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時分,萬蘭回房,見白峰俯首案前,脊背挺直,手中的筆飛舞不休。
深知白峰的秉性,為不打擾他做事,惹他不快,于是萬蘭端著一碗酸梅湯盡量輕聲緩步走去,想著放下東西就離開。
雖是昏暗的燈光,但映射在白峰鬢發上時,還是將那幾根純白的發絲暴露出來,令萬蘭腳步一頓,心口一緊,暗暗嘆息。
聽著微弱的腳步聲,白峰迅速地停筆,左手腕輕翻,將筆下的紙張反扣在桌面上,又用文書蓋在了信上,右手中的筆被輕放在硯臺上。
抬頭間,萬蘭恰好走至白峰身側,將小碗放在桌子右側的空白處。
萬蘭白皙的左手搭在白峰的肩上,與眼前人對視,又抬手拂了拂白峰耳邊的夾雜著白絲的一縷發,柔聲道:“你啊,又忙什么呢?晚飯也沒吃幾口就起身離開,還急匆匆的。你說,躲在屋子里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
白峰右手攔住萬蘭的腰身,稍稍用力,讓萬蘭靠在自己身上,“這是什么話,我可沒做什么不能見光的勾當。最近忙于公事,有些乏了,所以沒有胃口,別擔心,我沒事。”
似安撫似的,白峰輕輕拍了萬蘭的手背,又握住了萬蘭的右手。萬蘭往外抽了抽手,白峰微施加力,萬蘭的手便動不了半分。摸著萬蘭手心的薄繭,白峰心神低沉了幾分。
“誰擔心你了?快把這酸梅湯喝了,喝完我好拿出去,你忙你的,我不煩你。早忙完早休息。”萬蘭說著,左手把碗端起來,遞到白峰嘴邊。
“好,聽你的,我盡快忙完手頭上緊要的事。”白峰松了右手,接過小碗,仰頭大口喝下。
萬蘭也順勢抽身,往外走了兩小步。
“峰哥,我還是要提醒你,不要和我在關于竹兒參軍一事上起爭執,我不想和你站在對立面,爭吵不休。你閑聊無事時也好好想想,怎么勸說竹兒。她比較怕你,而且你處理事有理有據,女兒也愿意聽你的。”萬蘭眸中滿是期許。
“這事兒你容我仔細琢磨一下,得找個好法子,讓竹兒能真正接受。你別太急,多給竹兒一些思考的時間,不能讓她心生逆反心理,跟你使氣對著干,否則最后只會得不償失。”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她這個年紀,想出去闖闖也是正常的,人啊,都有年少輕狂、心懷一腔熱血的時候。竹兒能有這不尋常的想法,正是表現了她的與眾不同,志存高遠,難道不比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問三不知的小姑娘好?”白峰凝神注視著萬蘭,觀察著她臉上的細小表情。
萬蘭一下子拿回了萬峰喝光湯的褐瓷碗,把碗往桌子上磕了兩下,碗底與桌子接觸時發出兩聲悶響。
“你怎么回事?別轉移話題,我讓你回答我你能不能做到,你給我說竹兒這樣想正是個有抱負的孩子而應有行為,你思想上是不是已經傾向竹兒,打算與我對立了?”
