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的小學(xué)建在距離伯父家的農(nóng)莊三英里遠的的一片樹林中，這是一所很小的學(xué)校，最多只能容納二十五個孩子上學(xué)。夏天，我們一般一周上兩次課。早上，太陽還沒出來就趁著陰涼的天氣，沿著林中的小路上學(xué)去。傍晚，太陽西沉?xí)r，在暮色蒼茫中回家。學(xué)校是不提供午飯的，這需要大家早上就將午飯帶上，有的帶的是玉米餅，有的是乳酪，有的帶的是其他什么好東西。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下課后，大家就會拿出午飯，聚在樹蔭下享受這些好東西。這是我小時候所受教育的一部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感覺非常有意義。我是在七歲那邊開始上學(xué)的。當(dāng)我第一天上學(xué)時，一位大約十五歲，頭戴當(dāng)時風(fēng)行一時的太陽帽，身穿印花布衣裳，高大而壯實的姑娘，問我“需不需要來一點煙草”——意思是問我要不要嚼一嚼煙草。我拒絕了。她大為生氣，蔑視地對眾人說：

“這個孩子都七歲了還不會嚼煙草呢。”

自從她的這句話傳開以后，人們對我的神色與議論看起來就不那么友善了，這讓我意識到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真是萬分羞愧。我下定決心改變這種狀況，然而結(jié)果卻令人惡心。我學(xué)不來嚼煙草，不過抽煙學(xué)得還可以，然而他們對我看法沒有因此而有一絲改變。我還是被他們看不起，是個平庸的人。我一心想得到他們的尊重，可是無論我怎么去努力都沒有成功過。孩子們對于別人的缺點從來都不知道什么叫寬大為懷。

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在十二三歲以前，我每年都要到伯父的農(nóng)莊上呆幾個月。那兒是我的天堂，一切的生活是那樣的迷人，至今都還令我十分神往。我至今都還記得在樹林深處看日出的情形，黎明時分莊嚴(yán)而肅穆的色彩與神秘氣氛籠罩著樹林；泥土的芬芳，野花的清香，交織在一起令人心曠神怡。雨水滋潤過的一簇簇樹葉光澤耀眼，一陣微風(fēng)吹過，殘留在樹葉間的雨滴滴滴答答地任意飄零。樹林深處早起的啄木鳥勤奮地啄著樹木，野雞也低沉地叫起來，受到驚嚇的野物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些深藏的記憶我全都想起來了，它們一如當(dāng)年一樣值得回味。

我還記得在那寧靜的大草原上，蒼鷹張開雙翅在天空中翱翔，襯出了一片藍天。我能看到草原周圍的樹林都披上了秋裝，紫色的橡樹，金色的胡桃樹，血紅的楓樹和黃櫨，閃著耀眼的光澤，一片片落葉沙沙地與樹枝作別。落葉飄飛的小樹叢時常可以看見一串串藍色的野葡萄，它是我們時常去小樹林玩的動力之一。鮮美的野葡萄至今想起來仍唇齒留香。野生的黑莓、柿子，萬壽果、榛子我都吃過。我還依稀記得我們在一個嚴(yán)寒的早晨與小豬爭著找胡桃的事，一陣陣寒風(fēng)吹過，樹上的胡桃紛紛掉落，我們努力地?fù)熘Ｄ菚r候，我已經(jīng)知道黑葡萄是怎樣從青色變成黑色的，色澤又是怎樣變得鮮艷的。我明白胡桃殼是怎么著色的，那樣的顏色用肥皂和用水是沒有辦法洗干凈的，為這個我吃盡了苦頭。我懂得楓樹的汁液滋味如何，什么時候收最好，如何調(diào)整缽和管子的位置，怎樣把汁液煮開制成糖，怎樣偷糖，以及怎么樣才能讓偷來的糖比千恩萬謝從別人那兒討來的糖更為鮮美。至于那些對偷糖持反對態(tài)度的道德家們，愛怎么說就讓他們?nèi)フf吧。

我知道如何才能挑選到最好的西瓜，一般來說最好的西瓜外表看起來胖乎乎的，在太陽的暴曬下它的顏色也與眾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西瓜熟透沒有，而不需要像別人那樣對著西瓜敲敲打打。我知道冰鎮(zhèn)的西瓜更有風(fēng)味。我知道當(dāng)一個西瓜被放在屋外的走廊上，孩子們留著口水將其團團圍住的情形。我知道，切西瓜時，一刀下去，一刀兩半，那聲音是多么的清脆悅耳。我仿佛看到西瓜被一刀劈成兩半，紅的說瓤，黑的是子，色彩鮮明，那真是人間美味啊。我知道，當(dāng)一個孩子分到一片西瓜時的神情、感覺，因為那時候的我時常經(jīng)歷這個。我知道用正當(dāng)手段得到的西瓜與耍弄手段弄到的西瓜那味道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這兩種西瓜都好吃，但任誰都知道究竟哪一種最好吃。

