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后。

初夏。

星期五的下午，距離學校每年一次的“畢業生加油晚會”還有不到一個月。

今天是晚會節目的第二次選拔，每年的“加油晚會”在中考之前的一個周舉行，屆時，由初一、初二的學弟學妹表演歌唱、舞蹈、樂器演奏等節目，為即將踏上中考戰場的學長學姐們傳遞勇氣，送上祝福。學校文藝團的老師也會編排兩到三個歌舞或戲曲節目為晚會助陣。去年的晚會，中考班級的其中三位班主任為了讓學生們放松心情，輕裝上陣，還自行組織進行了相聲表演，把會場氣氛炒到了最高。

阮昀是劉敬旻的同班同學。這次晚會兩個人以雙人彈唱的形式報名了表演，劉敬旻彈吉他，阮昀彈鋼琴，歌詞部分二人交替，音樂高潮部分阮昀與劉敬旻合唱。成功度過了第一輪篩選。二人選擇的是西城男孩的經典曲目《Seasons In The Sun》，這首歌一度被歐美學生封為畢業季必唱歌曲。

選拔演出是抽簽決定順序，二人是倒數第三組，等劉敬旻把吉他送回學校樂器房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半了。教學樓走廊里空無一人，校園里偶爾幾個懷里抱著書和練習冊的同學，大約是剛剛結束自習從圖書室里出來。操場上，身材健碩的足球教練在指揮著體育部的十幾個男聲進行體能訓練。

劉敬旻和阮昀回班里收拾書包，整理散落在桌子上的卷子。

兩個人在二年級六班，教學樓A棟三樓正中央的教室。黃昏的日光穿過窗子，把乳白色的桌子染成了暖暖的金黃。涼涼的風吹起后窗輕飄飄的窗簾，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溫柔的弧線。

劉敬旻坐在教室正中的第四排。

劉敬旻桌子上的卷子被疊得整整齊齊，摞在藍色的哆啦A夢鉛筆盒前面，卷子中間壓了一塊印著米菲兔的大橡皮，橡皮露在外面的四個角中，有三個角已經被磨得圓滑，沾著幾根被碾得細細的橡皮屑。他的同桌總會在劉敬旻不在的時候，幫他把發下來的卷子按順序和學科排得好好的，今天依然如此。

“那家伙不愧是個處女座。”劉敬旻一邊把卷子對折塞進作業袋里，一邊自言自語。

阮昀就坐在劉敬旻前面的第三排。

“劉敬旻，我好了。”說著，阮昀提起書包，在凳子上輕輕磕了磕，讓書包里的書排得整齊些，接著，揪著掛在書包拉鎖上的海賊王路飛玩偶，“嘩——”動作流暢地拉上了拉鏈。

“好嘞，走吧。”

劉敬旻拉起沉甸甸的書包，甩到肩膀上，又背過手想去拉書包帶，阮昀見狀，順手拉起劉敬旻的書包帶，幫他套在肩膀上。

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教室，阮昀左手食指上掛著教室后門鑰匙，因為大家都已經在一個小時之前就離校了，為了教室物品安全，值日同學就把前后門都鎖好了，然后把后門鑰匙留給了阮昀。

“咔噔”阮昀扣緊沉甸甸的金屬鎖扣，又輕輕朝里推了推門，再拉了拉掛在門上的鎖，確保門已經鎖好了，才和等在窗邊的劉敬旻下樓。空蕩蕩的教學樓里，關門的聲音格外響亮。樓道里回蕩著兩個人輕輕的腳步。

二人剛走出教學樓，就聽到右邊不遠處有人正在喊著自己的名字。

“劉敬旻！阮昀！”

