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宿命(二)
- 清庭歡
- 嚴(yán)城更鼓
- 3738字
- 2018-09-17 12:56:26
梧桐葉遮掩了半片天光,鋪設(shè)了一地的黃。院里的孔雀畏寒,早早躲進(jìn)了木巢里縮著。秋朗的天氣下,有一種心如止水的悠然。
太后掀開茶蓋,一陣云霧騰然飄起,她將鼻翼靠近了些,品呷道:“廬山多雨,云霧茶歲貢不多,難為你們幾個都送到哀家這。
皇后已經(jīng)顯懷,身子卻未見圓潤,她一手扶著腰身,笑道:“兒臣懷孕后不適飲茶,更兼云霧茶珍貴,自然先想著孝敬皇額娘。”
貴妃本就不喜奢華,覲見太后便更著沉穩(wěn),一身墨蘭常服上只繡了平針柏葉,手里的串珠也沒有配穗子,比起太后更簡素了幾分。她穩(wěn)持道:“臣妾心思與皇后娘娘一樣,這便趕巧了。”
太后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殿下五個妃嬪,既是宮里的老人,亦是滿洲清貴之后,頗為滿意道:“難得你們六個一起來哀家這。”她回想起時光悠然一轉(zhuǎn),不過亦是彈指之間,不禁嘆道:“你們幾個最早在康熙四年進(jìn)宮,如今十年有余了。”
時光的回首總是最容易引起人的感慨,在座妃嬪聽到太后這話,饒是各個正值青春風(fēng)華,仍舊不禁感嘆不已。
太后近日以來因純親王薨逝沉痛傷懷,眼角密不可見的紋路散露出她的離逝悲情,如此一提,便又勾起了愁懷:“你們一起過來是為了安慰哀家。”
眾人微微垂首,純親王生前與納蘭世家的大公子,亦是大清有名的才子納蘭性德私交甚好,惠嬪是納蘭性德的姑母,也是因著這層關(guān)系,木堯便頭一個勸道:“純親王英年早逝,臣妾等人也十分遺憾,就連家中的侄兒聞訊后都幾欲昏闕。前幾日喪儀,皇上跟老祖宗要親自臨喪,多虧皇額娘勸止。您若是再傷心壞了,便無人出來主持大局了。”
太后眼眶微潤,話語哽咽,陷入對往事沉痛的緬懷中,“皇帝從小有孝康皇后這么個母族顯赫的額娘疼愛,隆禧的額娘卻只是個不得寵的庶妃,生下隆禧沒幾年便走了,后來先帝一心沉溺于董鄂妃的死,對六宮不聞不問,哀家看這孩子可憐,還親自接到了坤寧宮教養(yǎng)......”太后越發(fā)抽噎,“這個孩子,他走得太早了......”
眾人聞言均淚意涔涔,榮嬪更是拿絹?zhàn)邮闷鹆搜劢恰H惶笤捳Z里提到先帝專寵董鄂妃惹來朝內(nèi)外非議的事,是而無一人敢搭口。
太后兀自抽泣了許久,后悠悠長嘆道:“說起來,哀家也才近不惑之年,這生生死死,也經(jīng)歷了幾番了。”
皇后連忙道:“老祖宗和太后都是國之典范,皇上又孝順,將來必定后福綿長,非兒臣等所能及。”
太后點(diǎn)頭道:“這些日子聽說皇后一直去乾清宮安慰皇帝,辛苦皇后了。”
晢瑛撂下茶盞,恭謹(jǐn)?shù)溃骸皟撼悸氊?zé)所在,不敢向皇額娘邀功。好在皇上心系國事,雖然傷心,如今漸漸也肯理事了。”
太后投以贊許的目光,“囑咐皇帝別操勞太甚。”她攤了攤手,“好在有你們幾個肯常過來,哀家這心里許多事才能紓解。”
貴妃一以貫之的平和寧靜,拉回了眾人沉浸的思緒,“這幾年宮里的人漸漸多了,臣妾怕攪擾了太后,心里縱然惦記,卻也不敢常來。”
惠嬪與平嬪相視一笑,道:“臣妾也是不敢時常叨擾,皇后娘娘打理后宮本就牽絆,如今懷有嫡子,想來也是跟臣妾一樣,想盡孝心也是不能。”
太后略作思索,輕輕捻著手釧,道:“你們幾個都是上三旗的貴女,比起那些野路子的鶯鶯燕燕,還是你們陪在皇上身邊,讓哀家更放心些。”
眾人知道太后意下所指自然是新進(jìn)之秀的綰娘,辛者庫賤婢何等低下,擢升妃嬪更是大清開國未有,自然難怪太后介懷。
惠嬪一向以禮教自持,貫是不屑在背后議論,便一味緘默,榮嬪與宜嬪跟綰娘不過是互利,自然也不肯多替她說上一句。倒是少言寡語的平嬪接上了一句:“若是說新秀衛(wèi)答應(yīng),那便也難怪傳到了太后這,聽說這人不僅嫵媚擅寵,還生有異能,口舌津液皆能生香。不然憑著這等出身,也難以入皇上的眼。”
這話讓太后聽了,便更惹起一身的鄙夷不屑,“什么異能,不過是奇技淫巧!皇上一時圖新鮮也罷了,若惹得人人效仿,豈非壞了宮里氣候!”