我知道樹上還沒成熟的蘋果、桃子、梨子是個什么樣子，也知道吃進肚子里會是個什么滋味。我知道當(dāng)果子熟透后，摘下來金字塔般堆在樹下的情形，那是多么的漂亮、多么的鮮艷。我知道，冬天里放在地窖里的凍蘋果是個什么滋味，又冷又硬，不過，我們?nèi)匀怀缘煤荛_心，蘋果的誘惑是多么的大啊。我知道，年老的人總喜歡挑選那些帶些斑點的蘋果給孩子們吃，而我總能輕松地應(yīng)付這一手。我知道，在冬天里，將凍得又冷又硬的蘋果放在壁爐上烤熱的樣子。熱乎乎的蘋果，加點糖，加點奶油，真是美味無比。至于吃胡桃，我有一套獨家秘訣，將胡桃放在熨斗上，用錘子輕輕一敲，胡桃殼破裂，而肉仍然保持得完整。

我知道如何合理運用胡桃、凍蘋果、蘋果酒、油炸餅，以讓老年人們講出那些令人入迷的古老的傳說和陳舊的笑話，然后在不知不覺中度過一個無聊的黃昏。我知道，在那樣的夜晚丹尼爾叔叔的灶房是什么景象，白種人與黑人的小孩歡快地圍在灶邊，閃閃的火光在他們臉上流動，然后在后邊的墻上留下朦朦朧朧的影子。丹尼爾叔叔講著那些不朽的故事——也就是后來雷繆斯·哈里斯叔叔收在他的作品里的那些故事，那些故事使全世界都為之著迷。我至今還記得，當(dāng)我們聽他講《金手臂》那個故事時，驚恐與喜悅在我的身上交替出現(xiàn)，全身顫抖。而同時也深感煩惱，因為講完了這個故事我們就不得不上床睡覺了，這是我們今晚的最后一個故事了。

走完樸質(zhì)無華的木樓梯再左轉(zhuǎn)就到了我的房間，在我那張床的上方是屋椽和傾斜的屋頂，柔和的月色透過屋頂一塊一塊地映照在地板上。透過那沒有窗簾的窗戶往外脁望，大地一片蒼茫。我還記得，在暴風(fēng)雨來襲的夜晚，狂風(fēng)震動著房屋，我一個人躲在毯子下面，傾耳聆聽著這一切，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還記得下雪時，雪花常常能透過屋頂滲進來，飄落在地板上、窗子上，使得本來就很冷的房間更加寒氣逼人，早晨就算你想床，也畏縮起來了。我還記得，在有月亮的夜晚，這間房間里的暗處是多么陰森可怕。當(dāng)我半夜從夢中驚醒時，又是多么的讓人恐懼。在那時，早已淹沒在記憶長河里的罪孽，又從新涌上了心頭，要求給一個了斷。可是它們出現(xiàn)是多么的不合適啊。在那個屋外貓頭鷹怪異地鳴叫，野狼凄涼地哀號，夜風(fēng)輕輕地悲鳴的時候，一切是多么的慘淡啊！

我記得，在夏天有雨的夜晚，瓢潑的大雨無情地敲打屋頂，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聆聽雨聲，看窗外電閃雷鳴，這是多么愜意啊。這是一間很安適的房間，屋頂上安有避雷針，透過窗戶就可以看到并且摸到避雷針的接地線。在夏天的夜晚，我們可以沿著這可愛的接地線爬上爬下，以便發(fā)生什么事時我可以保持隱蔽。

我記得在某些天氣晴好的夜晚我會和黑人一起去森林里玩捕捉野獸的游戲。還我們一行人行走在光線昏暗的樹林里，突然一只訓(xùn)練有素的狗在前面歡快地叫起來，這預(yù)示著獵物已經(jīng)被它趕上了樹了。這時候，大家的興致被點燃了，一個接一個爭先恐后地沖過荊棘和樹叢，爭著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趕到后。大家點起火來，將樹放倒。狗也好，白人也好，黑人也好，全都興奮得發(fā)狂。隨風(fēng)跳躍的火光，掩映出一片奇異景象。這些我都記得非常清楚，大家玩得非常盡興，非常快樂，除了那個扮演獵物的黑人。

我記得，在那個鴿子鳥兒成群的季節(jié)，數(shù)以百萬級的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黑壓壓地，遮避了樹林，遮蔽了天空。因為數(shù)量太多，好些枝條都被壓斷了。用棍子就能將鳥兒打死的，根本不必用槍，因而也就沒人用。

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去森林里捕捉松鼠、松雞、野火雞以及其他東西的游戲。早晨天還沒亮，我們就出發(fā)了，開始了遠征。那時候，天氣是多么的寒冷而又陰暗。我曾有好多次因為自己沒有能去成，而懊惱不已。在這些遠征中，只要一吹牛角，就能召喚來一群一群的狗，遠超出我們實際的需要，一條一條的拼命地奔啊跑啊，勁頭很足，有的小孩因此而被撞倒了，罵個不停。一聲令下，所有的狗子就消失在了樹林里，而我們這些人就一聲不響地跟著它們，行進在昏暗的樹林里。可是沒過多久，陽光普照大地，大地一片光明，鳥兒婉轉(zhuǎn)啼鳴，一切顯得那樣的新鮮與芬芳，草葉間、樹葉間未干的露珠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好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經(jīng)過長達三個鐘頭的遠征，大家滿載而歸，已經(jīng)饑腸轆轆筋疲力盡的人們回到家時，正好是吃早飯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