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泛起蟹殼青時，柳青蜷縮在出租屋的舊藤椅里。鐵窗外飄進細碎的桂花香，混著秦朗遺留的檀香氣息，在她鼻尖織成一張情網。指尖反復摩挲著那片銀杏葉，葉脈間暗褐血跡已凝固成赭石色，像極了母親臨終前咳在帕子上的血梅。

“叮——“手機震動驚破滿室寂靜，秦朗的短信如雪片飛至：“今日辰時三刻，攜《書劍恩仇錄》批注至梧桐巷23號。“柳青盯著屏幕冷笑，指尖卻不受控地顫抖。梧桐巷？那可是城郊有名的兇宅區(qū)，傳說深夜常有白衣女鬼徘徊，青石板縫隙里都滲著前朝冤魂的淚。

晨霧未散，柳青踩著露水深一腳淺一腳踏進梧桐巷。青石板縫隙里鉆出幽藍野菊，在薄霧中搖曳生姿，像極了秦朗后頸那道猙獰疤痕。23號宅院門楣上蛛網密布，朱漆剝落處露出斑駁木紋，仿佛老人布滿皺紋的臉。門環(huán)銹蝕成銅綠色，指尖輕叩竟簌簌落下銅屑。

“柳青小姐果然守時。“清冷嗓音自紫藤花架后傳來，秦朗今日一襲月白長衫，襟口用銀線繡著暗紋云雷紋。晨光穿透他頎長身影，在地上投下細碎光斑，宛如散落一地的水晶碎片。他發(fā)間束著條褪色蒼青緞帶，末端綴著粒翡翠葫蘆，成色竟與柳青頸間玉佩如出一轍。

柳青正要開口，忽被一陣劇烈咳嗽打斷。秦朗以帕掩唇，雪色絲帕上綻開朵朵紅梅，刺得她瞳孔驟縮。那咳嗽聲像破碎的玉磬，又似風中殘燭，聽得人心尖發(fā)顫。他脊背佝僂如滿弓，月白長衫被晨風灌滿，露出腕間檀珠在薄霧中泛著溫潤光澤。

“秦先生病得這般重，還惦記著考校功課？“她故意將“功課“二字咬得極重，眼波流轉間瞥見花架后閃過的素色裙裾。那抹幽靈般的白影，分明與秦朗書房畫像上的女子別無二致，連發(fā)間別著的白玉蘭簪都分毫不差。

秦朗指尖拂過石桌上攤開的《書劍恩仇錄》，書頁間密密麻麻批注如群蟻排衙：“陳家洛終究是錯了，他以為舍棄香香公主便能換取天下，卻不知有些情分，比江山更重。“他忽然抬眸，幽深眼眸似要將人吸進去，“柳青小姐以為呢？“

柳青被他目光灼得心慌，隨手翻開書頁，指尖忽然觸到夾層中的信箋。宣紙泛著陳年梅香，字跡娟秀如舞：“朗兒，情之一字最是難解，莫要步娘的后塵……“落款處印著朱紅小印，赫然是“秦門徐氏“。宣紙邊緣泛起毛邊，顯是被人反復摩挲過千百遍。

“你竟敢偷看！“秦朗劈手奪過信箋，向來淡漠的臉上現出裂痕。他忽然劇烈喘息，整個人如斷線紙鳶般跌坐在石凳上，鬢角冷汗涔涔而下，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光芒。喉間發(fā)出“荷荷“的喘息聲，像破損的風箱在竭力吞吐最后一口氣。

柳青鬼使神差地伸手扶他，指尖觸到他腕間檀珠，溫潤觸感混著藥香撲面而來。那檀珠分明是女子貼身之物，珠體圓潤如淚，每顆都刻著蠅頭小楷的《心經》。最末粒珠子上赫然刻著“乙未年仲春贈朗兒“，正是母親失蹤的年份。

“這是……“她話音未落，忽被秦朗反手扣住脈門。他掌心冰涼如玉，力道卻大得驚人，指甲深深陷入她腕間軟肉：“柳青，有些秘密知道太多，會招來殺身之禍。“

話音未落，后院忽傳來環(huán)佩叮咚。柳青轉身望去，但見紫藤花影里走出位白衣女子，眉眼與秦朗有七分相似，只是更添幾分病態(tài)的柔美。她手持青瓷藥碗，碗中黑褐藥汁泛著詭異光澤，表面漂浮著幾粒未化開的朱砂。

“弟弟該吃藥了。“女子輕笑，聲音如春溪破冰，尾音卻帶著金屬的冷意。她目光掠過柳青時，眼底閃過一絲陰鷙，像極了護崽的母狼。發(fā)間白玉蘭簪隨動作輕顫，簪頭綴著的東珠在晨光中泛起幽藍。

柳青渾身寒毛倒豎，這女子分明就是秦朗書房畫像中人！她正要開口，卻見秦朗突然嘔出口血，猩紅血花濺在月白長衫上，宛如雪地綻開的紅梅。血珠順著襟口銀線暗紋蜿蜒而下，在云雷紋間凝成細小血河。

“秦先生！“柳青慌忙去扶，卻被白衣女子擋在身前。那女子從袖中抽出柄匕首，刃上寒光比晨露更冷，刀鐔處刻著與玉佩一模一樣的秦氏族徽：“柳姑娘請回吧，梧桐巷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柳青后退半步，忽然瞥見匕首柄端刻著“秦門徐氏“四字，與信箋落款一般無二。她忽然大笑出聲，笑聲驚飛了檐下棲鳥，震得紫藤花影簌簌搖動：“好個秦門徐氏！秦先生，您這出戲唱得可真好！“

