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俊說這話的時候剛好是旋律在即將收尾前的高潮,鼓點蓋住了說話聲,劉敬旻并沒有聽見鄒俊說了什么,也沒有問。劉敬旻的表情,似乎是在暗自下著什么決心。
鼓聲一停,劉敬旻從地上拉起書包往肩上一甩,轉過身轉開門把手,沖進了樂器教室。
學校擺放樂器的有三個教室。第一個樂器房被默認為“樂器倉庫”,大約有三百平米,有教學樓的五個教室那么大,以管樂器和弦樂器為主,西洋樂器與民族樂器兼有,還包括三架鋼琴。里面全部屬于學校的公有財產,僅供校藝術團的老師和學生使用,禁止外借,在沒有校委批準的情況下也不允許私自進入。第二個樂器房有兩間教室大小,主要是學校內部的音樂社團用來存放樂器和練習的教室,以吉他、貝斯、架子鼓、鋼琴為主,也有一個角落專門用來存放琵琶這一類的彈撥樂器。第三個樂器房就是劉敬旻剛剛闖進去的這個,和教學樓的正常教室一般大小,這里面的所有樂器都是學生私人物品。因為這里的鑰匙可以外借,所以大部分的同學都認為把自己的樂器放在那里不安全,再加之,除去校藝術團和音樂社團,沒有幾個人愿意在學校里練樂器了,所以這間教室里只有何子舒的架子鼓、劉敬旻的吉他、阮昀的貝斯和鋼琴、初二年級的一架電子琴罷了。
在初一剛剛進入這所學校的時候,所有的自由活動課阮昀都是在教室里獨自看漫畫書或者做數獨度過的,當他回家之后爸爸問起來學校怎么樣,阮昀只說了兩個字:無趣。當天吃飯的時候阮昀媽媽隨口說了一句“如果寶貝在學校也能彈鋼琴,也就不會無聊了,還能適度地勞逸結合,提高學習效率”,這句無心之言卻打開了阮昀爸爸的靈感水龍頭,他立即打電話聯系了學校的關系者,學校單獨開了一間教室出來,第二天下午他就送了一架鋼琴進了學校。于是阮昀的自由時間從“在教室看漫畫做數獨”變成了“在鋼琴前面看漫畫做數獨”。
也正因為這是一間被人打入冷宮的教室,所以劉敬旻和阮昀才能在每次的自由活動課上把這里當做私人教室來練習。
這個教室沒有黑板,取而代之的是最前方墻上一整面的鏡子,鏡子前面是一塊小型的白板,用來寫一些注意事項和臨時通知。
劉敬旻雖然一直等在門外,既沒有跑步也沒有做什么劇烈運動,可是他現在卻不知為何額頭上滲出了滴滴汗珠。
“同學!”
何子舒對于這個突然闖進教室的不速之客有些意外,眼前這個人正在一本正經地凝眸看著自己,像是站在博物館收藏品的玻璃罩外面,充滿好奇卻有有些敬畏的審視著擺放在其中的物品。這個眼神讓何子舒有些戒備,但她還是回了劉敬旻的話。
“你在叫我嗎?”
“剛剛的那首《Butter Fly》是你敲的對吧?”
整個樓層只有這里有架子鼓,這個教室也只有何子舒一個人。當人們在確認什么急于知道答案的事情的時候,總是會說出一些讓人感覺是在明知故問的話來。
“對,怎么了?”
“和我一起組樂隊吧!”
“啊?”
“樂隊?”
這下不僅僅是何子舒,連站在教室門口對樂器毫無興趣的鄒俊也轉過頭來,皺著眉頭,一臉茫然地望著劉敬旻。
“對,組一個樂隊!主唱、吉他、貝斯、鼓手和鍵盤,我正在找伙伴一起組樂隊,你的架子鼓敲得真的太棒了!高潮部分的旋律把握真的是讓我吃了一驚,中間有三個小節的旋律你根據架子鼓的旋律特點做了改動吧,我第一次聽到這么有意思的篡改......不!是創作!”
如果是兩年之前,不要說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即便是和女生打一聲招呼說一句話,劉敬旻都會憋得滿臉通紅,緊張地兩只手不停地搓來搓去。那個時候,性格內向的小劉敬旻以為自己就可以這樣地生活一輩子了,像是語文課本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圣賢大家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以省去了和他人交往產生聯系的麻煩。
八九歲時給自己定下的規矩,在十三四的時候已經不再適用了,不情愿也好,遍體鱗傷也罷,生活總是會逼著你一次又一次地脫胎換骨。
劉敬旻注視著何子舒的眼睛,咧著嘴笑的他看著有些吊兒郎當,可神情無疑是堅定的,是在內心經過無數次的孤獨掙扎之后終于將自己說服的堅定。
“別急著拒絕,你先考慮一下吧?!?
