而止。敵將突然暴起,手中彎刀直取劉家谷心口。電光火石間,劉家谷側身避過要害,槍鋒卻已刺穿對方咽喉。
“你……你早知……”敵將瞪大雙眼,血沫順著嘴角滑落。
“我早知這孩子是你與周家所生。”劉家谷拔出長槍,“三年前我率部截獲的密信,就藏在你書房的博古架下?!?
敵將的尸身轟然倒地時,劉家谷忽然聽見沙丘深處傳來駝鈴聲響。他揮槍劈開沙丘,卻見下面埋著數十具尸骨,個個脖頸間還留著齒痕。
“參謀,這些尸骨……”副官的聲音在發抖。
“燒了。”劉家谷轉身走向營地,“連同匈奴金帳。”
火光沖天而起時,劉家谷正盯著篝火旁的青銅酒爵。這爵是他從周家地窖挖出的陪葬品,此刻盛著的卻是匈奴單于的血。他忽然想起昨夜墳前野薔薇,那花白得瘆人,倒似她臨終前被褥上的血漬。
“參謀,省城特使……”
“讓他等著?!眲⒓夜韧蝗粨]槍劈開酒爵,看著血色酒液在黃沙上蜿蜒成河。這場景讓他想起十年前新婚夜,她腕間的紅豆手釧在火光中綻開,露出里面發霉的豆沙餡。
“參謀,這……這可是匈奴圣物……”
“我要的從來不是圣物?!眲⒓夜绒D身走向帳篷,“我要的是這天下,再無第二個周家。”
子夜時分,劉家谷仍在沙盤前獨坐。燭火映著他鎧甲上的血跡,在帳壁上投下猙獰影子。他忽然想起那年省城燈會,她非要拉著他猜燈謎。謎面是“紅豆生南國”,打一字。他猜不出,她便踮腳在他耳邊說“是‘怦’字,因為心動了”。
“你瞧,我心動了十年?!眲⒓夜葥徇^沙盤上刻著的“譚氏慧妍”,忽然揮槍在沙地上刻下新字。槍尖與沙粒相擊,迸出串串火星,倒似那年喜堂里的紅燭淚。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省城特使終于策馬趕到。他老遠便望見大營前矗立著根旗桿,桿上掛著數十顆頭顱,最頂端那顆留著兩撇鼠須,正是鎮上的師爺。
“他……他這是……”特使轉頭看向副官。
副官沉默著遞上封血書。那是劉家谷昨夜用槍尖刻在沙地上的遺言,字跡龍飛鳳舞,卻字字泣血:
“余生十載,皆為復仇。今仇已報,當隨妻去。唯愿來世,再續前緣。”
風過處,沙地上的“譚氏慧妍”忽然幻化成朵朵白花。副官知道,這是劉參謀用匈奴金庫的金銀換來的奇花——名喚“相思子”,花開時形如紅豆,卻白得瘆人。而那位傳聞中殺人如麻的劉參謀,正躺在沙丘背陰處,胸膛插著半截斷箭——正是昨夜他從敵將尸體上拔出的那支。
特使的喝問卡在喉嚨里。他只見劉家谷的佩劍插在沙地中,劍身上刻著“慧妍”二字,字跡娟秀,分明是女子手筆。而那位本該躺在墳中的譚慧妍,此刻卻抱著嬰孩立在沙丘頂端,喜服獵獵如火,發間并蒂蓮在晨光中綻開血色花瓣。
“家谷哥。”她輕聲喚道,“該回家了?!?
劉家谷的眼皮動了動。他看見譚慧妍的幻影正在消散,發間木簪化作點點熒光,沒入他胸前的素帕。嬰孩的啼哭聲漸行漸遠,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她臨終前將白綾系在房梁時,窗外桃花開得正好。
“小妍……”他伸手去抓,卻只握住把黃沙,“等等我……”
殘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時,劉家谷的尸身開始發冷。副官發現他手中攥著半塊喜餅,豆沙餡已干涸成褐色的痂。而十里外的亂葬崗上,譚慧妍的孤墳前突然綻開大片野薔薇,花色血紅,竟似新婦嫁衣。
牧羊人說,那夜他們看見兩道魂魄牽著手走向月亮。女的穿著喜服,男的披著鎧甲,腰間佩劍上刻著“慧妍”二字,在月光下泛著幽光。他們走過的地方,荒漠生出綠洲,枯骨開出紅花,連風里都帶著紅豆的甜香。
而省城特使帶回的密報上只寫著八個字:
“劉家谷叛,伏誅漠北?!?
歷史總會記住該記住的。就像沙丘會記住馬蹄,黃沙會記住血痕,而那柄刻著“慧妍”的佩劍,終將在百年后被考古學家從沙海中掘出。劍身已銹跡斑斑,唯有“慧妍”二字清晰如昨,仿佛主人昨日才將劍入鞘,準備踏上那條通往亂葬崗的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