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梁遇春:春醪集 (4)
- 梁遇春作品集:淚與笑
- 梁遇春
- 4792字
- 2013-08-03 02:56:41
若使生同死是我們的父母——不,我們不這樣說,我們要征服自然——若使生同死是我們的子女,那么死一定會努著嘴抱怨我們偏心,只知道“生”不管“死”,一心一意都花在生上面。真的,不止我們平常時都是想著生。Hazlitt死時候說“好吧!我有過快樂的一生”(“Well. 1’ve had a happy Iife.”)他并沒想死是怎么一回事。Charlotte Bronte臨終時候還對她的丈夫說:“呵,我現在是不會死的,我會不會嗎?上帝不至于分開我們,我們是這么快樂。
”(“Oh!lam not going to die,am I? He will not seperate us,we have bee n so happy.”)這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為什么我們這么留戀著生,不肯把死的神秘想一下呢?并且有時就是正在冥想死的偉大,何曾是確實把死的實質拿來咀嚼,無非還是向生方面著想,看一下死對于生的權威。做官做不大,發財發不多,打戰打敗仗,于是乎嘆一口氣說:“千古英雄同一死!”和“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任他生前何等威風赫赫,死后也是一樣的寂寞”。這些話并不是真的對于死有什么了解,實在是懷著嫉妒,心惦著生,說風涼話,解一解怨氣。在這里生對死,是借他人之紙筆,發自己之牢騷。死是在那里給人利用做抓爆栗子的貓腳爪,生卻嘻皮涎臉地站在旁邊受用。讓我翻一段Sir W. Raleigh在《世界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里的話來代表普通人對于死的觀念罷。
“只有死才能夠使人了解自己,指示給驕傲人看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使他厭惡過去的快樂;他證明富人是個窮光蛋,除壅塞在他口里的沙礫外,什么東西對他都沒有意義;當他舉起他的鏡在絕色美人面前,他們看見承認自己的毛病同腐朽。呵!能夠動人,公平同有力的死呀,誰也不能勸服的你能夠說服;誰也不敢想做的事,你做了;全世界所諂媚的人,你把他擲在世界以外,看不起他:你曾把人們的一切偉大,驕傲,殘忍,雄心集在一塊,用小小兩個字‘躺在這里’蓋盡—切。”
Death alone can make man know himself,show the proud and insolent that he is but object,and can make him hate his forepassed happiness;the rich man be proved a naked beggar,which hath interest in nothing but the gravel that fills his mouth;and when he holds his glass before the eves of the most beautiful,they see and acknowledge their own deformity and rottenness.O eloquent, just and mighty death whom none could advise,thou hast persuaded what none hath presumed,thou hast cast out of the world and despised:thou hast drawn together all the extravagant greatness,all the pride,cruelty and ambition of man,and covered all over with two narrow words:“Hicjacet.”