一直站在教室門口的鄒俊忽然開了口。
“而且如果是在學校練習的話,爸媽也不會發現的,我不會告訴他們,放心?!?
鄒俊說完,順手做了一個把嘴巴拉上拉鏈的動作。
“你在幾班?叫什么名字?”
“初二六班,劉敬旻,如果你叫我旻哥我會欣然接受的?!?
劉敬旻兩手插進口袋,聳了下肩膀。
鄒俊不屑地掃了一眼劉敬旻,說道:“你小子不要得寸進尺啊,如果我妹妹喊你哥,那咱倆什么關系?”
“幼稚?!?
劉敬旻撇了撇嘴,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嘀咕了一句。
教室前窗忽然刮進來一陣強風,眼看著教室的門就要被風推著合上了,鄒俊自然而然地伸出胳膊抵住,把門推回了原來位置,又探過身子,就近拉了一把椅子擋著門,防止再來一陣風把門吹合。
“子舒,東西收拾一下咱們走吧,已經快要六點了,回去晚了老媽又要嘮叨?!?
“嗯。”
何子舒朝站在門口的鄒俊點了點頭,便放下鼓棒,起身掀開凳子的坐墊,把鼓棒和譜子放進去蓋好。一切收拾好之后,何子舒才拎起放在凳子邊的大大手提包,像是完成了一個儀式一般后退一步,對著自己的架子鼓靜靜鞠了一躬。
劉敬旻走出教室,何子舒去關了正對著門的前窗,朝門口的二人走過來。
這就是在這個時候,劉敬旻才發現自己之前對于這個鼓手的猜測是多么的不靠譜。
眼前的這個小姑娘,白白瘦瘦,齊劉海,扎著細細長長的馬尾辮,與她手中像是旅行包一樣大大的手提包好不協調,好像只要何子舒縮一縮身子,就能裝進旅行包里帶走。
劉敬旻一個人縮在KTV的某間小包廂里,看著前方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情歌王》的MV。他的腦袋里忽然又蹦出來何子舒的身影,接著在旁邊又出現了一個動畫電影中的女生形象。
月島雯?
劉敬旻皺著鼻子歪了歪頭,月島雯是動畫大師宮崎駿的電影《側耳傾聽》的女主角,一名初三學生。在自己的印象里,何子舒竟然和月島雯的影子重合,劉敬旻對于自己這跳脫的思緒感到有些意外。但是讓他更加意外的卻是何子舒本人,他雖然早已經習慣了在動畫片里那些普普通通的小學生或者中學生擁有令人震驚的神力,指導一處又一處堪稱完美的鬼謀犯罪的幕后黑手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上班族,但是這種極大的反差他在生活里并沒有見過。
如此有爆發力的旋律竟然是從何子舒那么一個柔弱乖巧的小女生身體里爆發出來,即便是親眼見到,劉敬旻對于這個事實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劉敬旻在阮昀的讀書筆記里曾經看到他摘抄了這么一段話:
要活在真實中,不欺騙自己也不欺騙別人,除非與世隔絕。一旦有旁人見證我們的行為,不管我們樂意不樂意,都得適應旁觀我們的目光,我們所做的一切便無一是真了。有公眾在場,考慮公眾,就是活在謊言中。
劉敬旻記不得原作者和出處了,但是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挺酷的就背下來了,畢竟,劉敬旻對于阮昀鐘愛的那些高深莫測的文學書并沒有興趣。在他為何子舒而感到難以理解的時候,這句話就巧合而又適時地蹦到了自己眼前。
亂想!
劉敬旻在發現自己走神的第一時間敲了自己的大腿一拳,接下來的他,用了整整一分鐘的時間一邊搓著大腿一邊吸溜著嘴,自言自語地重復著:“哎呦媽呀,我這勁兒咋這么大了?!?
晚上七點半,何子舒和鄒俊的家里。
何子舒的房間是哥哥鄒俊幫忙布置的,簡單的北歐風格為主要的調子,加入了何子舒最喜歡的淡淡櫻花粉。其實她還有兩種更喜歡的顏色:黑色和火紅色。
至于作業,何子舒已經利用今天的活動課全部完成了,但是她對爸爸說今天的作業有很多,即便專心致志地做也要做到九點鐘才行。這樣說的話,爸爸就不會總是來敲門讓自己到客廳休息一下吃點東西放松了。
“九點鐘以前不要來敲我的房間門喔?!?
對著在廚房刷完的爸爸留下這么一句話,何子舒把自己臥室門上的云朵形狀小木板轉到了反面:作業中,勿擾?!皵_”字的右上角的一點,被何子舒擦去了,重新用粉色的中性筆畫上了一朵小小的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