秦朗拭去唇邊血跡，眸中閃過痛色：“青兒，我……“

“青兒也是你叫的？“柳青忽然扯下頸間玉佩，那是母親臨終前留給她的遺物。羊脂白玉上刻著并蒂蓮，蓮心處嵌著粒朱砂，此刻在晨光中泛起血色幽光，“秦先生可知，這玉佩上刻的也是'秦門徐氏'？“

此言一出，滿園皆驚。紫藤花影在晨風中簌簌搖動，投下無數張牙舞爪的暗影。秦朗臉色慘白如紙，白衣女子手中藥碗“咣當“落地，黑褐藥汁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空氣中頓時彌漫起苦杏仁的腥甜。

“你……你怎會有……“秦朗聲音發(fā)顫，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這次他咳得彎下腰去，整個人蜷縮如蝦米，指縫間不斷滲出血珠，在青石板上暈開朵朵血蓮。他發(fā)間蒼青緞帶松脫，露出后頸猙獰疤痕，在晨光中泛起青紫。

柳青忽然想起昨夜墓園奇遇，母親墓前那束神秘白菊，此刻想來竟與秦朗書房供奉的菊花一般無二。她忽然伸手扯開秦朗衣襟，月白長衫下露出累累傷痕，最新那道傷口還滲著血水，在鎖骨處蜿蜒成蜈蚣形狀。

“你瘋了！“白衣女子驚呼著要阻攔，卻被柳青凌厲眼神逼退。柳青指尖撫過那些傷疤，忽然落下淚來。這些疤痕新舊交錯，最深處可見白骨，分明是常年受刑所致。傷痕深處有青色印記，竟是朵朵綻放的蓮花，與玉佩上的并蒂蓮遙相呼應。

秦朗忽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青兒，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他眼底泛起血絲，像是困獸臨死前的掙扎，喉間發(fā)出“嗬嗬“的喘息聲，“明日此時，帶著玉佩來找我。“

柳青被推出宅門時，正撞見送信的郵差。信封上熟悉的“秦“字龍飛鳳舞，郵戳卻是二十年前舊印。她忽然想起秦朗書房里那幅未完成的丹青，畫中女子耳后別著白菊，眉眼與母親別無二致，連發(fā)間玉簪都一模一樣。

暮色四合時，柳青坐在母親墓前。晚風送來檀香味，混著秦朗身上的藥香。她將玉佩按在墓碑照片上，忽然發(fā)現母親頸間也戴著同款玉佩，只是玉質更為溫潤，并蒂蓮心處的朱砂紅得驚心動魄。

“媽，您是不是早就認識秦先生？“她對著虛空發(fā)問，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窸窣腳步聲。回頭望去，但見秦朗倚在梧桐樹下，月白長衫與暮色融為一體，像是要羽化登仙的謫仙。他發(fā)間蒼青緞帶不知去向，露出后頸猙獰疤痕在暮色中張牙舞爪。

“青兒，我時日無多了。“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你愿不愿意聽個故事？關于二十年前秦家那場大火，關于畫中白菊，關于……“他忽然劇烈咳嗽，血珠濺在玉佩上，暈開朵朵紅梅，與玉佩上的并蒂蓮融為一體。

柳青鬼使神差地點頭，忽然瞥見他袖中滑落的銀鐲，鐲身刻著“徐氏阿蘅“四字。那分明是母親閨名！她正要開口，卻見秦朗眼底泛起溫柔，像是穿越二十年光陰，望見了此生摯愛。

“從前有個男孩，他母親是秦家最不受寵的妾室……“秦朗倚著墓碑坐下，晚風拂起他鬢邊白發(fā)，露出耳后青蓮印記，“直到那個雪夜，他看見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妹妹，跪在漫天大雪里，身后是熊熊燃燒的宅院……“

柳青忽然捂住嘴，生怕哭聲驚破這荒誕的夢境。秦朗的故事里，被遺棄的庶子、神秘的白菊、焚毀的丹青，還有那塊刻著“秦門徐氏“的玉佩，樁樁件件都指向二十年前那樁秘聞——秦家主母毒殺妾室，縱火焚宅，卻讓庶子帶著玉佩逃出生天。而那個襁褓中的女嬰，此刻正戴著同款玉佩，站在漫天星斗下聆聽這個跨越二十年的秘密。

“青兒，我找了二十年。“秦朗忽然握住她手腕，指尖冰涼如玉，力道卻大得驚人，“直到在直播間看見你，看見你耳后同樣的朱砂痣，看見你……“他忽然劇烈喘息，喉間發(fā)出“嗬嗬“的破風箱聲，“看見你眉眼間與娘親一模一樣的倔強……“

晚霞染紅天際時，柳青終于明白秦朗眼底的痛色從何而來。那塊玉佩，那幅丹青，那束白菊，還有那些未說出口的情愫，都在訴說著一個跨越二十年的秘密——她是秦朗同母異父的妹妹，是秦家最見不得光的私生女。墓園忽然刮起怪風，卷起滿地冥紙如白蝶紛飛，秦朗的咳嗽聲被風撕碎，散落在暮色四合的蒼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