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3670字
- 2018-10-18 18:35:38
這次來美國永恒還有一件事情要辦,那就是帶著恩師交給他的信件和信物到麻省理工學院去求見漢斯·斯泰恩。據聽說,這位偉大的科學家因患溶血性貧血癥已經臥床數周。和安之琛告別后,山姆便開車把永恒送到了麻省理工學院,并一直等在外面。自從定居美國后,斯泰恩始終住在麻省理工學院為他提供的一套寬敞舒適的住房里。漢斯·斯泰恩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出生在德國的一個猶太人家庭,畢業于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后擔任英國劍橋大學理論物理學教授。35歲那一年,斯泰恩接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邀請,遷居到波士頓。縱觀他的一生,提出過無數個假設,完成過無數篇論文,做過多次學術演講,得過無數個獎章,訪問過若干個國家,發表過無數篇文章,出版過多部哲學著述,晚年系統地回顧了自己一生在科學上的探索之路而寫就《斯泰恩回憶錄》。為了表彰他對物理學的杰出貢獻,在2021年瑞典科學院授予他諾貝爾物理學獎。這樣他就成為繼倫琴、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榮格和雅克·赫爾佐格之后又一位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的知名校友。正是這樣一位赫赫有名的世界名人當得知一名來自中國的年輕人想要拜訪他時,立刻答應會見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盡管他的身體狀況依舊不容樂觀。
在斯泰恩的那間溫馨的客廳里,永恒見到了這位恩師口中的物理學巨匠。永恒在客廳坐了五分鐘后,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推著一個輪椅從內室走了出來,輪椅上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老人上身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絨衣,彎曲的膝蓋上蓋著一塊玫瑰色的毛毯,兩只蒼老的手閑適地放在毛毯上,指關節突出,膚色暗淡,上面布滿了老年斑。老人雖疾病纏身,但看起來依舊精神矍鑠,雙目有神,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這位老人就是漢斯·斯泰恩。
永恒一看到斯泰恩便立刻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他對著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達自己對他無限的敬仰之情。斯泰恩見狀立刻轉動輪椅,飛快地滑到年輕人跟前,和善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的孩子,不必這樣,不必這樣,見到你我很高興。”斯泰恩用英語對年輕人說,并擺手示意他落座。永恒恭敬地向后退了兩步,又回坐到沙發上。隨即,他又親切地詢問了年輕人的名字,年齡,以及此次來訪的用意。永恒謙恭地說了自己來此拜訪的真正目的。一聽到喬叟的名字,斯泰恩顯得異常激動。
“我為他深感惋惜。”當斯泰恩得知幾個月前喬叟死在了大牢里后,用悲痛的聲音一再地說,“他原本是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可惜了!可惜了!”
隨后,永恒又拿出信件和信物遞給斯泰恩。一看到信物,老人立刻熱淚盈眶。
“沒錯,這塊腕表是我送給他的。當時誰也不知道我有多么不舍得他離開劍橋大學。我曾一再地懇求他和我一起去麻省理工學院,可他毫不遲疑地拒絕了我。他太年輕了,年輕人總是容易被愛情沖昏頭腦。他執意要回到中國娶妻生子。就為了這個我們曾爭執不休。最終我妥協了,因為人生的路是對是錯終究是要走的那個人自己說了算,誰也不能為他做主。哎!這都是天意呀。”老人喃喃地說道。
當那位端莊秀雅的老婦人把一副老花鏡遞給斯泰恩時,老人才停止了說話。他戴上老花鏡,用由于激動而不停顫抖的雙手把信展開,舉到眼前,一字一句認真地讀了起來。讀完信后,他嘆了口氣,神情顯得異常憂傷。他出神地盯著門廊處,目光卻空洞無神,就好像有什么東西麻痹了他那已經足夠陳腐的靈氣。隨后,他慢悠悠地摘下眼鏡,交給始終恭候在一旁的神情安詳的老婦人,又用更加顫抖的雙手把信重新折好,緊緊地拿在手里,低著頭端詳起來,就好像那張折疊起來的皺皺巴巴的紙是一件稀世珍寶一樣。他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端詳了很長時間,長到老婦人以為他很可能已經忘記了年輕人的存在,以致她都開始擔心照這樣下去會怠慢了這位遠道而來的小伙子。她正要提醒他,就在這時,他們看到他緩緩地抬起了頭,他們發現他幾近渾濁的靈氣又復蘇了。斯泰恩用凝結著智慧和博愛的眼睛注視著年輕人,永恒從老人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跨越國界的愛、理解和尊重。他頓時理解了為什么漢斯·斯泰恩是自己的恩師靈魂里選定的一個人。這一刻永恒內心的感觸是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的。
斯泰恩轉動輪椅,慢慢地來到永恒的跟前,再一次拉起他的手,探前身子,凝視著他的眼睛,用天底下最柔和的語氣鄭重其事地問:“孩子,你需要我為你做什么呢?”
