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天殺,道之理也。
張郎中的居所,原本是山上獵戶搭建的簡陋蓬屋,后來戰事頻發,軍營內外時常有傷患來住個一天半日。
當時的營頭就大手一揮,聚集兵民一起給蓋了兩座寬敞的房屋。
村民診病大多拿不出錢的,就這家送個籮筐,那家送個山貨地過的日子也算安穩。
后紅燭房遷出漣水村,就在河東設了憐生堂。
村中沒有女醫,偏遠鎮上也沒人想來。
張郎中就會準備些普通草藥帶過去,讓略懂湯藥的女管事給紅坊的女病患診治輕癥。
阿真也跟著去過幾次,稚嫩臉上的痘印在百姓的眼中是健康美好的象征。
再加上她又是男孩藥童的俊俏打扮,每一次出紅坊都要洗好一會兒的臉,口脂的香氣在她臉上久久不散。
她很愛看也很想天天看那些漂亮姐姐唱曲跳舞,如果不是師傅打的小腿太疼,素娥和慧娘哭罵過她的話。
嶺地石頭多太硌腳,阿真用幾層大葉子和長草把腳丫包起來。
遠遠的,藥房的院子快走到了,柵欄門外停了輛老舊馬車。
阿真貓腰慢慢走到后院柵欄外,鉆進漲勢喜人的芍藥田里,慢慢走到房屋后聽見正堂里隱約有談話聲傳出來。
她又慢慢后退,再幾個轉身就鉆進了院子里,在幾捆柴火里翻出了自己的舊衣服穿上。
感覺有視線在盯著自己,慌忙轉身見是個熟悉的男童,就連忙打手勢讓他不要出聲。
徐家小六在正堂前的院子里跪得筆直端正,卻看見阿真貓腰鬼鬼祟祟從他面前經過,躡手躡腳地進了藥房。
這時正堂里傳出重重拍打桌面的聲音,緊接著藥房又傳出瓷片碎裂的聲音,格外的清脆刺耳。
正堂門隨即被打開,張郎中走出門外,面無表情地先看了眼徐家小六,隨后走進藥房,把打碎藥瓶的阿真揪了出來。
“拿跌打藥做什么?跟誰打架了?”
張郎中抬起阿真手臂檢查,習以為常地撣掉她頭上身上的花草亂葉。
一摸發根發現還未干透,嘆了口氣,找了塊擦巾坐在矮櫈上給她攪干頭發。
“沒有打架,是慧娘跌倒了…很疼…我才來拿藥的。”
阿真虛虛地說,順從地低著頭,眼角余光看見跪的老老實實的徐家小六和正在靠近的一雙大布靴。
“道隆兄,忠言逆耳,你好自斟酌吧!有年告辭。”
大布靴走遠,徐家小六正想起身跟上去,只聽到:
“你繼續跪著!”
小六抹了抹眼底的淚花跪了回去,低頭含胸誰也不看了。
確定馬車走遠了,阿真笑了。
在張郎中放棄給她扎髻,草草綁好頭發后,就跑到小六身邊蹲下:
“吆,誰家的學生娃掉金豆子啦?羞不羞啊?嘻嘻嘻…”
小六不看她,肩膀一抽一抽地,眼淚也越掉越多。
張郎中拽開樂的正歡的阿真,一個小布兜掛在她的脖子上,一雙小草鞋再換上,推一把讓她干正事去。
阿真摸摸布兜里藥瓶,撒歡地跑出院子,聽見張郎中叫小六起來,又停了下來偷瞄。
“先生…呃…讓我跪著。”
小六哽咽著又抹了抹眼淚。
張郎中呵笑一聲,把人架起來,讓他坐在矮凳上,拍拍他膝蓋黃土,回屋前說道:
“早慧不一定是好事啊!”
阿真哼了一聲,暗罵了一聲“瓜皮”,就往漣水村方向溜走了。
艷陽兌兌,蟬聲低鳴。
漣水村里院院飄香,阿真的饞蟲被勾起來已經快走不動了。
剛走進洗衣局偏門,就被一個小管事婆娘拉到一邊,搶了布兜,又揣了幾個熟雞鵝蛋給她道:
“你來晚了,魚被幾個野小子搶了,這幾個蛋賠給你的,藥我給慧娘去敷,還有啊…”
阿真正一臉懵,就見二壯家堂嬸大腹便便挎著個籃子從側門里間走了出來。
小管事婆娘干巴巴的臉瞬間擠出一朵花來,一手牽著二壯堂嬸,一手指著圓滾滾的肚子:
“阿真啊,過來聽聽,是阿弟在里面劃水,還是阿妹在里面劃水?”
阿真眨了眨大眼,走過去,輕輕把耳朵貼上去。
“真的有劃水的聲音…”
阿真兩眼放光,笑出了大白牙,又把耳朵貼上去繼續聽…
“童言無忌,再聽聽是阿弟還是阿妹在里面劃水?”
“是妹妹在里面劃水。”
阿真開心的拍拍手,輕輕摸著圓滾滾的肚皮,比劃著比自己大兩圈的腰身。
小管事婆娘和二壯堂嬸都愣了一下,又尷尬的笑了笑。
小管事婆娘嘴里念叨著童言無忌,又道:
“慧娘那邊還生著你的氣呢,又有傷,你別去招惹她;我給你派個差事,陪著二壯的堂嬸去礦上送飯,仔細路上別有磕絆,聽明白沒?”
