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方大正在兩位老人那里的時候，申晴正在自己的家里。她沒有去上班，原因是她根本出不去。懷里抱著的女兒，已經一周多了，小女孩長得非常漂亮，跟申晴長得很像。洋娃娃般的小臉，頭發微微有些卷曲，膚色很白，是那種人人羨慕的奶白色。

女兒在她的懷里，安靜地睡著，紅撲撲的小臉是病態的紅。胳膊累了，想把她放到炕上，卻不想驚動了她，孩子不安地扭了扭，嘴里發出“吭吭”的聲音。申晴嘆了口氣，又抱起了孩子。

女兒從小多病，這可累了她這個當媽的。孩子累人，她倒無所謂，當媽的，上輩子欠了她的。婆婆今天沒有過來，一個整天哭哭啼啼的孩子，時間長了，誰看著都心煩。別人心煩可以，但申晴不行。

女兒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漂亮的大眼睛，伸手摸著媽媽的臉，“媽媽，吃。”一周多的孩子，表達不太好。她的女兒說話還算是早的了。因為多病的原因，女兒還沒有斷奶。

聽著女兒咂嘴的聲音，申晴心里一陣苦澀。許一諾不太愛回家了。回家以后也是板著臉，看起來很不開心的樣子。她問過，可許一諾什么也不說，只是說他很累。申晴沒再往下追問，那就是累的吧。

剛打電話過來，許一諾又不回家了。空蕩蕩的房子，只剩下母女兩人，靜得很。雖然申晴是一個喜靜的人，但她卻無法享受寂寞。摸摸孩子的太陽穴，看來燒已經退下去了。

或許，愛情的保鮮期是最短的。就像夏天的豆腐，一不留心，就會發出酸腐的味道。無論當時如何的海誓山盟、信誓旦旦，可一旦兩個人走進婚姻，雙方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申晴是一個極能忍的人，可并不代表她是一個軟弱的人。

農村有句俗語—“兔子急了還咬人”，更何況申晴這樣的大活人呢。可是，她沒有理由向許一諾提出什么，許一諾不打不罵，甚至一句重話都不曾說過，她能怎么樣呢？

有時候，她會看到許一諾看著孩子發呆，她也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是那樣一種表情。問他的時候，他會說：“沒啥，你說為什么在你肚子里，這個小東西就慢慢長大，再過二十年就跟你我一樣了呢？生命，真是個奇跡啊。”如此一嘆，申晴的心里便是一動。每到這個時候，申晴便會笑笑，捏捏許一諾的胳膊，再不作其他的表示。

冬天是最不好過的，女兒是上天給她的禮物，她愛自己的女兒。她最怕天冷。天冷了，感冒就要多了，無論什么樣的天氣變化，哪怕是氣溫下降了一度，她也要膽顫心驚。她的女兒，是真真正正溫室里的花朵，一個不小心，就要被送進醫院，進行各種各樣的修修補補。

“咳！咳！”女兒在睡夢中被咳醒，醒來后身體不適，便哭了起來。發呆的申晴像觸電了一般，趕緊把女兒抱進懷里。

天慢慢黑了下來。屋子里溫度還算可以，看來婆婆不會過來了。她放下女兒，到堂屋把爐火捅著，回屋看看女兒，沒什么動靜，仍然在睡著，走出屋子把院門關好。

在爐子上燒了一壺開水，也不知道吃些什么，看看有中午剩下的米飯，還有一點白菜豆腐，草草熱了熱，靠到暖氣旁邊，大口吃了起來。不知道飯是什么味道，心里涌起一股酸澀，淚便流了下來。

這段日子，申晴覺得自己好軟弱，動不動就流淚。有的時候，會在夢中哭出聲來。許一諾在家的時候，會輕輕地拍拍她。她解釋說自己睡眠不好，會經常做噩夢。

以前的許一諾是開心的、快樂的，而且經常會耍寶。她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許一諾似乎變了一個人，不再說笑，不再耍寶，不再逗鬧，每天擰著眉毛，看起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樣的許一諾，跟從前的許一諾，簡直就是兩個人。

申晴一直在自我反省，想找到許一諾改變的原因。可許一諾行蹤有些飄忽不定。有時，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也是有一搭無一搭。婆婆也很納悶，說起他的變化，婆婆就說他的兒子長大了，大人就不該像個孩子一樣，耍寶、玩鬧。每每這個時候，申晴在心底就會對自己說上四個字—“但愿是吧”。

正要洗碗的時候，女兒忽然哭了起來。她急忙跑過去，抱起了孩子，先摸摸她的額頭，還好，沒有燒起來。如果再發燒的話，她就要給婆婆打電話了。婆婆在，這個屋子里有個主心骨。

“媽媽……”女兒呢喃聲傳來，申晴一陣心痛。爐子的水開了，水壺鳴著笛兒，讓她心里一陣發慌。想抱著孩子出去把開水灌到暖水瓶里，可想想堂屋里又太冷，剛剛捅爐子的時候，她把堂屋的門全打開了，如果抱出去，怕孩子給凍著。

