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宿命(三)
- 清庭歡
- 嚴城更鼓
- 3523字
- 2018-09-23 22:45:01
通道幽暗狹長,月光透過四方的天窗折射進來,照出一道夾雜著灰塵的光暈。干燥的空氣里,到處漂浮著不知名的穢物氣息。
許久沒聞過這樣的味道了,蘭煜抵著鼻尖,輕咳了一聲。值守的宮人原本打著哈欠,聽到門口的動靜,一時分不清來人,只見黑色燙金大斗篷遮住了半張臉,便打著哈欠,睜大了眼睛瞧著。
楊海上前一步,喝道:“把你的眼珠子放到別地去!咱們主子也是你配盯著瞧的。”
那宮人余光瞥見蘭煜手上的護甲,連忙打了個激靈,低頭道:“奴才眼拙,咱們這許久不來貴人了,還望小主見諒。”
蘭煜手指一揚,楊海便走上前,悄悄往那宮人袖口里塞了一枚銀錠子。蘭煜低聲道:“今日之事,還望公公裝聾作啞。”
那宮人自然曉得,利索道:“是,只是里頭那人是重犯,還請小主莫要耽擱太久。”
楊海手里支著火折子,順著一點微弱的火光,像探路似得往前走著。滿地的水漬倒映出光亮,直到快走到了盡頭,才看到最里側牢房里,坐著蘭煜專程來見的人。
蘭煜看不清楚,不知道是月染華發,還是那人真在一夜間白了頭發,兩鬢的頭發像枯草一樣耷拉著,如同眼前的人一樣氣息奄奄。
那人聽到了動靜,還沒睜開眼,先動了動鼻子,嘶啞著道:“成小主來了。”
蘭煜摘下風帽,嫣然一笑,“梁公公怎么知道是我。”
料想過梁久功的衰敗,卻仍然沒想到是這樣的慘淡場面,蘭煜不禁惻然。
梁久功仍舊閉著眼睛,“只有身處過絕境的人,才不怕往絕境里走。所以敢來這里的,也就是小主一人了。”
果然能在玄燁身旁的,都不是簡單人物,蘭煜贊道:“人到了窮途末路,仍然一顆心擦得雪亮,還是公公的氣魄更令我佩服。”
嘶啞帶著些凄幽的笑聲一陣一陣傳來,梁久功抹了一把嘴角,微喘著道:“小主今兒個來一趟,想說什么緊著說了吧。”
蘭煜緊了緊披風,將雙手藏在披風下,道:“我是來告訴公公,李德全擢升乾清宮總管,將公公取而代之。其實有些事,單看受益是誰,便能知道背后推手。所以除了你我都知道的那人,李德全或許也算計了公公。”
梁久功睜開眼睛,輕哼道:“我當初在皇上身邊時,他不過就是個灑掃小奴,今個讓他鳩占鵲巢,活該!誰讓我落了難。”
蘭煜嘆了嘆,惋惜道:“公公伺候在皇上身邊,總也該知道皇上的忌諱。賭莊,貪贓,這可都是皇上最容不得的。”
回憶起大總管時的風光,梁久功不禁得意道:“皇上站在天下的頂尖,我就站在皇上底下,滔天的財富往眼里頭撞,也撞進了心里,別說是我,換成誰能不伸手?咱們進宮成了殘人,不為了那點富貴,難道就盼著伺候人不成!”
蘭煜想想,似乎覺得這話也不無道理,她又道:“其實公公這些年所為,皇上未必心里不清楚,如今一舉被查,還是因為觸到了逆鱗,否則單憑那點子爛賬,公公不至如此。”
似乎是有些累了,梁久功身子向后傾了傾,卻不小心扯動了傷口,疼得他“嘶”的一聲。蘭煜這才注意到他滿身都是受刑過后的傷痕,不禁觸目驚心。梁久功自顧說著,沒有注意到蘭煜的神情,“活該咱們倒霉,人家是滿門顯貴,還是皇上的親戚,我又伸出小辮子讓人家抓,受人鉗制做的這一樁樁事,皇上是什么人,當然容不下。”
蘭煜問道:“公公亦不是愚人,既然早知有今日,總該會想辦法抓住那人把柄,也好以牙還牙,省得平白受人利用丟了性命。”
梁久功弓著身子,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奴才縱橫皇宮十余年,小主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就別想著套我的話了。”
蘭煜見心思被拆穿,不由得笑了笑,她倒不急著分辨,而道:“來前聽說公公這些年來聚斂錢財,在城郊大建私邸,其奢堪比親王府。自然有了金屋,就得有美妾作襯。”她刻意放慢了語調,“紅玉姑娘......公公被發落得匆忙,應該還沒來得及安置她吧?”
梁久功蹭地站起來,隔著牢門直直逼視著蘭煜,蘭煜這才看清楚,受盡酷刑后的梁久功幾乎一夜間形容枯槁,臉上布滿著新舊傷痕,嘴角還帶著血漬,眼里更恨不得沁出血來。
她驚得向后退了一步,楊海連忙擋在前頭,她揮了揮手,緩了口氣道:“紅玉姑娘本是綺香院的名伶,贖身后在公公身邊多年,也算是紅顏知己。只是如今沒有公公依靠,聽說最近總有幾個登徒子,日日上門叨擾,恐怕是......”
梁久功的眼睛似乎在黑暗的囚室里能噴出火來,然而下一秒,那火苗便掩了下去,蘭煜還在奇怪,梁久功已用詭譎的聲線開口道:“那些人,是小主派去的吧?”