阿真點點頭,小管事婆娘滿意的又剝了個雞蛋給她,對二壯堂嬸囑咐幾句路上小心的話,就轉身走了。
阿真悄悄跟著走到拐角偷瞄,看到小管事婆娘揣著藥袋敲了慧娘住的房門,才放心的跑回來。
二壯堂嬸被她的小模樣逗的忍俊不禁,又拿了醬瓜和溫熱的炊餅讓她吃。
“阿真啊,我要是生個妹妹,會不會長的跟你一樣好看啊?”
“妹妹一定長的比我好看,跟花一樣漂亮。”
“嗯,小嘴真甜!”
阿真吃飽去水缸邊喝了一瓢生水,就急火火地跟著二壯堂嬸去礦上了。
去礦山的路也就一個時辰,但因為阿真她倆腳程慢,硬是走到日頭漸紅才走到山底。
二壯堂叔幾個出礦沒多久,個個黑駿駿,礦上也沒有女眷,他們也懶得收拾,呲個大白牙引得阿真連連大笑。
笑夠了,堆火引柴,圍圈而坐,烤著炊餅,吃著家里的醬瓜又是別樣的美味。
吃完飯食,二壯堂叔借了礦上板車,鋪了厚厚的草簾,說什么也要把自己婆娘給拉回家。
阿真沾光也坐了一路的板車,男子腳程快,天還未黑就回到了漣水村。
村口幾個熊孩子拿著木棒木刀在打鬧玩耍,看見阿真在板車上,一只小肥爪把她拉了下來。
“干什么!哼!”
阿真被摔了一跤,站起來一看是二壯,就知道為什么把她拉下來。
二壯堂叔腳步沒停,警告二壯幾句,就繼續往家趕了。
“鎮上徐家是不是又找張郎中了,你怎么不叫我?還扒不扒小六衣服了賣錢了?你還欠我串糖葫蘆沒還嘞!”
“他這次沒穿新衣服,布鞋都是破的!”
“那不行,我要吃糖葫蘆!”
二壯掐腰威脅,幾個小跟班也跟著嚷嚷。
“上次扒他衣服,師父打我可疼了,你家里沒打你嗎?哼!”
阿真踮起腳尖掐腰怒斥,堪堪與二壯對視。
又見二壯氣呼呼地扔了自己的木刀,就不再理他,就往洗衣局走。
“你就等著吧,徐家那個小子再窮也養得起你師父,你師父要是去鎮上,就不要你了!”
阿真沒有回頭,越跑越遠。
洗衣局的住房就那么幾間,暗燈搖曳。
阿真在慧娘的房門前輕輕敲了敲,沒人應,坐著等了一會,還是不開門。
“慧娘…我餓了…”
“我去找師父了,明天再給你拿些藥來…”
回應她的只有遠處池塘的蛙鳴。
阿真借著月光一路跑回了師父的院子,一眼就看到了置在院中沙盤里的大字。
徐,師父寫的;地上一圈臨摹的徐,徐家小六寫的。
阿真怒目圓睜,深吸一口氣用手搖平沙盤,用腳把地上的臨摹毀掉。
“已經看到了…給你留飯了,把手洗干凈過來吃…咳咳!”
張郎中披著外衣站在半扇門中,夜風吹過讓他咳得止不住。
“師父師父,你回屋…你看這個…”
阿真抬起手,是兩只串在一起的田雞。
“確實快到炙這野味的時候了…”
張郎中接過野味,又看見一雙裹著塘泥,伴著黃土,掉了半只草鞋的泥腳后…
咳了幾聲,沉聲道:
“慧娘生你的氣,也是應該的…明日一百個大字。”
“啊~這么多…我沒…只是滑了一跤…草鞋就斷了…”
“去灶邊吃,身上洗干凈再進屋!”
張郎中穿好外衣,挑燈走到灶臺處盛出一碗糙米飯和鍋巴,又加水添柴,利索收拾好田雞,扔進鍋里。
“恩…師父…二壯也會抓田雞,他想吃糖葫蘆…”
“續柴。”
“哦…”
阿真早就餓透了,踢掉腳上最后的束縛,用水涮了兩下手,捧起碗筷就吃。
半碗下肚,餓勁也下去了,就看到張郎中把熬出香氣的田雞放進瓷甕,小火悶煮。
半月高懸,張郎中給在睡夢中的小人扇著風。
小人早已睡熟,他卻忍著咳疾,不敢出聲,久臥不得眠。
淚燭淺淺,張郎中用細軟絹布擦拭立在身前的兩個牌位。
“可是怪我從未如此善待過繹兒…再等我些年月可好…咳咳”
他口中喃喃自語,時而落淚,時而忍俊不禁。
再次回到床鋪前,小人已經睡得滿頭大汗,薄被踢到了腳邊。
“再下場雨就帶你捉田雞,先好好練字吧。”
這場雨一下就半月有余,惡號頻至。
江水湍涌,河壩潰堤,礦山塌方,漣水村幾乎家家立白帆,半村盡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