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梁遇春:春醪集 (5)
- 梁遇春作品集:淚與笑
- 梁遇春
- 4151字
- 2013-08-03 02:56:41
人生的內容是這樣子紛紜錯雜、毫無頭緒,除了大天才象莎士比亞這般人外多半都只看人生的一方面。有的理想主義者不看人生,只在那里做他的好夢,天天過云霧里生活,Emerson是個好例。也有明知人生里充滿了缺陷同丑惡,卻掉過頭來專向太陽照到的地方注目,滿口歌頌自然人生的美,努力去忘記一切他所不愿意有的事情,十九世紀末葉英國有名散文家John Brown醫生屬于這一類。還有一種人整個心給人世各種齷齪事擾亂了,對于一切虛偽,殘酷,麻木,無恥攻擊同厭惡得太厲害了,仿佛世上只有毒蛇猛獸,所有歌鳥吟蟲全忘記了。斯夫特主教同近代小說家Butler都是這一類人。他們用顯微鏡來觀察人生的斑點,弄得只看見缺陷,所以斯夫特只好瘋了。以上三種人,第一種癡人說夢,根本上就不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第二種人躲避人生,沒有膽量正正地面對人生,既缺乏勇氣,而且這樣同人生捉迷藏,也抓不到人生真正樂趣。
若使不愿意看人生缺陷同丑惡,而人生缺陷同丑惡偏排在眼前,那又要怎么好呢?第三種人詛咒人生,當他漫罵時候,把一切快樂都一筆勾銷了。只有真真地跑到生活里面,把一切事都用寬大通達的眼光來細細咀嚼一番,好的自然贊美,缺陷里頭也要去找出美點出來;或者用法子來解釋,使這缺陷不令人討厭,這種態度才能夠使我們在人生途上受最少的苦痛,也是止血的妙方。要得這種態度,最重要的是廣大無邊的同情心。那是能夠對于人們所有舉動都明白其所以然;因為同是人類,只要我們能夠虛心,各種人們動作,我們全能找出可原諒的地方。因為我們自己也有做各種錯事的可能,所以更有原諒他人的必要。真正的同情是會體貼別人的苦衷,設身處地去想一下,不是僅僅容忍就算了。用這樣眼光去觀察世態,自然只有欣歡的同情,真摯的憐憫,博大的寬容,而只覺得一切的可愛,自己生活也增加了無限的趣味了。蘭姆是有這精神的一個人。有一回一個朋友問他恨不恨某人,他答道:“我怎么能恨他呢?我不是認得他?我從來不能恨我認識過的人。
”他年青的時候曾在一篇叫做《倫敦人》上面說:“平常當我在家覺得煩膩或者愁倦,我跑到倫敦的熱鬧大街上,任情觀察,等到我的雙頰給眼淚淌濕,因為對著倫敦無時不有象啞劇各幕的動人擁擠的景況的同情。”在一篇雜感上他又說:“在大家全厭棄的壞人的性格上發現出好點來,這是件非常高興的事,只要找出一些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就夠了。從我知道他愛吃南野的羊肉起,我對wilks也沒有十分壞的意見。”蘭姆不求壞人別有什么過人地方,然后才去原諒,只要有帶些人性,他的心立刻軟下去。他到處體貼人情,沒有時候忘記自己也是個會做錯事說錯話的人,所以他無論看什么,心中總是春氣盎然,什么地方都生同情,都覺有趣味,所以無往而不自得。這種執著人生,看清人生然后抱著人生接吻的精神,和中國文人逢場作戲,游戲人間的態度,外表有些仿佛,實在骨子里有天壤之隔。中國文人沒有挫折時,已經裝出好多身世凄涼的架子,只要稍稍磨折,就哼哼地怨天尤人,將人生打得粉碎,僅僅剩個空虛的驕傲同無聊的睥睨。哪里有蘭姆這樣看遍人生的全圓,千災百難底下,始終保持著顛撲不破的和人生和諧的精神,同那世故所不能損害毫毛的包括一切的同情心。這種大勇主義是值得贊美,值得一學的。
