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正這次沒再聽徐方潔的意見,硬拉著她上了車到市人民醫(yī)院做檢查。他找了個熟人,很快便排到了做CT的號。做完了CT,方大正拉著徐方潔的手:“走,到商場去轉(zhuǎn)一圈兒吧,買身衣服。”這可是徐方潔第一次享受這樣的待遇。徐方潔心里一暖,卻把手從他的大手里抽離出來。
“我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很累,有點(diǎn)走不動。”徐方潔搖搖頭,低聲說道。現(xiàn)在的她,腿有些發(fā)軟,覺得很累很累。
“真不去啊,不去就算了,我在這兒陪你。”扶著她坐到了長椅上,等候CT的結(jié)果。
徐方潔看上去一點(diǎn)精神也沒有,面色發(fā)黃,無精打采,就連一向烏黑的頭發(fā),也變得了無生機(jī)。“大正,你說我是不得了不好的病?”把頭無力地靠到方大正的肩上,徐方潔低聲說道。
“不會的,你的身體一向健康得狠,怎么會得不好的病呢。我?guī)銇恚褪菑氐讬z查一下,好對癥下藥。你看看你整天吃那些止疼藥,對胃多不好。”
“嗯,我也知道,現(xiàn)在我這胃真是不太好,有時連飯都吃不下去,脹得慌。唉,要是真沒什么事兒,多好。我還等著看咱們軒軒考大學(xué)呢。”方大正心里有些不好受,這個徐方潔,怎么說出這種話呢。
“別瞎說,咱們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我們都快四十歲了,別人家的孩子都小著呢,就咱們軒軒生得早,上學(xué)還早,別人見我還說三十剛出頭呢。等軒軒上了大學(xué),家里就剩下咱們老個老家雀兒在窩里住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且等著享福呢!”方大正拍拍她的肩,想讓她放松一些。
“哼,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嗎?我得了不好的病,不是便宜了那個申晴。你不用沖我瞪眼睛,我知道你到現(xiàn)在還想著她。我告訴你,就算我得了不治之癥,也不許那個女人睡我的床!”
“這都哪跟哪啊!方潔,你也不好好想想,我跟她那什么,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兒了。我現(xiàn)在還敢拿軒軒跟我的關(guān)系、我個人的前途去賭嗎?你呀,不管查出了什么病,你就好好養(yǎng)你的病。我跟她不會再發(fā)生什么的!”
“算你明白!那個許一諾就不行了。你是不知道,許一諾那個人,小心眼兒。以后,你離人家遠(yuǎn)一點(diǎn)兒,既然沒關(guān)系了,就避嫌,你覺得心里沒什么,可你掌控不了別人的想法兒。我可告訴你,你再跟申晴有什么,許一諾會殺了她,你信不信?”徐方潔非常嚴(yán)肅,方大正覺得后背有些發(fā)涼,頭發(fā)都豎了起來。
“你也別不信,我看那個小子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還有你,不想身敗名裂,就別以工作的名義,把人家招到你那兒去。別以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已經(jīng)十多年的夫妻了,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嗎!”方大正覺得,此刻自己像被當(dāng)眾扒光了衣服一樣。
“徐方潔,結(jié)果出來了!”小護(hù)士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方大正趕緊站起身來,把CT片子拿了過來。上面寫了一大堆東西,專業(yè)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他看不懂,只有兩個字讓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腫塊。
看方大正變了臉色,徐方潔也把頭伸了過來,想看看檢查結(jié)果報告單,方大正迅速地把單子攥在手里。“走吧,看不懂,找醫(yī)生去看看。”徐方潔沒有了看單子的勇氣,機(jī)械地跟在方大正的后面,腳步有些虛浮。
“病人先出去,我跟家屬問些情況。”醫(yī)生拿著片子,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道。
徐方潔疑惑地想向問什么,方大正示意她聽醫(yī)生的話。“你是她丈夫?”方大正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得的什么病?”他沒有發(fā)覺,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奇怪,像是從太空的某個點(diǎn)發(fā)出來的。
“從這個片子上來看,胰腺癌的可能性很大。”胰腺癌—這三個字就像集束炸彈,把方大正給轟蒙了。雖然他也懷疑徐方潔得了這方面的病,可從醫(yī)生嘴里說出來,那就成了事實(shí)。身子晃了幾晃,他扶住了桌子,怔怔地看著醫(yī)生,差點(diǎn)流出眼淚。
醫(yī)生推了推眼鏡,扶著他的肩膀:“你先坐這休息一下,別關(guān)鍵。你們還是再到BJ、天津等地的腫瘤醫(yī)院去確診一下。從這片子上來看,可能已經(jīng)是晚期了。如果我推測不錯的話,病人也就三個月了……”
方大正不知怎么從醫(yī)生辦公室里出來的。徐方潔看著他像僵尸一樣的腳步,呼吸有些困難,剛才的話都變成真的了嗎?
