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點了一下這兩天需要干的工作,方大正決定去跟魏向東請假。他有些不好意思去請,在他們這個團隊里,向來都是以犧牲精神為人所稱道的。現(xiàn)在,他因為自己的老婆生病而去請假,跟講奉獻有點背道而馳了。
鼓了鼓勇氣,敲響了魏向東辦公室的門。魏向東正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大正啊,快坐。”從文件堆里抬起頭來,魏向東也坐到了沙發(fā)上,遞給了方大正一顆煙。
“魏縣長,前兩天請假您也知道,我就開門見山了。我去帶我媳婦檢查了一下身體,檢查出事兒來了。”方大正把看病的簡單經(jīng)過向魏向東說了一遍。魏向東眉頭一皺:“大正!你怎么不讓你媳婦住院治療啊。腫瘤這個東西,做手術(shù)再化療,也不是好不了啊。”
“她是胰腺癌晚期,像她這種情況,沒幾個能活得下來的。我媳婦也很清楚這一點。這段時間我可能往家那邊有個傾斜,她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方大正有些哽咽,他不嫌丟人,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處!
“嗯,好好陪陪她吧。如果需要聯(lián)系醫(yī)生,我?guī)湍恪J我還是認識一些人的。”
“謝謝魏縣長。我答應(yīng)了我媳婦,帶她去西雙版納。這是她最大的心愿。”魏向東抽了張面巾紙,遞到了方大正的手上。
“去吧,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答應(yīng)的。路上注意安全。什么時候走?”
“明天或者后天,看機票訂到哪天,就哪天走。工作我會安排妥當?shù)摹!?
“去吧。對啦,書記那兒你也得說一聲,不是一兩天的事兒,讓他知道了,不太好。”方大正差點疏忽掉這個細節(jié),多虧了魏向東的提醒。
機票很快買好了,徐方潔很高興,穿著新買的一套阿迪達斯的運動服,臉上泛著紅暈。
“大正,真的要去嗎?太好了!軒軒,你想要什么,媽給你事帶回來。對啦,媽,你想要什么?”
“好啦,我什么也不要!”岳母流著淚,看著小女孩一樣微笑著的女兒,也含著淚笑了。
“軒軒,你呢?你要什么,媽一定幫你帶回來。”軒軒悲戚地看了媽媽一眼,只是搖了搖頭。
“爸,你到我屋來,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軒軒對方大正說道。方大正有些莫名其妙,徐方潔推了他一把,他只好跟著軒軒進了房間。
“爸,我恨你!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方大正剛走進軒軒的房間,軒軒便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了這兩句話。
方大正如被五雷轟頂,他的親生兒子,當著他的面,說他恨他這個當父親的。換作何一個人,可能都會一個巴掌拍上去。方大正怔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過來。
“你不問問為什么我恨你嗎?”軒軒冷著一張臉,看上去很酷,可實際上很痛苦。
“我知道,你媽跟我說過。”軒軒一副了然的神情,如果媽媽沒有說過,今天他問這句話,方大正不會這么平靜。
“我不能容忍你,作為我的爸爸,不愛我媽,卻想著另外一個女人。你們大人之間的事兒,我這個當兒子的,不應(yīng)該摻乎進去。但你得明白,我說的這些,都是替我媽討個公道。”
“你不是一個好父親。在我的記憶里,你經(jīng)常不在家,回來以后就是你們兩個人的爭吵,吵來吵去吵的原因你們可能已經(jīng)都忘了,可我最煩的、也是最怕的就是你們吵架,我怕我媽哭。那個時候我媽晚上經(jīng)常哭。她的病,是哭出來的!”
“你別試圖解釋,我什么也不會聽!我也不會原諒你。我媽這病,不是一天兩天得的。你天天不回家,你在外面風(fēng)流快活,我媽在家怎么想的,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以為,錢都是你掙的,你就可以左右我媽的一切?小時候,你在我眼里,就是個英雄,你這個爸爸,是無所不能的。我媽哭,我還會怪她,你不是在外面掙錢養(yǎng)家嗎。”
“現(xiàn)在我明白我媽為什么哭了,她是女人,是有情感的,你雖然不打她不罵她,可你在對她實施暴力,家庭冷暴力!我媽病了,你才對她好。我就要失去她了!我就要成一個沒有媽的孩子了!”軒軒越說越激動,后面那些話,是抽泣著說的。
“軒軒,對不起!”方大正想要抱住兒子,像小時候一樣,可軒軒躲開了。“軒軒,爸錯了!爸不想對自己的過失找什么理由,但請你相信我,我是愛你的,愛咱們這個家的。”
“你不覺得這已經(jīng)太晚了嗎?我媽就要走了。那個女人占住你的心,有多長時間了,十年,還是八年?如果不是我恰巧破了你的QQ的登錄密碼,你們還要狗扯羊皮多長時間?我想找那個女人,我想揍她一頓,她破壞了我的家庭!我媽不讓,她說你會回來的,你會是一個好爸爸。”
“我媽那么信任你,那么遷就你,甚至所有女人都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事情,我媽都采取了忍讓的態(tài)度,你想想,你對得起我媽嗎?她之所以生病,一是氣二是累,我媽就是被你氣出來的!