永恒思索了片刻,回答:“說實話,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需要您的什么幫助。我剛剛從大牢里出來,還不清楚以后要干什么,能干什么。”
斯泰恩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孩子,你聽我說。”老人又用溫和的口氣說,“我并不清楚你在監獄里都學了些什么。五年的時間對于牢獄之災來說并不短,但對科學研究來說卻一點也不嫌長。我了解喬叟的人品和學識,更了解他對科學的滿腔摯愛。我相信他身陷囹圄的十年時間并沒有虛度。他始終在思考,對經典理論的內在矛盾感到困惑不解,對一切提出質疑,但又不能進一步做出解釋,獨立而完整地提出新的原理。因為監獄里的條件委實太有限了,而他的精神勢必也十分痛苦,靈魂又禁錮在悔恨和遺憾當中。這樣的人是不能心無旁騖地獻身科學事業的。只有靈魂沒有負重的人才能傲然一切而把全部精力投身在畢生的研究所學中。但令人欣慰的是,他遇到了你,你就是他精神的再現,靈魂的寄托者。孩子,從這封洋溢著懇切之情和渴盼之情的信中,我看得出他寄厚望于你,你既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希望,更是他思想的萃取者,捍衛者和傳播者。所以,為了向我以及世人證明你的才學,請你在近期內就你所研究的內容寫一篇論文給我看看,我會根據這篇論文的價值定奪你的潛力,并依著你的實際能力把你舉薦到適合你學識發展的地方,至于以后的路,這就要看你個人怎么走了。你看如何?”
永恒滿懷感激之情點頭答應了。
“這塊腕表你依然留著,”老人把腕表遞給永恒,與此同時又和藹可親地說,“就讓這塊腕表上的銘文成為你人生的銘文吧。孩子,記著,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都會給你。命運從來不會虧待一個持之以恒勤奮努力的人。”
從漢斯·斯泰恩的住所出來后,永恒感覺到不僅是自己的精神,連自己的靈魂都脫胎換骨了。
上車后,山姆用耐人尋味的語調問他:“今天你一連見了兩個世界名人,你覺得他們有什么不同?”
“前者更實際,后者更理想。”
“抱歉,我不是能十分透徹地理解這句話。”山姆說。
“那位導演之所以實際,”永恒耐心地解釋道,“是因為他更看重眼前的利益、俗世的眼光和社會的名望,而這位科學家之所以理想,是因為他著眼于科學的未來、時代的進步和人類的福祉。一個活在輝煌的榮耀中,一個活在孤獨的深思中。思想境界不同,生活道路就不同;熱衷的事情不同,自然扮演的社會角色就不同。但人活著都有各自的夢想和目的,沒有對錯之分,只要不越過良知的常道,任何人都不必受到無端的譴責。”
永恒做出的這番假意深沉的解釋這個彪形大漢還是不能透徹的理解,但他依然深鎖眉心,裝模作樣地凝神思索起來。那副樣子把永恒逗樂了。他扭過頭瞥了一眼一臉嚴肅的山姆,打心眼里開始喜歡這個做事一絲不茍、認真負責的美國佬了。
過了一會兒,山姆又一本正經地問:“你的夢想是什么?你活著的目的又是什么?”
“好好地活著,活的盡量長久一些。”永恒笑嘻嘻地回答。不時地透過車窗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美國的街景。
“這樣的世道能好好地活著嗎?這樣的世道有必要活的那么長久嗎?”山姆突然憤憤不平地說。
永恒雖然覺得像山姆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憤世嫉俗。因為這個世道并沒有虧待他,他活的很瀟灑,從始至終都衣食無憂,擁有一套舒適宜人的大房子,而且家人健康,女友又性感迷人(山姆給永恒看過自己女朋友的照片)。但狡黠的他認為此情此景此時此地有必要迎合一下這位朋友的心境。于是故作嚴肅地反問:“我的朋友,你所指的是什么樣的世道?”
沒想到詼諧的山姆趁機輕快地念了這樣一段劇詞:
失財勢的偉人舉目無親;
走時運的窮酸仇敵逢迎。
這炎涼的世態古今一轍:
富有的門庭擠滿了賓客;
要是你在窮途向人求助,
即使知交也要情同陌路。
聽完這段劇詞,永恒粲然一笑。又聲情并茂地補了這段劇詞的上一段:
世界也會有毀滅的一天,
何怪愛情要隨境遇變遷;
有誰能解答這一個啞謎,
是境由愛造?是愛隨境移?
念完后,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
“沒想到你也喜歡莎士比亞。”收斂笑容后,山姆眉飛色舞地說,一改之前憤懣之態。
“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喜歡莎士比亞。他的劇作就是人性的百科全書。”永恒微笑著回答。
“你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
“哪個問題?”永恒問。
“是境由愛造,還是愛隨境移?”
山姆驚駭地注意到,原本綻放在永恒臉上的燦爛笑容就像熱帶的一滴水被拋在了南極一樣突然凝固了,最后完全消失不見了。此刻,他的視線里呈現的是一張憂郁冷峻的臉。由于永恒臉上的神情轉換之迅速,以致山姆發現他左臉上的那塊傷疤越發顯得丑陋不堪了。
“愛!我相信真愛,但我不相信真愛能久遠。”永恒從一種譫妄的狀態中回過神兒后,下意思地摸了摸戴在手腕上的腕表,看著表面上的銘文說,“除非愛把人帶入了真正的哲學之境,愛之清泉才能源源不斷地灌注一個人的一生。”
“你愛過嗎?”山姆輕聲問。
“愛過。”
“現在依舊在愛嗎?”
“當然。”
“還會愛多長時間?”
“一生一世。”
“怎么說,你的愛情把你帶到了真正的哲學之境?”
“我正在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