“大正,大正……”輕輕地叫了幾聲,方大正才猛然抬起頭。
“啊,方潔,咱們回家。”拉起徐方潔的手,徐方潔驚覺方大正的手是那么涼,一點(diǎn)溫度也沒有。
“大正,你告訴我……”
“沒事兒,醫(yī)生說他們這兒的儀器不夠先進(jìn),查不出來,讓咱們到BJ大醫(yī)院去查查看。明天咱們就去。”方大正終于說出成句的話來了。
“我得了癌了,是不是?我肚子里長了東西,我就知道,我肯定是長了癌了。”徐方潔掐著方大正的手,直掐進(jìn)了肉里。方大正反射性地想縮回手,聽到徐方潔的話,只任由她掐著,如果她心里好受的話。
“還沒有確診之前,別瞎猜。如果不是,你這么哭哭啼啼的,以后自己都笑話自己。”方大正把她的頭放到自己的胸前,安慰道。
一路上,徐方潔一句話也沒有說,方大正跟她說什么,她就哼一個字兒。林羽翀問檢查結(jié)果,方大正沒有正面回答,林羽翀很聰明,沒有再問下去。
晚上的飯,是方大正做的,方大正已經(jīng)很久沒做過飯了。今天請了一天的假,如果是在平時,從市里回來,他肯定還要到單位去轉(zhuǎn)一圈兒。他把徐方潔扶到了床上,替她蓋上了被子,便到廚房里去忙活了。
剛結(jié)婚那會兒,徐方潔特別愛吃方大正搟的面條,徐方潔一頓能吃三碗。他的手勁兒大,和出來的面特別筋道,口感好,炸醬也很合徐方潔的口味。現(xiàn)在想想,他已經(jīng)有五六年沒有搟過切面了。
“你怎么起來了?到床上去歇著吧。一會兒好了我叫你。”徐方潔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站到了方大正的身后。徐方潔張開雙臂,從后面摟住了方大正。方大正搟面的動作滯了一下,沒說什么,繼續(xù)搟面條。
“大正,如果我真的走了,你可要好好對軒軒。”徐方潔突然說道。方大正轉(zhuǎn)過身,放下了搟面杖,“你這個傻女人,還沒確診呢,瞎說什么!快去歇著,別胡思亂想。”
“我不傻,大正。我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我早就有這個感覺了。你也不用瞞著我。你也瞞不住。死我不怕,早死早超生。我放不下軒軒,軒軒心里怨著你,你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吧?”方大正一直奇怪軒軒為什么對自己那么大敵意,看來,這事兒與徐方潔有關(guān)了。
“你放心,不是我挑撥的。你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聊天,是不是?聽說還有個空間?”提到這個,方大正突然明白了。
“你是說,軒軒他從電腦上看到……”
“對。他對電腦通的狠,如果不是你經(jīng)常改密碼,現(xiàn)在你跟她的聊天記錄,我們娘兒倆還都能看到呢。”
“方潔,你不生氣?你們什么時候知道的?”方大正大吃一驚,原來,他的一切秘密早已不是秘密,原來,這個竊密者,竟然是他的兒子。怪不得,軒軒那么恨他,如果是自己,知道了父親在母親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女人,不恨死他才怪!
