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三石脫掉穿在外面的校服襯衫,向隊員宣布:“得分后衛,盧斌;控衛,旻哥;大前鋒,我;中鋒,薛班;小前鋒,大佬。另外何川,徐英杰,陸子成,宋明鵬,替補隊員。”
說罷,幾人圍成一圈,董三石伸出手來放在隊伍中央,卯足力氣喊道:“六班!”
另外的八人齊刷刷伸出手來搭在董三石手上,齊聲鼓勁吶喊:“加油加油加油!”
充溢著少年一腔熱血的吶喊聲在籃球場上空回蕩,隨著悠悠的白云消融在碧藍的天際中。
籃球場另一邊,鄒俊站在籃球架下,背對著六班的隊員,正準備解扣子脫掉外面的襯衫。
雖然還不到六月,但是已經有不少人脫下了沖鋒衣一樣的冬季校服,換上了夏季校服的白襯衫。
董三石一手抱著籃球走過去,繞到鄒俊身前,笑著說:“兄弟,今天我們隊的王牌來了,今天的風頭就不能再讓給你們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站在球場外圍的阮昀看著場上來回穿梭的人影,目光定在董三石那結實的背影上,自言自語嘆道:“還沒開始比賽就把己方的底牌亮出來,怪不得贏少輸多。”
鄒俊則對董三石的話置之不理,依舊淡定地解著校服白襯衣的扣子,好像把董三石當做空氣,看也不看一眼,他把脫下來的襯衫小心地翻到正面,順手搭在籃球架下的書包上。鄒俊只穿一件松松的短袖純白T恤,V字的領口露出好看的鎖骨。這一套動作精準得好像是經過了無數次排練,力求每一個動作都展現出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
董三石則對眼前這個渾身上下散發著陽光味道的男孩子十分不屑,認為他只不過是在成心耍帥。
仗著自己皮相精致就了不起啊?
不過這皮膚,確實和阮昀有的一拼。
“有點熱啊今天。”鄒俊自言自語著,一面將劉海捋到腦后,一面將發帶戴到頭上,接著彎下腰,從地上拾起籃球,轉過身沖場下早已等候多時的“女粉絲們”朗然一笑。
接下來,毫無意外的,籃球場上空響起一陣尖叫聲。
“大佬,臉就那么重要?”
董三石一臉無可奈何地湊到正在拉筋的黃金鑫身邊。
黃金鑫頭也沒回,一面做著自虐式的熱身運動,一面回答說:“鄒俊從初一開始就是校隊的Center,我們現在是一個隊的。”
現在該輪到董三石尖叫了,不過他的尖叫是無聲的,兩只眼珠子瞪得像銅鈴。
哥,怎么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小子也是校隊的啊,還是Center?
對于對手的底細毫不知情,是情報收集方面上的嚴重疏忽。阮昀原本想著看一場有劉敬旻參與的比賽,但是到目前為止,阮昀對這個由體育委員領導的六班隊伍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興趣。轉身準備從人群中離開,正此時,一個女孩子從左邊倒了過來,正好撞在阮昀肩膀上。
阮昀只有一米六八,而且穿的從來都是薄底帆布鞋,因此和女孩子站在一起,完全不具備男生的個頭優勢。被這個女孩子一撞,自己也差點歪身倒在地上。
“啊,不好意思。”
女生趕緊道歉。
“哦。”
阮昀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理了理襯衫,耳邊忽然響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以為鄒俊在看你?這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若是從其他人口里說出這話,阮昀是不會提起半分興趣的,可是這聲音實在太刺耳了。阮昀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果不其然,是葛姝謠。
籃球場上,黃金鑫把董三石懷里的籃球往下一拍,籃球旋即落在地上,恰好彈起被黃金鑫接在自己手上。黃金鑫一面用食指轉著籃球,一面漫不經心掃了一眼發愣的董三石說:“三石,你的心上人在下面看著呢,你可別掉價啊。”
董三石仿佛被一桶冰水兜頭澆下,霎時間整個人都清醒了,小聲問:“葛姝謠?”
“難道你的心上人除了葛校花還有別人?”
“不是不是不是,大佬你別唬我,葛姝謠不是從來都不來看比賽的嗎?”
“你自己回頭看啊,就在場下,那個套著粉色T恤沒穿校服的女生旁邊。”
“我......我怎么好意思回頭看啊,你別騙我啊,我信了,真信了。”
黃金鑫手一撤,接住掉下來的籃球,攬在腰間,拍了一下董三石的肩膀說:“開始了,心無旁騖。”
場下的阮昀理好了衣服,轉過身子,望向操場上的劉敬旻。他不希望劉敬旻的眼睛掃過人群的時候因為只看到了葛姝謠而分心,他決定看完這場比賽,也許是在心底里,阮昀希望自己的存在可以給劉敬旻送去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力量。
不知不覺,比賽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半場已經結束。六班與三班比分依舊僵持在46比45,第二節比賽的十分鐘內,兩隊竟然都一球未進。
“六班換人!”