蘭姆既然有這么廣大的同情心,所以普通生活零星事件都供給他極好的冥想對象,他沒有通常文學家習氣,一定要在王公大人,驚心動魄事情里面,或者良辰美景,旖旎風光時節,要不然也由自己的天外奇思,空中樓閣里找出文學材料,他相信天天在他面前經過的事情,只要費心去吟味一下,總可想出很有意思的東西來。所以他文章的題目是五花八門的,通常事故,由倫敦叫花子,洗煙囪小孩,燒豬,肥女人,饕餮者,窮親戚,新年一直到莎士比亞的悲劇,De Foe的二流作品,Sidney的十四行詩,Hogarth的譏笑世俗的畫,自天才是不是瘋子問題說到彩票該廢不廢問題。無論什么題目,他只要把他的筆點綴一下,我們好象看見新東西一樣。不管是多么乏味事情,他總會說得津津有味,使你聽得入迷。
A.C.Benson說得最好:“查理斯·蘭姆將生活中最平常材料浪漫地描寫著,指示出無論是多么簡單普通經驗也充滿了情感同滑稽,平常生活的美麗同莊嚴是他的題目。”在他書信里也可看出他對普通生活經驗的玩味同愛好。他說:“一個小心觀察生活的人用不著自己去鑄什么東西,‘自然’已經將一切東西替我們浪漫化了。
”(給Bernard Barton的信)在他答Wordsworth請他到鄉下去逛的信上,他說:“我一生在倫敦過活,等到現在我對倫敦結得許多深厚的地方感情,同你山中人愛好呆板的自然一樣,Straed同Fleet二條大街燈光明亮的店鋪;數不盡的商業,商人,顧客,馬車,貨車,戲院;Covent公園里面包含的嘈雜同罪惡,窯子,更夫,醉漢鬧事,車聲;只要你晚上醒來,整夜倫敦是熱鬧的;在Fleet街的絕不會無聊;群眾,一直到泥粑塵埃,射在屋頂道路的太陽,印刷鋪,舊書攤,商量價的顧客,咖啡店,飯館透出菜湯的氣,啞劇——倫敦自己就是個大啞劇院,大假裝舞蹈會——一切這些東西全影響我的心,給我趣味,然而不能使我覺得看夠了。這些好看奇怪的東西使我晚上徘徊在擁擠的街上,我常常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中看這么多生活,高興得流淚。
”他還說:“我告訴你倫敦所有的大街傍道全是純金鋪的,最少我懂得一種點金術,能夠點倫敦的泥成金——一種愛在人群中過活的心。”蘭姆真有點泥成金的藝術,無論生活怎樣壓著他,心情多么煩惱,他總能夠隨便找些東西來,用他精細微妙靈敏多感的心靈去抽出有趣味的點來,他嗤嗤地笑了。十八世紀的散文家多半說人的笑臉可愛,蘭姆卻覺天下可愛東西非常多,他愛看洗煙囪小孩潔白的齒,倫敦街頭墻角鶉衣百結,光怪陸離的叫花子,以至倫敦街聲他以為比什么音樂都好聽。總而言之由他眼里看來什么東西全包含無限的意義,根本上還是因為他能有普遍的同情。他這點同詩人Wordsworth很相象,他們同相信真真的浪漫情調不一定在奪目驚心的事情,而俗人俗事里布滿了數不盡可歌可嘆的悲歡情感。
他不把幾個抽象觀念來抹殺人生,或者將人生的神奇化作腐朽,他從容不迫地好象毫不關心說這個,談那個,可是自然而然寫出一件東西在最可愛情形底下的狀況。就是Walter Pater在《查理斯·蘭姆評傳》所說thegayest,happiest attitude of things。因此蘭姆只覺到處有趣味,可賞玩,并且絕不至于變做灰色的厭世者,始終能夠天真地在這碧野青天的世界歌頌上帝給我享受不盡同我們自己做出鑒賞不完的種種物事。他是這么愛人群的,Leigh Hunt在自傳里說“他寧愿同一班他所不愛的人在一塊,不肯自己孤獨地在一邊”,當他姊姊又到瘋人院,家中換個新女仆,他寫信給Betnard Barton,提到舊女仆,他感嘆著說:“責罵同吵鬧中間包含有熟識的成份,一種共同的利益——定要認得的人才行——所以責罵同吵鬧是屬于怨,怨這個東西同親愛是一家出來的。”一個人愛普通生活到連吵架也信做是人類溫情的另一表現,普通生活在他面前簡直變成做天國生活了。