可惡的電腦!
“我生什么氣?你心里有她,我在形式上有你,我不吃虧。能陪著你,過完這輩子,對我來說,就滿足了。”徐方潔嘆了口氣,眼里滿是悲傷。“再說了,我能時刻在你身邊,她卻不能。我家男人這么優(yōu)秀,讓別的女人眼饞,你說我是不是該高興?”
“方潔!”方大正像一個做錯事被原諒的孩子,搓著手站在徐方潔面前,高大的身影也覺得矮下來一些。“謝謝你!”以前,他一直以為她不是個好女人,霸道、自私、刻薄、冷血……
“你謝我什么?我應(yīng)該謝謝你才是啊。如果不是經(jīng)歷了這些事兒,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緩和咱們的關(guān)系。你從和碩回來以后,軒軒就發(fā)現(xiàn)了你們之間的事情。軒軒很生氣,跟我說他不想再叫你爸爸,我一直在做他的工作。我們是一家人,因為一個外人,讓家庭不和睦,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此時的徐方潔,在方大正眼里是那么智慧。那個撒潑耍賴的女人,方大正可以對付;一個智慧溫婉的徐方潔,他卻對付不來。
“軒軒到現(xiàn)在也沒原諒我。我這個爸爸當(dāng)?shù)模×耍 狈酱笳嘈σ宦暋?
“你放心吧,我走之前,一定會做通軒軒的工作。”這個女人,竟然大大方方地跟自己談死亡的問題。徐方潔真讓方大正驚訝,好像將要死亡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別人一樣!
徐方潔吃面條吃得很香。盛了兩碗以后,方大正不讓她再吃了。徐方潔聽話地放下筷子,只一會兒的功夫便跑到衛(wèi)生間里大吐特吐。方大正心疼地拍著她的背。吐夠了,徐方潔擺了擺說,“吃多了,我這胃壞了,受不了這么好吃的東西了。”
幫她倒了一杯水,徐方潔虛脫般地蹲了下來。方大正趕緊把她抱了起來,“大正,也不知道還能讓你抱多久。”徐方潔的頭無力地靠到方大正的肩窩處。方大正的心一痛,徐方潔,我的妻子,真的要走了嗎!
擁她入懷,方大正輕輕拍著徐方潔的后背。徐方潔舒服地窩在他的懷里。已經(jīng)十幾年了,兩人似乎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恩愛過。
“大正,你這樣抱著我,真舒服。”
“就這樣抱著你,一輩子。”
“大正,你知道嗎,看你的第一眼,我就被你吸住了。我就決定這輩子非你不嫁。”
“嗯,這話你早說過了。”
“你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整天盼著找一個像你一樣的男人。你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就覺得,老天真是開眼。”
“別說了,多睡一會兒吧。明天一早咱們就走。我等軒軒。”
“不,我想跟你說會話。說一句少一句了。”面對死亡的徐方潔,如此坦然,如此讓人心疼。
“方潔,找你做老婆,我不后悔。”
“哼,我早知道你后悔了!你在下青坪干的時候,就跟那個申晴好上了。你的心不在我身上,我是沒有證據(jù),如果那時候讓我抓住證據(jù),你就當(dāng)不了現(xiàn)在這個官兒了。那個時候,我特別混,你說是不是?”
“嗯,是有點(diǎn)不講理。你是不知道,你在下青坪那一通鬧,都成了笑話。人們都對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
“我那是宣示主權(quán),我得讓那些覬覦你的人知道,我才是你正牌的老婆!”
人,這一輩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怎么也離不開一個圈兒。很多年過去以后,即使深埋在地下的絲綢,一見陽光也會灰飛煙滅。四十歲的人,已經(jīng)熟透了,骨骼不再生長,皮膚不再細(xì)膩,可對那份純潔的愛的追逐,卻仍然那么熾烈。
方大正的秘密早已不再是秘密,今天這個秘密不是他的負(fù)累,而是一種解脫。
秘密藏得太久,有些污濁、有些潮濕。不再是秘密以后,見到了陽光,反而健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