未曾意想太后對綰娘厭惡至此,榮嬪沒敢看著太后,只能小心圓場道:“平嬪姐姐說的不過是宮人訛傳,自然是有心之人捧殺的緣故。”她一笑,千嬌百媚,“太后寬心,皇上自然是有分寸的。這低賤有低賤的寵法,要緊的關(guān)頭上,皇上總不會虧待了咱們?nèi)ァ!?
木已成舟,多說無益,太后也不欲在此事上多斡旋。晢瑛卻隱隱覺得,太后仍然心存不滿。
果然,下一刻便聽見太后發(fā)問道:“后宮瑣事多,皇后如今又有身孕,可還應(yīng)付得來?”
晢瑛連忙道:“回皇額娘,后宮事雜,卻有底下奴才一一領(lǐng)命辦事,兒臣只需吩咐,尚覺力有所逮。”
延月啜飲了一口茶水,微微低著頭。太后沉默了片刻,聲音悠長,“外頭的事哀家不愿意聽,壽康宮的墻也嚴(yán)實(shí),若是還有風(fēng)透進(jìn)來,那便是動靜太大,哀家不得不聽了。”
晢瑛低下眼睛,恭訓(xùn)道:“是什么事擾了皇額娘清凈,兒臣雖然無能,也理應(yīng)為皇額娘清理。”
貴妃一言不發(fā)地坐在一旁,手里微微撥弄著串珠。
太后潦潦說道:“無能不無能,哀家也不想苛責(zé),只問皇后一句,后妃的職責(zé)是什么?”
晢瑛心里一緊,句句斟酌著道:“身為后妃,理應(yīng)服侍皇上,為皇家開枝散葉。”
愈發(fā)有隱隱然的氣場朝晢瑛逼仄而來,太后直言質(zhì)問,“皇后縱然明白,卻管不好底下的人,由著她們一個一個氣走皇上。”
忍者微微發(fā)痛的腰肢,皇后仍然從座椅上起身,扶著倩云吃力地朝太后半跪下,“皇額娘是說敏嬪和姝貴人?她們不懂規(guī)矩,兒臣已經(jīng)斥責(zé)她們思過,想來......”
太后不以為然,斷然截道:“一個妃嬪沒規(guī)矩,那是不守宮訓(xùn),該罰。各個都沒規(guī)矩,那是御下不嚴(yán),該治。治理不當(dāng),便是皇后的失職。后宮若是井井有條,事事無需皇帝插手過問,皇帝愿意常來,哀家也高興;若是一團(tuán)亂麻,皇上不愿意來,哀家也覺得堵心。”太后面色嚴(yán)厲,“說起來都是上三旗的貴女,竟一個個落得跟民間夫妻不睦的大婦一般,哀家不得不問問皇后,這宮里都成了什么氣候!”