Hazlitt在《時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評蘭姆一段里說:“蘭姆不高興一切新面孔,新書,新房子,新風俗,……他的情感回注在‘過去’,但是過去也要帶著人的或地方的色彩,才會深深的感動他……他是怎么樣能干地將衰老的花花公子用筆來渲染得香噴噴地;怎么樣高興地記下已經冷了四十年的情史。”蘭姆實在戀著過去的骸骨,這種性情有兩個原因,一來因為他愛一切人類的溫情。事情雖然已經過去,而中間存著的情緒還可供我們回憶。并且他太愛人生了,雖然事已煙消火滅了,他舍不得就這么算了,免不了時時記起,拿來摩弄一番。他性情又耽好冥想,怕碰事實,所以新的東西有種使他害怕的能力。他喜歡坐在爐邊和他姊姊談幼年事情,頂怕到新地方,住新房,由這樣對照,他更愛躲在過去的翼底下。
在《伊里亞隨筆》第一篇《南海公司》里他說:“活的賬同活的會計使我麻煩,我不會算賬,但是你們這些死了大本的數簿——是這么重,現在三個衰頹退化的書記要抬離開那神圣地方都不行——連著那么多古老奇怪的花紋同裝飾的神秘的紅行——那種三排的總數目,帶著無用的圈圈——我們宗教信仰濃厚的祖宗無論什么流水賬,數單開頭非有不可的禱告話——那種值錢的牛皮書面,使我們相信這是天國書庫的書的皮面——這許多全是有味可敬的好看東西。”由這段可以看出他避新向舊的情緒。
他不止喜歡追念過去,而且因為一件事情他經歷過那不管這事情有益有害,既然同他發生關系了,好似是他的朋友,若使他能夠再活一生,他還愿一切事情完全按舊的秩序遞演下去。他在《除夕》那一篇中說:“我現在幾乎不愿意我一生所逢的任一不幸事會沒有發生過,我不欲改換這些事情也同我不欲更改一本結構精密小說的布局一樣,我想當我心被亞歷斯的美麗的發同更美麗的眼迷醉時候,我將我最黃金的七年光陰憔悴地空費過去這回事比干脆沒有碰過這么熱情的戀愛是好得多。我寧愿我失丟那老都伯騙去的遺產,不愿意現在有二千鎊錢而心中沒有這位老奸臣滑的影子。”他愛舊書,舊房子,老朋友,舊瓷器,尤其好說過去的戲子,從前的劇場情形,同他小孩子時候逛的地方。他曾有一首有名的詩說一班舊日的熟人。
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曾有一些游侶,我曾有一班好伴,
在我孩提的時候,在我就學的時光;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經狂笑,我曾經歡宴,
與一班心腹的朋友在深夜坐飲;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愛著一個絕代的美人:
她的門為我而關,她,我一定不能再見——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有一個朋友,一個最好的朋友,
我曾魯莽地背棄他像個忘恩之人;
背棄了他,想到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像個幽靈,
我不得不走遍大地的荒原,
為了去找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的心腹的朋友,你比我的兄弟更強,
你為什么不生在我的家中?
假使我們可以談到舊日的熟人——
他們有的怎樣棄我,有的怎樣死亡,
有的被人奪去;所有的朋友都已分離;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他說他像個幽靈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實在由這種高興把舊事重提的人看來,現在只是一剎那,將來是渺茫的,只有過去是安安穩穩地存在記憶,絕不會失丟的寶藏。這也是他在這不斷時流中所以堅決地抓著過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