阮昀聞聲轉過頭，原來是同班同學尹曉冉。

她右手在后托著書包，朝自己和劉敬旻這邊跑來，邊跑還邊揮著手，手里拿著一卷白紙，大概是剛剛結束的下午開會用的會議通知單。尹曉冉是班里的文藝委員，也是班里最受歡迎的女孩子，她就像一塊天然磁石，有她在的地方。大家都會被她自然而然地吸引過去。起初，以為她只是因為外貌出眾才受人歡迎的。中等身高，身材比例卻極好，兩腿細長；皮膚白得就像加了層天然濾鏡；黑色齊肩中長發。有人說她像日本經典電影《戀空》里的田原美嘉，有人卻說她像熱血動漫里的一心追求夢想的勵志女主角。用曾經對尹曉冉表白過的學長的話來說，尹曉冉就像日本青春戀愛電影的女主角。結果是，那位學長在表白當場就被尹曉冉拒絕了，原本策劃的一場轟轟烈烈的浪漫表白戲碼，在第二天卻變成全校皆知的笑話。

盡管她本人對這些爭論不屑一顧，但無可置疑的是，尹曉冉笑起來，確實有治愈人心的奇妙力量。就像是在田園鄉間，蟬鳴陣陣的盛夏傍晚，你抖著幾乎被汗濕透的襯衫走進家門，奶奶從院子里取出在井水中冰鎮了一個下午的西瓜，切成好看的三角形，端到你的面前。尹曉冉的存在，就是這樣無法捉摸的令人心情舒緩。

和尹曉冉同班兩年下來，阮昀發現尹曉冉確實有著讓人不得不愛的性格，就像大觀園里的薛寶釵，被賈家的每一個人喜歡著。

“啊，尹曉冉。”

阮昀念了一聲，接著拉了一下劉敬旻的胳膊。

劉敬旻驀地轉過身子，朝尹曉冉邁了一步，朝她打了個響指，咧開嘴一笑：“咦，尊敬的文藝委員也在百忙之中來看我們的首演了啊。”

尹曉冉抬起胳膊，順手用手里卷成筒的會議通知單朝劉敬旻頭上敲了一下，作生氣狀：“劉敬旻，沒點正經了你！”

劉敬旻撅了噘嘴，露出十分冤屈的表情，摸了摸自己腦袋上在尹曉冉手下“光榮掛彩”的地方。

尹曉冉拉了一下滑到胳膊上的書包帶，發現阮昀的眼神一直向下垂著，無力地在地面上打轉，完全沒有結束演出卸下包袱的那種輕松感。

“阮昀，你這是還在緊張嗎？”

阮昀抬起頭，表情還有點愣愣的，劉敬旻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完全忘了剛才被尹曉冉打的教訓，笑嘻嘻說：“不要管他，阮昀就這么個人。人家上臺之前緊張，上臺之后更緊張。他呢，直到演出結束都好好的，一旦下了臺，整個人弦都繃緊了。”

尹曉冉有些擔心，咬著嘴唇尋思了會兒，試探著問道：“那該怎么辦啊......要不然我請你......”

劉敬旻連忙接過話把：“步行十五分鐘的那個超市邊上新開了家烤肉店，要不你請阮昀吃個飯？然后順便帶上我？”

尹曉冉抬起胳膊，一副“我看你是欠打”的表情瞪著劉敬旻，阮昀連忙擺擺手，頭搖得像打鼓：“不......不用了，我爸應該讓人來接我了，我回家吃飯就好。謝謝你們。”

阮昀說完，拉緊了肩上的書包帶，朝校門外跑去。

校門外人影稀疏，接孩子的家長也都和孩子一起離開了。只有兩排茂盛的法國梧桐，在風中婆娑著。接阮昀的人從來不會等在校門外，他要步行三分鐘到北路的居民區才能找到接自己的叔叔。

上小學之前，幼兒園就在自己居住的小區里面，下了樓，步行七八分鐘就能到。就算是雨雪天氣，路滑又泥濘的，不太好走，去上學也花不了十分鐘。因此在幼稚園的三年，上課都是步行來回的。但是上了小學，學校離著自己家有十幾公里遠，阮昀就想要和小區里的兩個同校同學一起坐公交車去學校，但是被爸爸以不安全為理由駁回了。爸爸請了一個面相和藹的叔叔開車送自己上學，接自己放學。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換了一個年輕些的叔叔，約莫三十歲左右，家里有一個和當時的自己同年級的女兒，那位叔叔對自己同樣的親切。