這等急而不亂,令蘭煜頗為詫異,她笑了笑道,“阿瑪這人,平時入流的權貴沒結交幾個,三教九流倒是結識不少,也不過把宮里的事隨口一提,誰知竟然聽者有心,也是紅玉姑娘生的嬌美。”
梁久功閉上眼,沉沉嘆了一口氣,“小主想知道貴妃的事?”他點點頭,“沒錯,當初我被她牽制,不得已讓她窺伺秀女名單,她便選中了你,還有和你一道的王答應。”
蘭煜起初有些驚詫,平日里膽小文弱的王答應,竟然也同她一樣?后來轉念一想入宮以來種種,才覺得個中關竅有了些眉目。梁久功繼續道:“后來的事小主也知道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和敏嬪還有宣貴人,都是這樣被她箍住,奴才在宮里這些年,見慣了這些表面文靜內里狠辣的人,可是少有人能這樣高明,連我都不得不服。”
蘭煜脫口想問為什么是她,卻在嘴邊被噎住,既然這張天羅地網已經將她套住,再計前因也無益。
她聲音冷硬,追問道:“那我額娘呢?”
梁九功頹嘆,點了點頭,“那時小主危在旦夕,也是貴妃將這消息送去了小主娘家,若不是她這番上乘的心思,刺痛小主,把小主逼到絕境,小主今日也不會站在這。”
蘭煜恨極,一張臉幾乎扭曲地失去了形狀,梁九功不由道:“這宮里的事,都是冤冤相報,小主若是一筆筆地清算討要,難免會讓自己深陷仇恨的桎梏不能自拔,若是能跳脫出來,許多事看得更清楚,也能走得長遠。”
這話蘭煜聽得不甚明白,也不十分相信,她極力平復在心里翻涌起的巨浪,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多謝公公。我會托阿瑪為紅玉姑娘找個好人家,讓她不至再入風塵。”
梁九功驀地眼睛一濕,“她跟著奴才,連個女人都做不成。好好找個莊稼漢,做個尋常婦人也罷了。”
他擦干了眼角,詭譎道:“既然小主幫我,我不妨將這一肚子的話都告訴小主,小主敢不敢聽?”
蘭煜笑道:“為了讓公公省去走拔舌地獄這一遭,我沒什么不敢聽的。”
梁九功厲然點點頭,“好。”他一句廢話也沒有,“仁孝皇后......也跟佟貴妃有關。”
蘭煜聞言一驚,梁九功冷笑,“當年安嬪因謀害如今的皇后被定罪,奴才送她上路,她卻不肯就范。沒想到貴妃一出面,順順當當送走了她。”
蘭煜一笑,“公公人在場,自然有辦法知道貴妃說了什么。”
梁九功揚起頭,“貴妃問出了安嬪背后主使的人,還答應了替安嬪報仇。”
蘭煜面色凝重,“是誰?”
梁九功嘆然,“仁孝皇后的妹妹,平嬪。”
蘭煜大駭,幾乎要驚出聲來,梁九功瞥了她一眼,咯咯笑道:“小主還是年輕,以為平日里佛音慈相的人,就真生的是菩薩心腸。”
蘭煜的呼吸錯拍紊亂,“為什么......”
梁九功站得累了,靠著墻壁一坐,嘶啞道:“為什么?她要給她姐姐,給赫舍里氏清障。那時候仁孝皇后還沒有嫡子,皇后又得寵,若是生了皇子,仁孝皇后恐怕就是一架空殼了。”
蘭煜閉上眼,忍住打從心底里的懼怕,“仁孝皇后難產,就算是有黑手,那合該是皇后嫌隙最大,怎么公公就認定了貴妃?”
梁九功擺了擺手,“小主是不是想說,仁孝皇后臨去前諫言皇上,將太子交給貴妃撫養,這便更讓如今皇后一身的臟水洗不清了?”
蘭煜下意識要說出口,卻思來想去,終于明白了其中暗藏,“是了,有些事越是合情合理,越是令人起疑。誰最終受益且一塵不染,才是真正躲在后頭的人。”
梁九功沉沉一嘆,“可惜啊,奴才是半點證據也沒尋來,否則又豈會讓她牽制到如今境地。不過有一個人,或許小主可以問問。”
蘭煜很快反應過來,“德貴人?”
梁九功點頭,“她從前服侍先皇后,或許小主可以探聽一二。”
蘭煜蹙眉,“她幽居深宮多年,這樣的秘辛,自然不會輕易告訴我。”
梁九功哈哈大笑,“這身在后宮里,誰能真正遺世獨立,獨善其身?就看小主能不能跟她利集而聚了。奴才言盡于此,小主如今和奴才一樣受人牽制,能不能掙脫,就看小主的造化了。”
蘭煜閉上眼睛良久,終于又在片刻后輕輕抬開雙眼。她看著大勢已去的梁九功,不由得凄涼,道:“公公還有什么打算。”
梁九功又低下了頭,蘭煜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見那副聲音里,已然奄奄沒了生氣,“咱們做奴才的,半輩子都是聽別人的,這臨了了,就聽自己一回吧。”
蘭煜已經轉身離開,卻在幾步之后回過頭來,“其實我等跟公公一樣,都只是皇上的奴才罷了。”
聽到這話,梁九功朝著蘭煜,匍匐著身子道:“小主若是今時便能悟明白這個道理,來日必定后福無窮。”
直到走出慎刑司,蘭煜狂舞凌亂的思緒都不能厘清,只是她深深的覺得,皇權與天命,真像一個夾雜著污泥與穢物的漩渦,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像是被裹挾著的殘葉,不知道下一秒是被撕扯得粉身碎骨,還是被席卷到某種不知名的境地里去。
她正要帶著楊海回宮,卻在拐角處看見纖云,纖云急忙奔上來,聲音紊亂又顫抖,“小主,坤寧宮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