這是極重的話了,余下五人在一旁進(jìn)退不是,話也不好接上一句,只能靜靜看著。皇后被斥得臉紅,她跪得久了,身子像灌了鉛一般地重,卻不得不維持著體面,回道:“皇額娘教訓(xùn)的是,底下這些人壞了氣候,說是起于妒醋,也有兒臣治理不嚴(yán)的緣故。兒臣......”晢瑛兩鬢不禁冒起了汗,“兒臣回去必定嚴(yán)加管教。”
見晢瑛跪得辛苦,太后亦不愿過分苛責(zé),輕輕一個示意,簡竹便上前攙扶,太后沉沉道:“起來說話。”
晢瑛松了一口氣,由簡竹和倩云半攙半扶著起來,榮嬪拿絲絹抵了抵鼻尖,目光朝別處望著,眉梢的一絲挑動卻顯出了她此刻的樂見其成。
太后微嘆,積威不減,“皇后御下也算嚴(yán)厲,還是有紕漏,許是執(zhí)掌后宮時日尚短,更兼有孕的緣故。皇帝比起先帝,后宮妃嬪多出三倍不止,皇后若是自覺乏力,大可命貴妃協(xié)理,再不濟(jì)惠嬪與平嬪穩(wěn)重,也大可幫襯。免得讓皇后力不從心。”
晢瑛眉尖乍然一跳,仿佛被刺了一針,險險維持不住一副得體姿容。她努力掌著,不讓話語急促失禮,“兒臣多謝皇額娘體恤,只是后宮改制不久,諸事繁雜,若是此時移交,怕是千頭萬緒不好交代,不如等萬事在軌,各位妹妹幫襯起來也能順心得力些。”
玄燁也曾提過貴妃協(xié)理六宮,皆被晢瑛一力擋回,此時再度被提起,延月依舊不動聲色,至于平嬪與惠嬪,更是無心權(quán)柄,只低著頭任皇后分說。
太后本也無意插手管事,無非是敲打警告一番。再者業(yè)已知悉皇后素來好強(qiáng),更不愿妃嬪分權(quán)。她嘆了嘆,“當(dāng)初皇上屬意立你為繼后,哀家和老祖宗都沒有異議,便是看中了你果斷凌厲,能夠掌御六宮。你愿意改制整頓,哀家也不曾過問,說到底是信任皇后的才干。但哀家也不得不勸皇后一句......”太后頓了頓,道,“皇上為君統(tǒng)御四海,尚且有所不及,不得不擇重而治,你身為六宮之主,若想后宮安寧平靜,也得學(xué)會取舍,顧得了一頭,便得放下另一頭,若是事事不肯假手,那便成了操心勞力的管家婆了。”
一番話令晢瑛啞口無言,只得千恩萬謝地受教。
直至出了壽康宮,迎面被冷風(fēng)撲了一記,借著一股涼意,晢瑛才恍然明白太后言下所指:原來太后的敲打,是讓自己身為皇后,應(yīng)專心打理后宮事,不應(yīng)過分擅寵引得六宮失衡。
倩云在一旁問道:“皇后娘娘,咱們今日還去乾清宮嗎?”
想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晢瑛沉沉出了一口氣,一邊拭了拭額頭冷汗,一壁暗嘆太后的老辣。她搖頭道:“不必了。”
貴妃等人隨后上前來,女子大多畏寒,眾人甫一出門便披上了披風(fēng),秋日不宜濃艷,連素愛奢華的伊爾齡此刻也隨著眾人,披著耦合色對襟披風(fēng)出來。
她瞥著前頭的身影,想起皇后有孕以來的風(fēng)光,心里便不太是滋味,“太后方才的意思,分明是想讓三位姐姐協(xié)理后宮,可是皇后娘娘似乎不太樂意呢。”
那聲音不大不小,也不知皇后是否能聽到,一旁的人卻聽得真切,貴妃冷似冰霜,“左右也輪不到你,何必急著在這挑火。”
榮嬪臉色一變,惠嬪見勢不對,連忙打起圓場,“妹妹與我一樣,不過是仗著伺候皇上久了,僥幸有個一子半女,守著孩子做個賢良母妃。”她擺擺手,“罷了罷了,你我都沒有理事之才,何苦非得攬事呢。”
宜嬪月份比皇后還大些,身子豐潤了許多,一張臉更是被撐得像是玉盤,笑起來便顯得端和,她朝平嬪道:“那姐姐呢,姐姐是仁孝皇后親妹,總不會也目空權(quán)勢吧?”
平嬪眼皮都未曾抬,更不搭一句話,茉云上前一步,笑意出塵,“娘娘,您午后說想看御花園的木槿,此時去正好。”
平嬪點(diǎn)點(diǎn)頭,與貴妃見禮后,便擇旁路而去了。留下榮嬪不屑道:“嬌張作致,真當(dāng)自己成了神仙了。”
皇后走在前頭,聽著后頭的議論時不時飄進(jìn)耳朵,自然也有些是不入耳的牢騷話,她也懶得回過頭去呵斥。漸漸那聲音便愈發(fā)小了。
倩云小聲道:“奴婢記得娘娘也喜歡木槿。”
晢瑛覺得有些乏累,怏怏道:“本宮有些累了,午后你再陪本宮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