方大正無語,大人的情感世界,軒軒不懂。他不能理解爸爸對申晴的感情,也不能理解當時婚姻的無奈。在各自承擔的家庭責(zé)任中,方大正一直以為,自己做得還是相當不錯的。對徐方潔壞脾氣的容忍,對雙方老人的孝順,甚至對軒軒這個兒子,他做得也是相當?shù)轿坏摹?墒牵谲庈幯劾铮谷蝗绱瞬豢啊?
方大正傷心地看著軒軒。徐方潔就要離自己去了,軒軒恨著自己,如果讓他固執(zhí)地認為母親離開是因為他的關(guān)系,那他以后的日子是不是更加水深火熱?
“你不要以為,我媽很快就要離開了,那個女人就可以登堂入室。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態(tài)度,她想到我的家里,門兒都沒有!”軒軒冷冷地說。
“軒軒,你怎么可以這樣認為!在你眼里,我這個當爸爸的,就是這個的人?軒軒,現(xiàn)在我不希望你能一下子理解我,可成人的世界,跟你想象的不一樣,不是非黑即白、非白即黑的,其中有很多的無奈,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理解爸爸了。”
“我永遠也不會理解你。永遠也不會理解你和那個女人的感情!什么感情,什么愛情,是為你的花心找個理由罷了。我媽受的罪我知道,她是怎么捱過那一個個晚上的,也只有我清楚。別拿愛情這種東西說事兒,我不是一無所知,我也有我自己的理解。反正,你記住,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方大正心酸地看著軒軒,眼角的皺紋越發(fā)的明顯。從軒軒屋子里出來的時候,徐方潔看到方大正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臉上掛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怎么了,大正,軒軒是不是又耍脾氣了。他跟你說什么了?”徐方潔雖然猜到軒軒肯定跟方大正挑明了一些事情,但她還是想聽方大正親自說出口。
“沒有,說了一些學(xué)校的事情。說他逃課被老師抓著,可能要找家長。”反正軒軒逃課已經(jīng)成了家長便飯,也不多他這一次“誣陷”。
“哦,這個孩子,就是學(xué)習(xí)不上心,也不知怎么才好。兩年以后就要考大學(xué)了,考不上好大學(xué),將來只能找個很差的工作,甚至跟我一樣,連工作都沒有。唉,一點也不笨,怎么就不好好學(xué)習(xí)呢。”徐方潔嘆息。
方大正驀然發(fā)現(xiàn),徐方潔也老了,也不知什么時候,鬢角處竟然鉆出了一綹白頭發(fā)。在烏黑的白發(fā)中,顯得那么突兀,讓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們倆該去哪就去哪,軒軒聽我的,我好好說說他。”岳母說道。
“媽,你是不知道,這孩子軸著呢。有時候,不知好歹,明明是為了他好,可人家就是不吃這一套。現(xiàn)在呀,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
屋子里的軒軒就站在門口,聽著大人們談?wù)撟约骸P旆綕嵉脑捖犉饋硎悄敲礋o助。雖然隔著一扇門,那份失望的情緒仍然透出厚厚的門板,傳遞到了軒軒的心里。
“兒孫自有兒孫福。方潔,咱們也不必逼他太緊,十多歲的年齡,正是逆反的時候,有自己的想法,那些想法大多不切實際,只站在他自己的角度考慮。爭著要自由,要獨立。等過了這個階段,就會好的。軒軒本質(zhì)上不是個壞孩子。”
這是方大正的聲音,這個被自己叫了十幾年爸爸的男人,長著一副好皮囊,也遺傳給了自己一副好皮囊。可誰知在讓人感到溫暖的面孔背后,竟然是對家庭的背叛。他的空間里,一篇篇思念那個女人的短文,自己看了都有些懷疑自己的立場,是不是還要站在媽媽的那一邊。可看到媽媽凄苦的眼神,聽到媽媽夜晚壓抑的低泣,他對父親的鄙視便與日俱增。
“他如果這樣下去,我怎么放得了心呢。軒軒一向聽我的,最近我的話他也不聽了。如果沒有我,你們爺倆的關(guān)系會僵成什么樣子,唉,難以想像。”
“方潔,你不會擔心。我是成年人,不會跟軒軒搞僵的。他這個年齡,雖然逆反,但你得相信,咱們兒子是善良的。只要是善良的心還在,他就不會跟我像仇人一樣。我們的血管里,可是流著相同的血。”
“你就別擔心了。軒軒不是那不懂事的孩子,就是一時間無法接受你的病。我這外孫子,想想真是可憐啊!”外婆低聲哭了起來,接著徐方潔也哭了起來,中間夾雜著方大正男聲的低泣。
軒軒抹了抹眼淚。他們都在擔心自己,他一直在告訴自己,要有一顆堅強的心。如果媽媽走了,那她肯定會在天上看著自己,他要好好活,要讓自己的母親在天堂也為自己而笑。
愛了一輩子,鬧了一輩子,哭了一輩了,笑了一輩子。
無論怎么過,都是一輩子。徐方潔這一輩子,八年的辛酸,兩年的歡樂,在自己的啼哭聲中到來,又將在別人的啼哭聲中離去。
當一輩子轉(zhuǎn)眼間只剩下百分之一的時候,對生的渴望,對家的留戀,會支撐著人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東西。或許在此之前,徐方潔的愿望,一個也不會實現(xiàn),她的生命進入倒計時以后,反而在方大正的幫助下變成現(xiàn)實,因此在死亡面前,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
身邊的人,包括她自己,都在無奈地等待死神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