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梁遇春:春醪集 (3)
- 梁遇春作品集:淚與笑
- 梁遇春
- 4991字
- 2013-08-03 02:56:41
近來平安映演笠頓爵士(Lord Lytton)的《邦沛之末日》(Last Days of Pompei)我很想去看,但是怕夜深寒重,又感冒起來。一個人在北京是沒有病的資格的。因為不敢病,連這名片也犧牲不看了。可是爵士這名字總盤旋在腦中。今天忽然記起他說的兩句話,雖然說不清是在哪一本書會過,但這是他說的,我卻記得千真萬確,可以人格擔保。他說:“你要想得新意思吧?請去讀舊書;你要找舊的見解吧?請你看新出版的。”(Do you want to get at new ideas?read old books; do you want to find old ideas?read new ones,)我想這對于現在一般犯“時代狂”的人是一服清涼散。我特地引這兩句話的意思也不過如是,并非對國故黨欲有所建功的,恐怕神經過敏者隨便株連,所以鄭重地聲明一下。
十六年清明前兩日,于北京。
“還我頭來”及其他
關云長兵敗麥城,雖然首級給人拿去招安,可是英靈不散,吾舌尚存,還到玉泉山,向和尚訴冤,大喊什么“還我頭來!”這是多么驚心動魄的事,萬想不到我現在也來發出同樣陰慘的呼聲。
但是我并非愛做古人的鸚鵡,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在所謂最高學府里頭,上堂,吃飯,睡覺,匆匆地過了五年,到底學到了什么,自己實在很懷疑。然而一同同學們和別的大學中學的學生接近,常感覺到他們是全知的——人們(差不多要寫做上帝了)。他們多數對于一切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問題,都有一定的意見,說起來滔滔不絕,這是何等可羨慕的事。他們知道宗教是應當“非”的,孔丘是要打倒的,東方文化根本要不得,文學是蘇俄最高明,小中大學都非專教白話文不可,文學是進化的(因為胡適先生有一篇文學進化論),行為派心理學是惟一的心理學,哲學是要立在科學上面的,新的一定是好,一切舊的總該打倒,以至戀愛問題女子解放問題……他們頭頭是道,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知。魯拙的我看著不免有無限的羨慕同妒忌。
更使我贊美的是他們的態度,觀察點總是大同小異——簡直是全同無異。有時我精神疲倦,不注意些,就分不出是誰在那兒說話。我從前老想大學生是有思想的人,各個性格不同,意見難免分歧,現在一看這種融融泄泄的空氣,才明白我是杞人憂天。不過凡庸的我有時試把他們所說的話,拿來仔細想一下,總覺頭緒紛紛,不是我一個人的力幾秒鐘的時間所能了解。有時嘗盡艱難,打破我這愚拙的網,將一個問題,從頭到尾,好好想一下,結果卻常是找不出自己十分滿意解決的方法,只好歸咎到自己能力的薄弱了。有時學他們所說的,照樣向旁人說一下,因此倒得到些恭維的話,說我思想進步。榮譽雖然得到,心中卻覺慚愧,怕的是這樣下去,滿口只會說別人懂(?)自己不懂的話。隨和是做人最好的態度,為了他人,失了自己,也是有犧牲精神的人做的事;不過這么一來,自己的頭一部一部消滅了,那豈不是個傷心的事情嗎?
由贊美到妒忌,由妒忌到誹謗是很短的路。人非圣賢,誰能無過,我有時也免不了隨意亂罵了。一回我同朋友談天,我引美國Cabell說的話來泄心中的積憤,我朋友或者猜出我老羞成怒的動機,看我一眼,我也只好住口了。現在他不在這兒,何妨將Cabell話譯出,泄當時未泄的氣。Cabell在他那本怪書,名字叫做《不朽》Beyond Life中間說:
“印刷發明后,思想傳布是這么方便,人們不要麻煩費心思,就可得到很有用的意見。從那時候起很少人高興去用腦力,傷害自己的腦。”
Cabell在現在美國,還高談Romance,提倡吃酒,本來是個狂生,他的話自然是無足重輕的,只好借來發點牢騷不平罷!