裁判一吹哨子,陸子成上場,班長薛文源和他擊掌之后踉踉蹌蹌走下了賽場。
看比賽的的人以三班女生居多,還有一些同時上體育課的初一學弟學妹們,估計是被這陣勢吸引過來了。
女生聚集的地方從來不缺嘰嘰喳喳的聲音,人群里的幾個女生旁若無人地發表者自己的真知灼見。
“六班班長那個文弱書生怎么可能是鄒俊的對手。”
“鄒俊簡直就是現實版的流川楓!”
“哎你看到那個控球后衛了嗎,好像是場上最矮的人哎。”
“好像真的是哎,也就一米七吧,那么矮也可以打比賽嗎?”
“喂,不過他長得還蠻清秀唉,雖然是比鄒俊差很多啦,但是你看他的臉,其實也蠻標志的。”
“他啊,就是六班那個唱歌唱歌挺厲害的人吧,聽說初一的時候參加過幾次市里的歌唱比賽。”
“但是不都在初賽就被涮下來了嗎,那場節目我有在電視上看到過。”
“誰知道呢,反正不出名就對了。再說,如果出名了還會在咱們學校讀書嗎?”
......
“那是不自量力吧。”
最后這句話是從葛姝謠嘴里說出來的。
明明只是葛姝謠風輕云淡的一句話,但是在阮昀聽來卻是這個籃球場下面最有穿透力的一句話。
兩年半之前的東廳,阮昀和劉敬旻還在上六年級,那個時候葛姝謠是他們的班長,也是劉敬旻的同桌。
不同于小學女孩子共有的嬌弱和羞赧,葛姝謠毫不遮掩自己宛如公主一般的傲氣,在劉敬旻都不知道情書該怎么寫的時候,葛姝謠已經對突然出現在課桌里的信封和零食習以為常了。
劉敬旻喜歡葛姝謠。
小學的大家喜歡一個人的理由很簡單。小學四年級開始,劉敬旻和葛姝謠做了兩年的同桌,葛姝謠的因為考到理想分數而露出的笑容,當舞蹈比賽結束得到冠軍時候露出驕傲的神情,當那些男生拽自己的辮子時氣得掉眼淚的樣子,當收到了不喜歡的人的情書而毫不猶豫地撕掉丟進垃圾袋時候的任性,當男孩子們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而惡作劇時候她的不屑,當收到家里長輩從國外帶來的零食不假思索地分給劉敬旻的時候的慷慨......
葛姝謠的每一個樣子,都印在劉敬旻心里,每一次記起,都是新鮮而溫熱的。
可是在那個冬天的寒假,葛姝謠在家里擺生日派對,除了平日在班級里從不說話的人,葛姝謠把幾乎所有班級里的同學都請來了,偌大的房間里,三十多個小朋友嘰嘰喳喳地玩鬧著。阮昀也是其中之一。
到了大家給葛姝謠送禮物的時候,家里的管家叔叔給葛姝謠戴上了生日王冠。葛姝謠就站在三層的蛋糕旁邊,穿著紅白相間的格紋呢子背心裙,對每一個給自己送上生日祝福的人道謝,像個名副其實的公主。
輪到了劉敬旻,葛姝謠卻對他說:“同桌,你把眼睛閉上。”
小小的劉敬旻未加多想,就閉上眼睛,手里捧著自己親手包裝好的禮物,呆呆地站在原地。足足一分鐘過去了,葛姝謠一句話沒說。
又過了半分鐘,人群里突然發出一陣爆笑。
葛姝謠嬌聲嬌氣地說:“劉敬旻你怎么這么聽話啊,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笑死人了。”
劉敬旻不相信這句夾雜著諷刺的話是從自己那個溫柔可愛的同桌嘴里說出來的,他怔怔地睜開眼睛,杵在那里。
人群里的笑聲還沒見弱下去,葛姝謠忽然走近劉敬旻,說了一句讓劉敬旻如墮冰窟的話:“你的皮膚好黑哦,你不知道自己其實很丑嘛?”
阮昀在不到四年級的時候就從書里學到了深藏于人心之內的侵略性。不僅僅是燒殺搶奪才算是暴力,刻薄而諷刺的言詞,排斥他人的姿態,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逼迫他人產生不得不低聲下氣的恐懼感,這些都是暴力。而一出現實的暴力戲碼正在自己眼前上演,這出戲劇的策劃人和參與者的年齡,不過十一二歲。
產生這一幕的原因并不是隔閡,而是深藏于人心的動物性的空虛無情。
劉敬旻就站在看熱鬧的旁觀者們圍成的圓圈的正中央,毫無任何遮蔽地暴露在這令人刺痛的氛圍之下,那些平日里親切可愛的笑聲,此時此刻,遠比指甲劃過黑板還要刺耳。
阮昀面無表情地擠過人群,把宛若失了魂魄一般杵在眾人面前的劉敬旻拉出了那個歐洲風格裝潢豪華的房間。
“劉敬旻,你聽著,剛剛那一幕才是現實。”
小小的阮昀緊緊拉著劉敬旻黑黑瘦瘦的小手,二人并肩走出了葛姝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