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因、莫胡、安米爾一行三人一行人顛簸了十二天后，來到了一個人煙較為稠密的市鎮。莫胡依舊在前頭興致勃勃的趕車，也許是高興終于快見到他心心念念的母親和妹妹了，也許是發現自己除了捕魚還是個很好的車夫。

“安米爾，這是到哪里了？”章文因看著馬車外面的景致，疑惑的問車廂內沉默的安米爾。

“你問莫胡吧，他更熟悉這里，我也沒到過平庫省。”

“這是烏皮利爾的市鎮！”莫胡在車外頭高聲說到。“我們村里的人出海捕了魚都拿到這里的魚市來賣！”

烏皮利爾鎮由于地理位置優越，在整個印加帝國也算得上是一個比較繁華的市鎮了。它北臨昆第蘇尤王室大道，南靠阿托伊利亞山（“阿托伊利亞”是一種黛石的名字，那座山上盛產那種女人用來畫眉的石頭）；西面倚著印加帝國的第一大港阿里卡港，東面挨著一個大湖，那個湖大得就像海一樣，名字叫做阿普里馬克湖。關于烏皮利爾鎮北面的那條著名王室大道，我會挑個合適的時機向大家仔細說明，它可稱得上是印加人建筑史上的奇觀。印加人建造了四條王室大道，它們連接著印加帝國東西南北的四個大區，既是交通要道，也是戰時軍事要道。

莫胡有些激動的和車廂里的兩個女人說著關于烏皮利爾鎮和西皮村的一切。聽到她母親薩拉和妹妹諾瑪的名字時，章文因察覺安米爾的神色有異，盡管只是一瞬間的異樣，章文因卻沒有放過這個細節。

第十六天日中的時候，莫胡駕著車子駛到了西皮村。

“卡巴拉大叔——！”

車子剛駛進村口，莫胡就揚著鞭子高聲呼喊。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三三兩兩的婦孺們陸續走了出來。看到果真是莫胡回來了，她們無不歡天喜地的，團團將莫胡圍了個水泄不通的問長問短，好似是十年沒見了一樣。一些孩子還好奇的圍著章文因和安米爾的馬車嘻嘻哈哈的打鬧著，但誰也不敢去掀開車簾子探個究竟。

莫胡興奮的跟他熟識的大嬸大娘們問好，那些婦人們也都大聲的和他說著話。“毫無疑問，她們都喜歡他。”章文因看著外頭熱乎乎的場景，心里下了結論。

“卡巴拉大叔呢？我母親在哪里？”章文因聽見莫胡在問話。他所提到的這兩個人章文因都相當熟悉，之前在島上時，莫胡常說起一些關于他們的事。卡巴拉大叔，他是個受人愛戴的老村長，他想念他死去的妻子，他總是一個人喝玉米酒。他膝下無子，莫胡就像是他的親兒子一樣。

聽到莫胡的問話，婦女們的神色都黯淡了下來，大家都支支吾吾的不作聲。莫胡瞧見大伙兒神色都不對，撥開人群，快速朝他自家的房子跑去。章文因覺得事有蹊蹺，起身欲下車追去。安米爾抓住了她的手腕，搖頭示意她坐下。章文因覺得安米爾知道些什么，倔脾氣上來，一甩手，徑直追了過去。

章文因的出現讓西皮村的印第安人都傻了眼，并不是因為她具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只是她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白皮膚的女人。事實上，無論把章文因放在哪個國家、哪個朝代，她都稱不上美女。她的臉部棱角過于分明，鼻梁瘦削，下巴有些突出。不過她的面部有一種異常生動的東西。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發現這點。女人們注視著章文因，議論紛紛。

“這是從哪里來的女人？是艾瑪拉人還是云卡人嗎？”

“看起來像是從安第蘇尤那邊來的人！”

“你又沒有去過艾瑪拉人和云卡人的地方，不要胡言亂語了！”

“我當然知道了，我祖父的兄弟曾經去過那里！”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時，安米爾也追著章文因下了車。女人們還沒有從章文因帶來的震撼里清醒過來，又看到恍若天仙下凡的安米爾，無不瞠目結舌。片刻，人們不約而同的追著章文因和安米兒朝莫胡家走去。并不是這些女人八卦，看到兩個女人追一個男人就想看好戲，只是一個大家以為死了兩個月的人居然毫發無傷的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個白女人和一個仙女，這樣的事情實在是蹊蹺。

章文因疾步追著莫胡，來到了莫胡的家。那是一幢簡潔的石頭房子，和周圍其它房子都一樣。事實上，這也是印加帝國的一大特色，在很多年代久遠的省份，人們的房子都是集體建造。印加帝國的統治者不允許百姓私自建房，那樣他們會亂挖石材，亂砍樹木，會毀壞太陽神在下界的統治秩序。當一對男女準備結婚時，他們就要報告給十人長要求建房，十人長核對了具體情況后就會上報村長，村長報告市長（有的地方是酋長），在這里經過批準后，市長（酋長）就會派出一些專門的技術人員下到村里指導村人們為新人建房。村人們也很樂意這樣做，他們自己住的房子也是由村里的長輩們建造的。

