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漫天冬雪里,張郎中與阿真在正堂圍爐談話,碳架上的炙兔肉已經被烤的焦黃多汁。
阿真聞著香味,口水連連,卻不見催促,一直看著安靜地不像話,還躬身抱著個粗布包裹。
張郎中一手持竹冊,一手反轉炙兔,溫言對阿真道:
“過幾日就到年關了,不要再接衣物了,止了念想都過個好年。”
“嗯好,這個包裹我再焐幾天,就不接了。”
阿真平靜回答,眼睛盯著兔肉,口水直咽。
“這人言那,好時救人一命,壞處殺人于無形…我活到半百才知曉,人言還能造出保童仙出來,哎…正看著我炙兔肉直流口水…山下漣水保童仙?呵,這至我醫門于何地啊…”
張郎中對著炙兔肉深吸一口氣,嘖嘖稱贊。
“這兔肉究竟誰給的?”
“啊~師父,真是我在林地陷阱里撿的。”
“一撿就是五只壯兔,皮毛還都是上品,你師父我活久見啊,信你了!”
張郎中用竹冊佯裝拍打阿真,阿真嘿嘿嘿笑著左右躲閃卻穩坐矮凳…
笑夠了,炙兔肉已經跑到阿真手上,正嚼得口齒留香。
立春剛過,西城鎮又傳匪禍橫行,通往縣城的官道設了崗衛。
駐地將令漣水周山獵戶樵夫下山,點名造冊重定徭役開西山礦窯,有違令不從者刑同匪寇。
洗衣局修繕,慧娘又在此勞作,盼望離礦人中能再見丈夫。
漣水村中婦孺常以淚洗面,并謠傳礦中仍有坍塌,死地有去無回…便有村中老嫗坐堵礦門運道哀嚎不止…礦主為撫民心,又設平安火臺。
連綿春雨過后,西山礦民得以輪休歸家耕地春種,村民有了盼頭,不再生事。
山間泥濘的狹道上,阿真和張郎中背著藥簍小心地下山,剛走到平坦的嶺地,就見徐家小六朝師徒倆迎面而來,他身后緊跟著個腰系棍棒的壯奴。
張郎中看清小六瘀腫的半邊臉龐,蹙緊了眉頭:
“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師父,求師父收留小六,讓我跟您學醫吧!”
小六穿著肥舊的長衫,跪俯在張郎中腳邊,哽咽哭泣。
張郎中忙把他扶起來…阿真瞪眼瞧著那壯奴,那壯奴見禮后便垂首站立一旁。
藥廬正堂,小六跪在張郎中身邊,忍不住地眼淚簌簌而下。
張郎中接過壯奴交付的信件開始閱讀,良久之后持筆回信。
壯奴接過回信,卸下車馬上的書箱包裹和兩顆茶樹苗后,才拜別離開。
“起來吧,村野之地莫要使這窮酸的伎倆了…”
“師父…”
“怎么不叫先生了?又是你那徐先生教的?”
小六忙擦擦眼淚,卻依然不起來,跪走幾步,手抓住張郎中的衣擺:
“師父,徐先生說…我的名字早已經入到師娘的名下了是嗎,我,我也可以稱您為父親了是嗎?”
“…我已歸回本姓許久,徐家入贅之名已消,你還是叫師父吧,先起來。”
張郎中看著小六紅腫的雙眼、青紫的淤痕,徹底軟下心腸來,把小六扶到香案前,焚香置于他手中。
“你已是童生之身,因九州兵戈又起,就斷入仕途之門的念想,這尤為不可…你徐家徐先生,借你名下家業行商已有兩載,你可知曉?”
“…師父,是我求他送我回來的…族中私塾子弟眾多,對我這遠房庶出多有打罵…淤傷不斷,師父,我身上疼。”
張郎中見小六又要涕淚橫流,忙伸手安撫:
“罷了,你便先入醫門當個幫手吧,解今時之困,但仕途要兼顧不可廢,可明白,去上香吧。”
小六點頭,行拜禮起身上香。
張郎中見阿真拿著戒尺在一旁不言語地看著:
“草藥都曬上了?”
“…曬上了,師父…我餓了,想吃糙米飯~”
“行了,我去做飯…吃過飯再給小六調理傷勢,你幫他把書籍包裹歸置到后院,整理一下吧。”
“好。”
阿真笑臉送師父出正堂,轉身用戒尺拍打小六身側:
“老管家在時不是帶你拜過師父了嗎?怎么回家來又求著拜師?”
小六看著她的眼睛閃了閃,才垂首:
“我怕師父不認…不留我…”
“師父咳疾才好沒多久,不準惹他生氣,聽到沒…走吧,去后院收拾一下。”
“是,師姐。”
阿真翻了個白眼,扔了手里的戒尺,蹦跳著出了正堂。
小六這時才感覺像回到了家。
入夜小六跟張郎中已經僵持了半個多時辰,一根韌線連著立柱和壞牙。
“這壞牙已經碎裂到根本,所以你臉上浮腫才會久治不愈…不要怕疼,越是僵持越除不了根…”
“嗚~師父,這很疼…”
“哎!你看你身后是誰?”
“嗯?”