此時萬蘭的心中有些不快,情緒不加掩飾,翹起的嘴角微微下垂,目光偏向清冷,盯著身邊人。
聽著萬蘭的聲音含怒,白峰渾厚低沉的應聲中也帶了一絲討好,音色漸趨溫潤醇厚,語速也慢了下來。
“你別氣,皺眉頭容易留下印子,到那時你又要不高興,生悶氣有川字紋了。我不是要搞對立,此非閑事,我不能一諾無辭。不是有句話這么說嘛,‘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你少來,我才夸你幾句,你就要開染坊了?我不聽你的說教,別拿話唬我,你當我的膽子跟葡萄一般大呢。你把那精力用在勸說竹兒身上,我就欣喜不已了。”
白峰剛要開口反駁,萬蘭就恢復了正常語氣,連聲道,“行了,我不跟你掰扯了。你忙你的吧,我走了。”
說完萬蘭就轉身離開,沒留給萬峰半分反應回答的余地。
白峰聳了聳肩,活動了下略微酸痛的手腕,翻出書信,拿筆蘸墨,再次忙碌起來。
這日是雨天,從天微亮時就開始飄雨,伴隨著陣陣的呼呼風聲。
白竹在屋內教屹兒讀書寫字,雖然明日就是五日之約,但白竹內心還是很平靜的,而且從未如此平靜過,耐心的一點點教授著自家乖巧的小弟。
白玦屹稚嫩的讀書聲在耳邊響起,白竹就慢慢地查看著弟弟往日的功課,本子上的字雖沒有形成一定的風格,有一點斜歪,但一眼就看得出很認真,字體也很大氣。
朗誦聲停止,白竹拿開眼前的書,見明沙正眨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自己。
“明沙,姐姐幫你練字吧,我猜教你書的夫子也沒拿出大把時間手把手地教你寫字吧。”白竹眉眼彎彎,低聲詢問,輕柔地拍了拍弟弟頭頂上細軟的黑發。
白玦屹眼皮往上一抬,嘴角扁了扁,伸手把白竹的手從自己的頭上拿下來,順帶著輕輕按了白竹的手三下,這讓白竹感覺手癢,想笑。
“阿姐,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不要拍我的頭,再拍就不容易長高了。你教我練字,我很樂意啊,我想練出和你一樣好看的字體。”
看著弟弟氣鼓鼓的樣子,白竹忍不住無聲的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好了,不摸你的頭就是了。不過,是誰和你說‘拍頭會使人長不高的’呢?別信這種話,都是騙小孩子的,也就你們這些小孩子們傻傻的相信。”
“哼,我不跟你說了,快教我寫字吧。我才不傻呢,我學東西可快了。”
“好好,不逗你了,我說你傻,是夸你可愛呢。”
白竹從一疊之中抽出了一張面積最大的紙,拿筆蘸墨,落筆流暢地寫了一句“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怎么樣,看清姐姐寫字的筆畫了嗎?”
“基本上看清了,阿姐寫的有些快,有的筆畫我沒察覺到就過去了。對了,阿姐,這句詩說的是什么意思啊?”
“沒事,你先照著我寫的詩句慢慢寫一遍,按你平時寫字的方式來就行。你先自己思考,這大體是個什么意思。等你寫完,我再告訴你。”
“好。”
白竹細細看著白玦屹寫字的姿勢,拿筆的習慣和這些字的先后筆畫,找出了其中幾處不對與不規范的地方。
看白玦屹寫完這一句,白竹起身,繞到身后,彎腰,右手包裹住他的小手,撥了撥自己眼前的幾縷發絲。
輕聲道,“來,我手把手教你練字,你看好我筆下字的寫法,仔細體會哪些地方與你有不同。”
“嗯嗯,我會注意的。”
“這句是說,秋風凌清,秋月明朗,風中的落葉時聚時散,早已棲息在樹上的烏鴉也被這陣掛的樹枝作響落葉飄散的聲音驚醒,難耐凋零凄涼之境,呱呱的叫了幾聲。總的來說,描述了一幅蕭瑟的秋景畫面,為下面情感的抒發做了鋪墊。這是一首三五七言的秋風詞,等你練好字了,我再給你寫最后一句,你就知道詩人為什么描繪這些景色了。”
白玦屹側頭注視著白竹,似有所悟,微微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白竹就在幫白玦屹練字這上面下功夫,讓他的字變得有型起來,有模有樣的。
期間白竹用手撐著下巴抵在桌子上,看乖巧的弟弟專注寫字,漸漸地亂了思緒,失了神。
弟弟還小,還沒有陪著他漸漸長大,爹娘慢慢變老,來不及父母年邁時好好照料,此時自己一心只想著離開家,不管不顧的,去追尋自己想要的,落得自己一身輕松,沒有為家里著想,也實在是自私。
這幾日,白竹夜里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噩夢一個接一個,雖然不是很可怕,但讓白竹心里很不安,心神恍惚。
自己不信神佛,但感覺這不是一個好預兆。每每從夢中驚醒時,白竹額頭上都滲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
白天白竹照常活力滿滿、神清氣爽的做事,忙碌到自己沒有多余的空閑時間去想別的事。但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閑下來的白竹就會思量著,自己不顧一切的種種后果。好的,壞的,自己能接受的,自己逃避的。
白竹不是一個猶豫不決、做事拖拉的人,但在這件事上,她有一絲懷疑了,最終的結果自己是否能承受,自己追尋的是否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自己是否會后悔現在的自己所做的決定。
灑脫、干脆的那個明媚的自己似是要漸漸遠去了,抓不住了,此事過后,自己的心境絕對不會如往常一般坦然、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