章文因擠進門口的那群跟來的婦孺中，想擠進去看看莫胡，卻怎么也挪不動步子，石門很窄，兩三個人往那一站就密不透風了。

“……阿西提大嬸！你在詛咒我的母親么！”是莫胡的聲音。

“孩子，你冷靜點吧！我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事，可它確實已經發生了啊！”說這話的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章文因甚至能從她那蒼老的聲音想象得到她顫微微的樣子。身邊的人們都點頭表示贊同她的話，章文因想那位叫阿西提的大嬸在這群人里還是有些威信的。

“……不！太陽神怎么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呢！……我母親，薩拉，她一直都是個好人！而諾瑪，我那親愛的妹妹，她還那么小！”

“聽我說，好孩子，那回你冒著風暴出海后，一直杳無音訊，卡巴拉村長大人就去找你了。后來，我們在海灘上發現了卡巴拉村長大人的尸骸，太陽我父保佑……他的身子被鯊魚啃了好幾個大窟窿，體無完膚……你知道的，孩子，是鯊魚。我們大家都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噢！——噢！……不！卡巴拉大叔！”莫胡的聲音低沉得就像是一頭絕望的野獸所發出來的。

“他是去找你的，可憐的孩子，他愛你……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愛你一樣……你的母親看見了卡巴拉村長大人的尸骸，她就不住的流淚……事實就是那樣，她一直在哭泣，為你和為卡巴拉大人。我們都和她一樣的認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薩拉每天都到海邊上等，她望著大海哭泣，她乞求大海把她的兒子還給她歸還她……哎！可憐的女人！”

人群里已經有些女人開始在低聲的啜泣著，她們的丈夫把那個可憐的瞎眼老婦人火化了還不到一個月。她們都記得她那雙哭瞎的眼睛，記得她那幾個日夜就全白了的頭發。事實上，西皮村的女人們認識薩拉的時候，薩拉已經是近三十的人了。對她的事，人們知道的并不多，只聽卡巴拉村長說起過她原是庫斯科人，她嫁給了一個從西皮村里出去的小伙子——莫胡的父親，可是他的丈夫卻早早的撒手西去了。她當時正懷有身孕，但她還是按照她丈夫的遺愿，帶著八歲大的兒子莫胡幾經辛苦回到了丈夫的故鄉。可憐的薩拉，她是那樣好的一個人。她做的玉米面，整個西皮村人都吃過；她紡的羊駝線制成的衣物，現在不定正穿在庫斯科的哪位王子或公主身上；她會織的腰帶花樣，永遠都讓村里的女人們嫉妒眼紅，可她卻大度的把花樣的織法都細心的教會了大家……這樣好的一個人，卻總是沒有好的運氣。

安米爾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了章文因身后，章文因一扭頭就能感受她的氣息。

“……你的母親,是個好女人。”年邁的印第安婦女又說開了。“她哭瞎了眼睛……可是她還在哭，那些日子，諾瑪一直住在我家里，后來，你母親臨去的時候，拜托我兒子將諾瑪送到卡帕克大人那里……我不知道薩拉這樣做的用意，但我們相信她做事總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她要諾瑪去省督行宮參選庫斯科的太陽貞女。諾瑪是個幸運的孩子，她來自庫斯科太陽神廟的女祭司選中了。現在他們的船現在應該行到阿普里馬克河的中游了……我兒子昨天下午剛從昆蒂省回來，……現在他出海捕魚去了，不然你可以聽他親口說說，我們的諾瑪是多么乖巧，多么懂事，她即將去到太陽底下最光輝的地方……庫斯科，我們都認為那樣很不錯，而且那里曾是你母親的故鄉……”

莫胡從阿西提大嬸的敘述中，知道了他失蹤這些日子里所發生的事情。他頹然的發現他們屋子里的家具都已經不在了，這間房子已經被改成了村里的倉庫。以前他母親紡線的地方，現在堆滿了晾干的魷魚；西邊角落里，諾瑪砌的小石頭房子不見了，那里堆著一摞一摞的海帶和紫菜。

“不要擔心，我的孩子，”年邁的印第安婦女說道，“你回來了，這屋子自然還是你的。我們會建議村長把這間屋子騰出來。”周圍的婦人們紛紛點頭附和。

莫胡看看天色，知道打魚的男人們這個時候差不多也該回來了，便說道，“先不忙，阿西提大嬸，麻煩你叫大家都回去吧，我得好好想想。你知道的，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套突然了……我可憐的母親，好心的卡巴拉老村長……”

“好吧，孩子，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有什么需要，來找阿西提大嬸吧！”阿西提要婦人們趕緊去碼頭迎接自己的男人和兒子，待人散得差不多了，她又叫莫胡傍晚的時候去她家里吃晚飯，她會做些好吃的等著他來。莫胡應了。

目送著慈祥的老太太走遠了，章文因和安米爾從大門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