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混沌世界 (11)
- 混沌世界(趙本夫選集 第五卷 中長篇小說)
- 趙本夫
- 4825字
- 2013-08-03 02:18:23
“你……哪來的?”他牙巴骨打戰,仿佛兒子搶了銀行。
“我賺的?!?
“賺……的?”
“賣書賺的。”
“放屁!”
老伴和春桃也圍上來看。都吃一驚。她們知道地龍賺了一些錢,卻萬沒想到會賺這么多。
“有……幾千塊吧?”春桃激動得臉通紅。
“六千塊!——姐姐,你放心。等你出嫁時,衣服嫁妝我包啦!”地龍快活地許諾。春桃紅著臉笑了。娘也笑了。岳老六卻打擺子似的直哆嗦。
兒子不是放屁。這是真的。他把錢捆子翻過來看,正過來看,又掂掂,有一斤多!末了交還兒子,聲音極低:“放,放……好,別丟……丟啦!”
當時,岳老六回到堂屋就哭了。他被這意外的事弄昏了頭。他為兒子喜悅,為全家人喜悅,三輩五輩,也沒見過這么多錢??!
他心里又感到不踏實,仿佛這是一場夢,他用灼熱的煙袋鍋往胸口那兒一伸:“吱——!”一股焦臭伴著鉆心的疼痛。當他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岳老六又陷入莫大的悲哀之中了!
他不能理解,兒子玩兒似的,咋會掙了這許多錢,他一向并沒有留心。以為兒子不過隨便賺幾個錢,夠他自己花,不向老子討錢就得了。誰知……誰知,他還真成了氣候!一家人在地里拼死拼活,加上九畝肥田,竟不如他一個人掙得多。
岳老六困惑了。傷心了。這不僅意味著他的勞作不值錢,而且意味著土地也不值錢了!這使他從祖先那里承繼來的對土地的信仰,受到極大的沖擊,他曾以為,把種地的本領和九畝田傳給兒子,就像傳下去一頂王冠??稍趦鹤友劾?,那不過是一頂破氈帽。他要走的是另一條路。
自那以后,日子依舊那么瑣碎,表面上也還平靜??墒?,岳老六清醒地意識到,兒子和土地已經沒有感情。他隱隱覺得,作為莊稼人,到他這一輩要絕種,想到此,他便每每有一種無根無基的失落感,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一天晚上,岳老六做了一個夢。夢見十八代老祖宗從棺材里爬出來,穿著各朝各代的服裝,圍住他問:“老六,不肖子孫!你咋養了這么個孽種?要是丟了地,你父子死后都不得入土!……”岳老六誠惶誠恐,在一群祖宗中間跪下,語無倫次地分辯。祖宗們都沖他翻白眼。岳老六急了,爬起來一把揪住兒子,咬牙切齒問他為什么背叛了土地,背叛了祖宗。兒子卻大吵大鬧:“你放開!我不能走你們的老路。中國人種地的越多,越要受窮!人家美國農業人口只占百分之三……”兒子掙脫,恨恨地跑了。十八代老祖宗面面相覷,不知美國為何物,更不知什么叫“百分之三”。卻忽然頓足大喊:“抓住他!……”岳老六也喊:“兒子!……”
老伴在他屁股上踹一腳:“深更半夜,你嚎啥喲!”岳老六醒了。驚出一頭汗。他記得兒子在夢中說的話,在白天也說過。他不知道他從哪里學來的這些鬼話。
他說不過兒子,也拗不過兒子。他不能不承認,那孽種確實比自己會掙錢。但岳老六絕不愿按兒子的意見扔了地。自從春桃走后,他越來越感到支持不住。他畢竟老了。九畝地并不容易侍弄。但他堅持著,再苦再累也咬牙堅持。
實在說,岳老六種地已經不僅僅是為了經濟收入。因為兒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九畝地的收入與之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他堅持的只是一種感情,一種宗教!
去年秋后,兒子和黃毛獸打了一場地皮官司。岳老六氣得跳腳罵。丟下自家的九畝田不要,去爭人家的五分宅基,鬼迷心竅!——打官司,那是驚官動府的事,了得!可那孽種愣是擰著脖子,從公社打到縣里。你吃了豹子膽!——可兒子打贏了!也不知眼時講的什么理。按舊社會的規矩,叫岳老六斷案,也是親不壓族。兒子要背理的!那是非分之物!但他偏偏打贏啦??磥?,上級也不講理!打贏又怎樣,害得老子去找姓黃的賠禮,還讓人奚落一頓。你得罪了黃毛獸,得罪了柳鎮上的人,一個人單槍匹馬,能站得???……日你娘,有你作的難哩!