小六轉頭瞧見阿真立在近處,高舉戒尺要打他,一個轉身躲避,壞齒掉落…
張郎中哄著給小六上藥止血,阿真在一旁嘿嘿嘿壞笑。
第二日,阿真對賴在師父寢室的小六很是不屑,小六忍著牙疼也跟她拌嘴幾句。
張郎中不忍喧鬧不得不重訂家規—以后課業再有出錯,兩人互罰。
阿真整理藥方又錯字,小六打她掌心一戒尺。
小六抓藥錯了一錢,阿真看著他瘦骨粼粼的皮相…兩板子打在了他的小腿上。
張郎中瞧著為爭奪戒尺,在院內飛奔嬉鬧的倆徒弟,搖頭道:
“冥頑不靈…不聞不知也…”
…又過半月,素娥來送新衣新鞋。
她把兩人拉到后院的枯井邊坐著,給阿真一套素裙,給小六一雙布鞋。
“我娘說,這素裙本來是給大姐的,但她現在有孕在身…這新做的,過幾日城隍廟會,阿真可以穿著去。”
“不,我不要穿女裙做女子,我長大還要娶你做媳婦呢~”
阿真攬著素娥撒著嬌。
“怎么還在說這胡話,咱們倆個都是姑娘一樣的,都要去嫁人的,我娘早就告訴我了。”
“師姐不怕說這胡話被師父打,素娥別勸她了…你看我試的這鞋怎么有些不一樣?”
小六走到素娥邊讓她看,阿真站起身掐腰瞪他,忽然發覺小六高了不少…突然間長到她眼睛高了…
“怎么樣,這是我娘在鎮上新學的手藝呢,我也學會了,厲害吧?”
“妙極,妙極。”
“這是作弊,你就沒我長的高,把鞋脫下來。”
阿真去搶,素娥在勸,小六東躲西竄,三人鬧作一團。
城隍廟會,城鄉大道限行三日。
張郎中去醫館賣掉藥材,就去找道壇老友敘舊。
阿真和小六跟著素娥去找在成衣店忙活計的娘。
店中客多繁忙,素娥娘大嗓門地吆喝三個孩子去內院待著。
這時便有婦人圍上三個孩子,問道哪個是保童仙阿真…
阿真見過這陣仗,忙道不是,立即是躲在素娥身后,搖扇遮面。
婦人見她跟素娥都是身著女裙,乖巧姑娘的模樣,便看向了小六…
“你是保童仙阿真嗎?賞我家一件小衣吧,哎,別跑啊…”
“我是小六,只是個童生…”
又有婆娘聽到童生兩個字圍了過來:
“哪里有童生的舊衣?哎!孩子別跑啊!我用銀兩買…”
一陣喧鬧過后,小六只剩件薄褲,赤著上身,脖子上還掛著一串銅錢,被臊紅了臉,躲進成衣堆里不出來。
阿真看到小六的窘態,哈哈大笑不止。
小六感覺自己的臉已經熱熟了,隨便找塊布頭,把自己圍地嚴嚴實實。
最后,是張郎中用一個畫著老鷹的紙鳶,把小六從衣堆里哄勸了出來。
夜里,小六泡完藥浴,又成功地賴在張郎中的床上。
一惜光陰,三年又過。
節度使惠政于民,賤民可入良籍予良田,匪徒俠士可入兵營為牙將給功勛。
這日,張郎中、慧娘為證人,允阿真拜王穩婆為義母,學解婦產之苦,生門之難。
“阿真已入王氏良籍,更名帖為王季真,與巧娘素娥姐妹相稱,補豆蔻女眷之工巧…待與親于徐氏子第,望有年兄從中斡旋考量…嗯?怎么不寫了?
張郎中停止口述,看著已入舞勺之年的徐天佑,在燈下執筆玄而未寫…吧嗒聲輕響,信紙染污廢了。
“啊,師父,徒兒不是有意…”
“哎,也罷,此書信還有待商榷,字間詞意不允你那徐先生,不…不允徐大商人論長短才是…字污了就污了,怎得還讓你生怯了…你可別在為師面前行少年老成的舉止…我知你不是,昨個兒你與阿真還打鬧地雞飛狗跳…”
徐天佑詫詫地收拾筆墨,心里想著怎樣岔開話題…
“我只是想著慧娘嬸嬸轉給師父的匕首,不似凡品…”
“那確實是名家所鑄,乃阿真先父母所留遺物…先主家大恩在前,遺世遺孤怎能不善待…只是這親事,高門難入啊…為師原想她有立世之技,不用居于圍堆斗方…這見慣她著女衣后,才恍悟你師娘常念的平安喜樂,才是女兒家該有的心思…”
“師父!…師姐這幾日,不回來嗎?夜以入定了…”
“阿真今日可是歡喜地很,她在閨中之友處總要住上幾天…嗯?你可是累了…再堅持一下,你再回封書信,絕了族老大興市賈之念才是…朝堂不穩,亂世之秋又怎樣?番邦質子尚能明習漢法,語兼中夏,知經國之要,察安危于古今…怎得徐家子弟就要有疏,真是荒謬!咳咳…唯仕途才是正道,課業斷不可廢,你可知曉?”
“…徒兒知曉。”
“那徐大商人,早以深安宗族落子方圓之術,現與你弊大于利…切記心留一念,哪怕今后有不得而為之事,也不可將身家全權托付…為師策占之術則日便開始教授于你,這世間安身立命之能,也不是用金錢在一息間買賣得到的,望徒兒悉知。”
“是,徒兒定當虛心求教,不恥下問。”
張郎中拍拍小六肩膀以示鼓勵,吩咐明日早起上山的話后,便離開了后院書房。
小六坐回書案,拿起那張寫廢的書信,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