這里所說的是平常人對于死的意見,不過用伊利沙伯時代文體來寫壯麗點,但是我們若使把它細看一番,就知道里頭只含了對生之無常同生之無意義的感慨,而對著死國里的消息并沒有絲毫透露出來。所以倒不如叫做生之哀辭,比死之冥想還好些。一般人口頭里所說關于死的思想,剝蕉抽繭看起來,中間只包了生的意志,那里是老老實實的人死觀呢。
庸人不足論,讓我們來看一看沉著聲音,兩眼渺茫地望著青天的宗教家的話。他們在生之后編了一本“續編”。天堂地獄也不過如此如此。生與死給他們看來好似河岸的風景同水中反映的影景一樣,不過映在水中的經過綠水特別具一種縹渺空靈之美。不管他們說的來生是不是鏡花水月,但是他們所說死后的情形太似生時,使我們心中有些疑惑。因為若使死真是不過一種演不斷的劇中一會的閉幕,等會笛鳴幕開,仍然續演,那么死對于我們絕對不會有這么神秘似的,而幽明之隔,也不至于到現在還沒有一線的消息。科學家對死這問題,含糊說了兩句不負責任的話,而科學家卻常常仍舊安身立命于宗教上面。而宗教家對死又是不敢正視,只用著生的現象反映在他們西洋鏡,做成八寶樓臺。說來說去還在執著人生觀,用遁辭來敷衍人死觀。
還有好多人一說到死就只想將死時候的苦痛。George Gissing在他的《草堂隨筆》(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rcroft.)說生之停止不能夠使他恐怖,在床上久病卻使他想起會害怕。當該薩Caesar被暗殺前一夕,有人問那種死法最好,他說“要最倉猝迅速的!”(That which should bemost sudden?。┘膊】嗤词巧囊徊糠郑赖膶嵸|滿不相干。以上這兩位小竊軍閥說的話還是人生觀,并不能對死有什么真了解。
為什么人死觀老是不能成立呢?為什么誰一說到死就想起生,由是眼睛注著生嚕嚕蘇蘇說一陣遁辭,而不抓著死來考究一下呢?約翰生Johnson曾對Boswell說:“我們一生只在想離開死的思想?!保ā癟he whole of life is but keeping away the thought of death.”)死是這么一個可怕著摸不到的東西,我們總是設法回避它,或者將生死兩個意義混起,做成一種騙自己的幻覺??墒俏蚁嘈潘澜^對不是這么簡單乏味的東西。Andreyev是窺得點死的意義的人。他寫Lazarus來象征死的可怕,寫《七個縊死的人》(The seven that were hanged)來表示死對于人心理的影響。雖然這兩篇東西我們看著都會害怕,它們中間都有一段新奇耀目的美。Christina Rossetti,Edgar Allan poe,Ambrose Bieree同Lord Dunsang對著死的本質也有相當的了解,所以他們著作里面說到死常常有種凄涼灰白色的美。有人解釋Andreyev,說他身旁四面都被圍墻圍著,而在好多墻之外有一個一切墻的墻——那就是死。
我相信在這一切墻的墻外面有無限的風光,那里有說不出的好境,想不來的情調。我們對生既然覺得二十四分的單調同乏味,為什么不勇敢地放下一切對生留戀的心思,深深地默想死的滋味。壓下一切懦弱無用的恐怖,來對死的本體睇著細看一番。我平常看到骸骨總覺有一種不可名言的痛快,它是這么光著,毫無所怕地站在你面前。我真想抱著他來探一探它的神秘,或者我身里的骨,會同他有共鳴的現象,能夠得到一種新的發現。骸骨不過是死宮的門,已經給我們這種無量的歡悅,我們為什么不漫步到宮里,看那千奇萬怪的建筑呢。最少我們能夠因此遁了生之無聊ennui的壓迫,De Quincy只將“猝死”、“暗殺”……當作藝術看,就現出了一片瑰奇偉麗的境界。何況我們把整個死來默想著呢?來,讓我們這會死的凡人來客觀地細玩死的滋味:我們來想死后靈魂不滅,老是這么活下去,沒有了期的煩惱;再讓我們來細味死后什么都完了,就歸到沒有了的可哀;永生同滅絕是一個極有趣味的dilemma,我們盡可和死親昵著,贊美這個dilemma做得這么完美無疵,何必提到死就兩對牙齒打戰呢?人生觀這把戲,我們玩得可厭了,換個花頭吧,大家來建設個好好的人死觀。
在Carlyle的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中有一封Sterling在病快死時候寫給Carlyle的信,中間說:
“它(死)是很奇怪的東西,但是還沒有旁觀者所覺得的可悲的百分之一?!?
“It is all very strange,but not noe hundrdeth part so sad as it seems to the standers-by.”
十六年八月三日于福州Sweet Home。
查理斯·蘭姆評傳
“它在柔美風韻之外,還帶有一種描寫不出奇異的美;甜蜜的,迷人的,最引人發笑的,然而是這樣動人的情緒又會使人心酸”——Hawthorne-Marble Faun.