岳老六用手背沾沾淚角上的眵目糊,眼睛爛紅爛紅。他長嘆一口氣,站起身,往手心吐口唾沫,又摸起平板車把,使盡平生力氣往上拉。他放倒身子,肩上的背帶把脖子上的幾根青筋勒得暴突出來,一步、兩步……
車子太沉重了。仿佛那上面裝載的不是糞,而是一整塊土地。土地把他壓彎了腰,土地幾乎已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伤岵坏脕G。兒子要干什么,由他去。一輩子不管兩輩子事。但岳老六卻寧愿像祖先那樣,一輩子守著土地,最后再把一身骨頭交還給土地。
一個老邁的身影,拖著一溜深深的轍印,艱難而執拗地往前爬行。驀然間,岳老六默默地流出淚來。那感情竟是極其悲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守著土地多久。但他會守著,忠誠地守著,一直到死!……
車子忽然一輕。輕得像一片樹葉。岳老六詫異地扭轉頭。一個英俊的高個子青年正幫他推車。不遠的路邊立一輛自行車。
那青年看老人家轉臉,忽然高興地喊起來:“岳大爺,是你呀!”岳老六又仔細看了看:“你是林……平哪!”
“大爺,我是林平!你還記得我?”
“咳咳。這眼不頂事嘍!你從哪來?”
“我調這鄉里來啦!做團的工作呢。今兒下鄉看看的!”
岳老六立刻現出敬佩的樣子:“有出息!小小年紀就辦大工作啦?!憧窗臣业佚垼喜粴w天,下不著地,胡混!你見他啦?”
“見啦!”林平像在和一個聾子說話,大聲嚷嚷,“大爺,你別這樣說!地龍不簡單哩。他辦個書鋪子,全鄉的青年人都贊成??h里正準備表揚他呢!”
岳老六搖搖頭,有點替兒子害羞的樣子:“表啥子揚?在外頭不惹禍就行啦。那個愣種!”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有點高興了。兒子畢竟是兒子。這大約也是一般做老人的通病。當他守著外人罵兒子的時候,你千萬別跟著罵。否則一轉臉,他會把你也罵了。你應當和他唱點對臺戲。和他爭執,爭得面紅耳赤,他也不會惱你。因為兒子畢竟是他的。
當然,林平并無取悅老人的意思。地龍辦書鋪子的事跡,就是由他剛整理好報團縣委的。他一直在暗中支持他。地龍的書鋪生意興隆,和他有直接關系。調到柳鎮鄉才一個多月,他就在全鄉團員青年中開展了一次讀書活動。他親自開列了上百種書籍,刊物。在貓貓走后第二天,他到地龍的書鋪看了一趟。書目多是根據地龍的書櫥開列的。當時,地龍并不知他的用意,只是很冷淡地打了個招呼。林平沒有計較,只管仔細翻閱?;貋砗缶桶褧坑陀?,召開一個各村團支部書記會。要求他們三天內買到書籍。麥后小閑時節,要作讀書評比活動。
全鄉四十幾個村的青年工作,由讀書活動開始,迅速打開了局面。也及時支持了地龍。地龍光知道書籍銷售量倍增,哪會知道其中原委。
林平幫岳老六卸完糞,身上汗津津的。老人執意要林平到家去坐坐。林平想了想,就說:“好!”岳老六拉車前頭走,林平推自行車后頭跟。兩人說著些閑話,心里都很輕松。
林平騎車跑了大半天,卻沒有一點疲勞感。他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前不久,縣團委書記向他透出一點口風,大約是要破格提拔的意思。提到什么職位上,還不能肯定。但林平對前途充滿了信心。幾年來,他先后調動幾個鄉,全是青年工作薄弱的環節。林平以他特有的組織才能和熱情,一個個都打開了局面。為此,已兩次受到團省委的通報表揚??h委一直把他看成有希望的苗子,安排在基層,經受實際工作鍛煉。林平知道領導用意。每到一地,工作都十分踏實。他具有和一切人交朋友的本領。上至縣委領導的家,下至普通農民的庭院。今天碰上地龍的父親,他當然要去家看看。他很想緩和和地龍的關系。
林平隨老人進入村口,往西一拐,就是地龍的家了。岳老六忙往家里讓。林平推車進入院里,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忙支上車子,上前抓住老人的手:“你就是岳大娘吧?”老人有點迷惑?!八辛制?。地龍的同學。人家在鄉里當干部呢!”岳老六放下平板車,在后頭介紹。
老人家一聽是地龍的同學,頓時親熱起來:“知道知道!聽地龍說起過你?!斓轿堇镒?。不怕你笑話,莊稼院亂糟糟的……”
林平隨和地笑了,一邊打量這個收拾得利爽的院子,一邊說:“大娘,你收拾得好!我家也在鄉下,還不如你們家呢。”這是實話。五七年父親被打成右派,開除回原籍。家中已沒有親族。只在一方水塘邊蓋了三間草房。地方很狹小,現在父親已去世,只母親在家。她本可以遷到縣城去的??伤T了,反不想再挪地方。這一刻,林平忽然想到,應該回去看看母親了。