奇怪的是，司機叔叔從來不會像其他的家長那樣把車子停在校門口附近，而是停在學校附近的居民小區或者公用停車場里，大約離著校門口步行兩三分鐘的距離。起初阮昀并不知道叔叔這么做的原因，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告訴他，是爸爸的意思，爸爸不希望因為阮昀每天坐的車而在學校交到不好的朋友。

當天晚上，阮昀回到自己房間里，打開筆記本電腦，點開汽車的科普網站，又點開汽車的買賣咨詢網站。查了半個小時之后，終于在電腦屏幕上見到了那輛熟悉的黑色汽車，自己每天來回去學校乘坐的車是寶馬X6，阮昀雖然對汽車不了解，也看不懂那些字母和數字排列組合的名稱后綴，但是那個價格范圍依然讓金錢觀還未完全建立起來的小阮昀嚇得呆在屏幕前面，愣愣地咽了口唾沫。

阮昀朝校門外一路小跑，身后傳來尹曉冉清麗的聲音：“阮昀你路上慢點。”

劉敬旻一只手高舉過頭頂，朝阮昀使勁兒揮著，不料尹曉冉又一抬胳膊，用手里的會議單敲了劉敬旻一下子。劉敬旻趕緊捂了頭，跳著后退了一步，有些生氣地說：“你這還敲順手了？”

尹曉冉笑著吐了下舌頭：“你們剛才的合唱真棒！”

劉敬旻臉頰上竟忽然飛起兩片紅，他憨憨地笑著：“也不知道評委老師會不會選我們到晚會演出。”

尹曉冉朝劉敬旻走近了一步，傍晚的風輕輕吹拂起尹曉冉散在雙肩的頭發，也吹起校服的裙擺，齊膝的白色百褶裙輕盈地在黃昏的暮色中飄著，二人之間是片刻的靜默。

尹曉冉偏著頭思量了會兒，問劉敬旻：“吶，劉敬旻，歌選得倒是很好西城男孩的那首《Season in the sun》。不過，畢竟今年畢業的不是你們，等到輪到我們畢業的時候，你準備用哪首歌作為自己初中三年的句號呢？”

劉敬旻先是愣了愣，接著兩只手揣進松松垮垮的校褲的口袋里。他抬起頭，風撫過自己的額頭，因為背著吉他上樓而出的汗已經干了，天上云悠哉悠哉，五月的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的恰到好處，就像此時此刻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等待著自己回答的女孩子。劉敬旻深吸了一口傍晚的空氣，空氣里混合了一點點女孩子的洗發水香味，接著，對尹曉冉露出自己標志性的“八顆牙齒咧嘴笑”，眼睛里亮閃閃的。

劉敬旻一字一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當，然，是，我，自，己，寫，的，歌。”

“啊？”尹曉冉被他意料之外的回答唬地一怔，旋即抬起胳膊又給了劉敬旻一“棍”，劉敬旻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把尹曉冉手里的紙卷搶了過來，尹曉冉面露慍色，抬手給了劉敬旻的肩膀一巴掌：“還寫歌呢！你作業寫完沒有！就知道音樂！就知道做白日夢！”

劉敬旻一轉身，滑到尹曉冉身后，雙手十分利落地把紙卷“噌噌噌”卷得細了些塞進尹曉冉書包的側袋里。趁尹曉冉回頭摸書包的空當兒，劉敬旻抬起腳來就朝校門口外跑，邊大步跑邊在空中揮著手：

“謝謝你給我整理卷子！作業我會寫的！下周見！”

尹曉冉站在原地，看著劉敬旻身后因邁步奔跑而左右搖晃不停的米色書包。

傍晚的風吹干了校服白襯衫上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