傳說火葬之后,心還不會燒化的雪萊,曾悱側地唱:“我墮在人生荊棘上面!我流血了!”人生路上到處都長著荊棘,這是無可諱言的事實。但是我們要怎么樣才能夠避免常常被刺,就是萬不得已皮膚給那尖硬的木針抓破了,我們要去那里找止血的靈藥呢?一切戀著人生的人,對這問題都覺有細想的必要。查理斯·蘭姆是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導師。George Eliot在那使她失丟青春的長篇小說Romola里面說“生命沒有給人一種它自己醫不好的創傷”。蘭姆的一生是證明這句話最好的例,而且由他的作品,我們可以學到很多精妙的生活術。
查理斯·蘭姆——Coleridge叫他做“心地溫和”的查理斯——在一七七五年二月十八日生于倫敦。他父親是一個性情慈愛諸事隨便的律師,Samuel Salt的像仆人不是仆人,說書記又非書記式的雇員。他父親約翰·蘭姆做人忠厚慷慨,很得他主人的信任。蘭姆的幼年就住在這個律師所住的寺院里,八歲進基督學校Christ Hospital受古典教育,到十五歲就離開學校去做事來持家了?;綄W校的房子本來也是中古時代一個修道院,所以他十四年都是在寺院中過去的。他那本來易感沉悶的心情,再受這寺院中寂靜恬適的空氣的影響,更使他耽于思索不愛干事了。他在學校時候與浪漫派詩人和批評家S.T.Coleridge訂交,他們的交誼繼續五十年,沒有一些破裂。蘭姆這幾年學校生活可以說是他環境最好的時期。他十五歲就在南海公司做書記,過兩年轉到東印度公司會計課辦事,在那里過記賬生活三十三年,才得養老金回家過閑暇時光。
不止他中年這么勞苦,他年青時候還遇著了極不幸的事。當他二十一歲時候,他同一位名叫Ann Simmons姑娘發生愛情,后來失戀了,他得了瘋病,在瘋人院過了六個禮拜。他出院沒有多久,比他長十歲的姊姊瑪利·蘭姆一天忽然發狂起來,拿桌上餐刀要刺一女仆,當她母親來勸止時候,她母親被誤殺了。瑪利自然立刻關在瘋人院了。后來瑪利雖然經法庭判做無罪,但是對于瑪利將來生活問題,蘭姆卻有許多躊躇?,斃谒赣H死后沒有多久就漸漸地好了,若使把她接回家中住,老父是不答應的,把一個精神健全,不過一年有幾天神經會錯亂的人關在瘋人院里,蘭姆覺得是太殘酷了。并且瑪利是個極聰明知理的女子,同他非常友愛,所以只有在外面另賃房子一個辦法。不過蘭姆以前入僅敷出,雖然有位哥哥,可是這個大哥自私自利只注意自己的腳痛,別的什么也不管,而且堅持將瑪利永久關在瘋人院里。蘭姆在這萬分困難之下,下定決心,將瑪利由瘋人院領出,保證他自己一生都看護她。
他恐怕結婚會使他對于瑪利照顧不周到,他自定終身不娶。一個二十一歲青年已背上這么重負擔,有這么凄慘的事情占在記憶中間,也可謂極悲哀的人生了。不久他父親死了。以后他天天忙著公司辦事,回家陪伴姊姊,有時還要做些文章,得點錢,來勉強維持家用。瑪利有時瘋病復發,當有些預征時候,他攜著她的手,含一泡眼淚送入瘋人院去,他一人回到家里癡癡地愁悶。在這許多困苦中間,蘭姆全靠著他的美妙樂天的心靈同幾個知心朋友Wordsworth,Coleridge,Hazlttt,Manning,Rickman,Earton Burney,Carey等的安慰來支持著。他雖然厭惡工作,可是當他得年金后,因為工作已成種習慣,所以他又有無聊空虛的愁苦了。又加以他好友Coleridge的死,他晚年生活更形黯淡。在一八三四年五月二十日他就死了。他姊姊則在半知覺狀態之下,還活十三年。這是和他的計劃相反的,因為他希望他能夠比他姊姊后死,免得她一個人在世上過凄涼的生活。他所有的著作都是忙里偷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