以上所說的是自己有愿意把頭弄掉,去換幾個時髦的字眼的危險。此外在我們青年旁邊想用快刀闊斧來取我們的頭者又大有人在。思想界的權威者無往而不用其權威來做他的文力統一。從前晨報副刊登載青年必讀書十種時候,我曾經搖過頭。所以搖頭者,一方面表示不滿意,一方面也可使自己相信我的頭還沒有被斬。這十種既是青年所必讀,那么不去讀的就不好算做青年了。年紀青青就失掉了做青年的資格,這豈不是等于不得保首級。回想二三十年前英國也有這種開書單的風氣。但是Lord Avebury在他《人生樂趣》(The pleasure of Life)里所開的書單的題目不過是“百本書目表”(List of loo Books)。
此外Lord Acton,Shorter等所開者,標題皆用此。彼等以爵士之尊,說話尚且這么謙虛,不用什么“必讀”等命令式字眼,真使我不得不佩服西人客氣的精神了。想不到后來每下愈況,梁啟超先生開個書單,就說沒有念過他所開的書的人不是中國人,那種辦法完全是青天白日當街殺人劊子手的行為了。胡適先生在《現代評論》曾說他治哲學史的方法是惟一無二的路,凡同他不同的都會失敗。我從前曾想抱嘗試的精神,懷疑的態度,去讀哲學,因為胡先生說過真理不是絕對的,中間很有商量余地,所以打算舍胡先生的大道而不由,另找個羊腸小道來。現在給胡先生這么當頭棒喝,只好擺開夢想,搖一下頭——看還在沒有。總之在旁邊窺伺我們的頭者,大有人在,所以我暑假間趕緊離開學府,萬里奔波,回家來好好保養這六斤四的頭。
所以“還我頭來”是我的口號,我以后也只愿說幾句自己確實明白了解的話,不去高攀,談什么問題主義,免得跌重。說的話自然平淡凡庸或者反因為它的平淡凡庸而深深地表現出我的性格,因為平淡凡庸的話只有我這魯拙的人,才能夠說出的。無論如何總不至于失掉了頭。
末了,讓我抄幾句Arnauld在Port-Royal Logic里面的話,來做結束罷。
“我們太容易將理智只當做求科學智識的工具,實在我們應該用科學來做完成我們理智的工具;思想的正確是比我們由最有根據的科學所得來一切的智識都要緊得多。”
中國普通一般自命為名士才子之流,到了風景清幽地方,一定照例他說若使能夠在此讀書,才是不辜負此生。由這點就可看出他們是不能真真鑒賞山水的美處。讀書是一件樂事,游山玩水也是一件樂事。若使當讀書時候,一心想什么飛瀑松聲絕崖遠眺,我們相信他讀書趣味一定不濃厚,同樣地若使當看到好風景時候,不將一己投到自然懷中,熱烈領會生存之美,卻來排名士架子,說出不冷不熱的套話,我們也知道他實在不能夠吸收自然無限的美。我一想到這事,每每記起英國大詩人Chaucer的幾行詩(這幾行是我深信能懂的,其余文字太古了,實在不知道清楚)。他說:
“When that the monthe of May Is comen,and that I here the foules synge,And that the floures gynnen for to sprynge,Farurl my boke and my devocon.”Legende of Good Women.
大意是當五月來的時候,我聽到鳥唱,花也漸漸為春天開,我就向我的書籍同宗教告別了。要有這樣的熱誠才能得真正的趣味。徐旭生先生說中國人缺乏enthusiasm,這句話真值得一百圈。實在中國人不止對重要事沒有enthusiasm,就是關于游戲也是取一種逢場作戲隨便玩玩的態度,對于一切娛樂事情總沒有什么無限的興味。閉口消遣,開口銷愁,全失丟人生的樂趣,因為人生樂趣多存在對于一切零碎事物普通游戲感覺無窮的趣味。要常常使生活活潑生姿,一定要對極微末的娛樂也全心一意地看重,熱烈地將一己忘掉在里頭。比如要談天,那么就老老實實說心中自己的話,不把通常流俗的意見,你說過來,我答過去地敷衍。這樣子談天也有真趣,不至像刻板文章,然而多數人談天總是一副皮面話,聽得真使人難過。關于說到這點的文章,我最愛讀蘭姆(Lamb)的Mrs. Battle’s opinions on Whist。那是一篇游戲的福音,可惜文字太妙了,不敢動筆翻譯。再抄一句直腿者流的話來說明我的鄙見罷。A-C. Berson 在From a College Wirdcw里說:
“一個人對于游戲的態度愈是鄭重,游戲就越會有趣。”
因為我們對于一切都是有些麻木,所以每回游玩山水,只好借幾句陳語來遮飾我們心理的空虛。為維持面子的緣故,漸漸造成虛偽的習慣,所以智識階級特別多偽君子,也因為他們對面子特別看重。他們既然對自然對人情不能夠深切地欣賞,只好將快樂全放在淫欲虛榮權力錢財……這方面。這總是不知生活術的結果。