“好閨女，先在炕上坐一會兒，媽媽去灌好水，然后再陪你玩兒，可以嗎？”把女兒放到炕上，她蹲到炕沿那兒，輕聲細語的問。

“嗯！”女兒努力地點點頭，她聽懂了媽媽的話。

“不要動，就在這兒玩兒。讓米奇陪你玩一會兒，閨女最聽話了。”把米老鼠玩偶遞給女兒，申晴馬上跑到堂屋，把活兒干完。

“媽媽……”正在蓋爐蓋兒的時候，忽然聽到女兒的哭叫聲，挑著爐蓋兒的手一滑，爐蓋“啪”一下子掉了下來，正好砸到了申晴穿著拖鞋的腳上。不顧鉆心的疼痛，趕緊跑到屋子里，女兒正站在炕沿上，手拄著門框，把申晴嚇得趕緊把女兒抱了過來。

“媽媽不是告訴你不要瞎動嗎，你看，米奇都不高興了，你怎么不陪著米奇玩兒呢？”申晴生氣地從背上拍了女兒一巴掌。剛才女兒這個動作，可把她給嚇壞了，這要頭朝下扎到地上，她可就要后悔死了。

“哇……媽媽……”女孩大哭起來，邊哭邊咳嗽，看著女兒哭得喘不過氣來的樣子，申晴一陣心疼，趕緊上炕，一邊哄孩子一邊掉眼淚。女兒一邊哭，一邊看媽媽的臉色，看媽媽哭了，軟軟嫩嫩的小手抬了起來，一邊咳一邊替媽媽擦眼淚。

“咚咚……晴晴……”婆婆的聲音傳來，申晴趕緊擦干眼淚，再次囑咐女兒千萬不要下炕。

“怎么這么早關門，不等小諾回來了？”婆婆有些不滿意，全然沒有了剛結婚時甜蜜勁兒。也是，剛結婚，一切都是新鮮的，如今大家在一起生活，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整天那么客氣，實在沒有必要。

“他上午就打電話，說不回來了。媽，你吃了？”申晴快步走進屋子里。

“這個小諾，怎么三天兩頭地不回家，這小子，是欠揍了吧。你也不說說他，整天在外面混個啥勁兒，家里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多好？他那個廠子條件也不怎么的，哪有家里好啊。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婆婆一邊嘮叨著，一邊觀察著申晴的反應。

申晴淡淡的，她能說什么呢？站在她面前的，是他丈夫的母親，她的婆婆，是這個家里最權威的一個人。

“大孫女好點兒了嗎？”婆婆也不客氣，脫了鞋就上炕，把孩子抱進自己的懷里，又是摸又是貼。孩子在她懷里拱了拱，可能是不太熟服。

“奈奈奈……”小嘴里咕嚕出一成串的“外語”，把老太太哄得直樂，“哎，晴晴，你看看你看看，我孫女多巧，剛一周多就會叫奶奶了。”

“媽，你先看一會兒，我去給爐子添點煤。”

“去吧，多燒會兒，今天這天，太冷了。晴晴，一諾不回家，你自己大晚上的，我也不放心，給你爹打電話，我今天晚上就在這邊宿吧。”這個可真難為申晴了。

許一諾不是第一次不在家，原來老太太可從來沒這么提過，今天這是怎么了？申晴能說什么呢。婆婆在這兒，她也能出去一會兒，也能干點活兒，不至于下炕拿點東西也擔心女兒會從炕上掉下來。

“哦，那敢情好。一諾廠子里事兒多，說是正想上什么設備，我也不懂的。今天晚上設備到了，然后還得組織人調試，又是點火什么的，這陣子忙呢。”申晴放了一盆水，開始洗衣服，孩子雖然不出屋子，但也不知怎么搞的，小衣服上面也是臟臟的。

“咱這丫頭是個嬌女兒，嬌女兒病多嗎。我也不放心，在那屋兒也睡不踏實，老怕這丫頭天黑發個燒什么的，你一個人又忙不過來。”

“媽，有你在，真好！剛才，這丫頭就差點兒掉地下，我都不敢跟你說這事兒呢。”申晴虛弱地笑笑，看著婆婆的臉色一變，她知道，她的身邊真的應該有個親人，許一諾不在，婆婆便是最好的人選了。女兒是她的命，用婆婆的話說這個孩子還不好養活，她需要個幫手兒。

“真是謝謝你了。要是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照顧這個孩子了。太不省心了。現在想起我媽在世的時候，真是應了那句話，‘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哪。”申晴跟婆婆說話的時候，都是用這種方法的。母親去世了，婆婆還在，對母親的愛轉移到這個可愛的老太太身上，她喜歡。

“還是你這孩子懂事。你看看一諾，娶了媳婦，不但忘了娘，還忘了老婆孩子。我得跟老四問問了，這孩子整天在外面鼓搗個啥勁兒。再鼓搗，錢也掙不完，在家里陪陪你們娘倆，多好。這爺們兒們想的東西，跟娘們兒想的就是不一樣。”婆婆的一席話，倒讓申晴越發地想起母親來了。

“媽，你說的這些都在理兒。”申晴一邊洗著衣服，一邊說道，“思睿一天天大了，我這個當媽的，自然也多承擔點兒。等思睿哪天上學了，還得上大學，我才能輕松點兒吧。”申晴擋住眼睛的頭發往一邊撥了撥，說道。

申晴如此說，又何嘗不是所有普通女人的人生路徑呢。說起來，這也算是女人的悲哀吧。結婚以前，是不是為自己活，得看家庭的狀況，真正為自己活的，太少了。孩子結婚以前，為孩子活；孩子生了孩子，為孩子的孩子活。等孩子們都離巢了，為即將到來的死亡活著。

人的軌跡，很簡單，但走起來卻是十分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