兩位老人執意留林平吃了晚飯,才放他走。
送出院外,岳老六還千叮嚀萬叮嚀,讓他多關照地龍。林平說:“大爺,你放心!地龍不會出什么事的。”一路卻想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做老人的,到死也要為兒子操心。早在鳳鳴中學時,林平就認得岳老六了。那時,只要地龍哪個星期天不回家,岳老六必定去縣城看望兒子。都是步行去,他舍不得花錢坐汽車。到學校找到兒子,送點什么好吃的。有時就是幾個熟雞蛋,還帶著體溫:“吃吧,趁熱!”他每次去,林平都去看他。就說:“大爺,大老遠的,不累嗎?”“累啥?九十里地,抬腳就到?!痹览狭辉诤跖苈?。等回時,看天已后晌。林平說:“大爺,住一晚吧。天要黑了!”岳老六看看天:“不咋。九十里,抬腳就到?!本妥吡恕頃r半夜起身,回到家又是半夜,兩頭不見太陽。就為看兒子一眼。地龍很冷漠的樣子,也不挽留。仿佛那是林平的爹。但當初地龍和林平的友誼,也從這些小事上開始。
十三 尼姑論書
林平出了岳莊,天已大黑。鄉下的晚飯都這么晚。
他初來此地,道路還不熟,但知道去向,越過廢河道,就沿著北岸的林子,一直往東去。
舊時的黃河故道,無風三尺沙,到處一片荒蕪。如今一改舊貌。幾百里河灘都是綿延不絕的樹林。蘋果樹、核桃樹、桃樹、梨樹、槐樹、榆樹、柳樹……郁郁蒼蒼,如大林莽。林莽間踩出一些蜿蜒小徑。七拐八岔。沿一條小路走,走著走著,說不定又會繞回原地。林深路細,大白天也有迷失方向的。天黑以后,人歸村,鳥入林,大林莽里便一片沉寂,無邊無際的沉寂,仿佛是與人世隔絕的一個世界,里頭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恐怖,完全不像白天那樣可愛。
林平硬著頭皮往東去。初時騎車,一手拿電筒照著。一條光柱便竄來竄去,驅趕著黑影。地面很平,軟軟的,比在馬路上騎車還舒服,感覺。便想加快。便快了許多。光柱也急促地尋著路徑。不好!一棵樹迎頭過來了。他忙閃。閃開了。車子歪到地上,人也摔了下來。光柱倏地消失。林子里突然黑得什么也看不見。他爬起來,先把車子立住,又去摸電筒。前后左右,沒有。又前后左右。在右邊三米遠的地方摸到了。一按,不亮。又按,搖一搖。亮了。他長出一口氣。扶起車子又上去。不敢騎快了。慢慢的。光柱探進黑暗中,前頭引路。電筒一會兒也不敢熄滅了。樹身僵僵地往后移動。小徑跳躍著往前延伸。他握緊車把,全神貫注。頭上冒出汗來……冷不丁,左近的樹上一串惡笑:“啊啊啊啊!……”有人!林平一躍滾下車子,頭發也豎起來。做好自衛的準備。再聽,什么動靜也沒有。他想了想,是貓頭鷹。他抹一把額上的汗,冰涼。渾身的汗毛孔都奓開了。于是又騎上車。光柱在前頭探路,卻越來越微弱。他又急了,加快!車輪沙沙。沙沙沙沙沙!……“嘣!”撞在樹上了。他一下子沖出去,落在地上。車子前圈癟了。手電也摔壞了。額頭擦住樹身,火辣辣的。
他沮喪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估摸已走出六七里地,就是說,距柳鎮還有四五里路。不算太遠了。沒別的辦法,只有扛著車子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陣子,倒覺林子里不像先前那么黑了。天光透過樹隙,兩三步之內能看見樹影。
林平扛著車子,高一腳低一腳。每走幾十步,就要放下歇歇氣。稍停又走。一直走了近兩個小時,還沒摸出樹林。他有些慌了。莫不是迷了路?正懊惱間,忽見林子深處透出一點光亮。不會是磷火吧?他站定了細看,那光亮并不動。那么,是有住家了?;蛟S是看林的小屋呢。林平便直奔那光亮走去。又走了大約十來分鐘,終于到了。是三間屋,模糊像草房的樣子。草房外圍著一個籬笆院。院前好大一片水。光線明晰了許多。他看看沒有動靜,便喊:“喂,屋里有人嗎?”聲音很響。他擦把汗,等著。
門開了。一片光撲出來。從屋里走出一個老女人。她在屋門前站了站,竭力往黑暗處探望,問:“是誰呀?”
林平忙應:“老人家,我是趕夜路的,轉向了!”
那女人“噢”一聲,便走過來,又開了籬笆門:“到屋里歇一歇吧?!?
林平累極。便扛著車子進了院。一邊說:“車子也碰壞了。老人家,晚上打攪您,真不好意思?!崩吓撕孟駸o所聞。只顧后頭關上籬笆門,就往屋里讓:“進屋吧?!绷制椒畔萝囎樱q豫了一下,跟老女人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