有人說,我們向文學求我們自己所缺的東西,這自然是主張浪漫派人的說法,可是也有些道理。我們若使不是麻木不仁,對于自己缺點總特別深切地感覺。所以對沒有缺點的人常有過量的贊美,而對于有同一缺點的人,反不能加以原諒。Turgeniev自己意志薄弱,是Hamlet一流人物,他的小說描寫當時俄國智識階級意志薄弱也特別動人。Hazlitt自己脾氣極壞,可是對心性慈悲什么事也不計較的Goldsmith卻嘖嘖稱美。朋友的結合,因為二人同心一意雖多,而因為性質正相反也不少。為的各有缺點各有優點,并且這個所沒有的那個有,那個自己慚愧所少的,這個又有,所以互相吸引力特別重。心思精密的管仲同性情寬大的鮑叔,友誼特別重;拘謹守禮的Addison和放蕩不羈的Steele,厚重老成的Southey,和吃大煙什么也不管的Coleridge也都是性情相背,居然成歷史上有名友誼的榜樣。老先生們自己道德一塌糊涂,卻口口聲聲說道德,或者也是因為自己缺乏,所以特別覺得重要。我相信天下沒有那么多偽君子,無非是無意中行為同口說的矛盾罷了。
我相信真真了解下層社會情形的作家,不會費筆墨去寫他們物質生活的艱苦,卻去描寫他們生活的單調,精神奴化的經過,命定的思想,思想的遲鈍,失望的麻木,或者反抗的精神,蔑視一切的勇氣,窮里尋歡,淚中求笑的心情。不過這種細密精致的地方,不是親身嘗過的人像Dostoievski,Gorki不能夠說出,出身紈绔的青年文學家,還是扯開仁人君子的假面,講幾句真話罷!
因為人是人,所以我們總覺人比事情要緊,在小說里描狀個人性格的比專述事情的印象會深得多。這是一件非常明顯的事,然而近來所看的短篇小說多是敘一兩段情史,用幾十個風花雪月字眼,真使人失望。希望新文豪少顧些結構,多注意點性格。Tolstoy的《伊凡伊列支之死》,Conrod 的Lord Jim都是沒有多少事實的小說,也都是有名的杰作。
十六年七月六日,于福州。
人死觀
恍惚前二三年有許多學者熱烈地討論人生觀這個問題,后來忽然又都擱筆不說,大概是因為問題已經解決了罷!到底他們的判決詞是怎么樣,我當時也有些概念,可惜近來心中總是給一個莫名其妙不可思議的煩悶罩著,把學者們拼命爭得的真理也忘記了。這么一來,我對于學者們只可面紅耳熱地認做不足教的蠢貨;可是對于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話,使這傍徨無依黑云包著的空虛的心不至于再加些追悔的負擔。人生觀中間的一個重要問題不是人生的目的么?可是我們生下來并不是自己情愿的,或者還是萬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嬌啼幾下。
既然不是出自我們自己意志要生下來的,我們又怎么能夠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紳給人拿去游街,他自己是毫無目的,并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游街的意義。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著,它自身卻什么意義都沒有,雖然它也曾帶瓣落花到汪洋無邊的海里,也曾帶愛人的眼淚到他的愛人的眼前。勃浪寧把我們比做大匠輪上滾成的花瓶。我客廳里有一個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對它發呆地問它的意義幾百回,它總是呆呆地站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我卻知道花瓶的目的同用處。人生的意義,或者只有上帝才曉得吧!還有些半瘋不瘋的哲學家高唱“人生本無意義,讓我們自己做些意義。”夢是隨人愛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過我想夢最終脫不了是一個夢罷,黃粱不會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們自己發動的,死卻常常是我們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數人是“壽終正寢”的,可是自殺的也不少,或者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也有是怕現在的快樂不能夠繼續下去而想借死來消滅將來的不幸,像一對夫婦感情極好卻雙雙服毒同盡的(在嫖客娼妓中間更多),這些人都是以口問心,以心問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對他們是有意義的,而且他們是看出些死的意義的人。我們既然在人生觀這個迷園里走了許久,何妨到人死觀來瞧一瞧呢。可惜“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所以學者既不搖旗吶喊在前高唱各種人死觀的論調,青年們也無從追隨奔走在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因此我做這部人死觀,無非出自拋磚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夠動學者的心,對人死觀也在切實研究之后,下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