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王安石的時代(下) (2)
- 王安石傳
- 梁啟超著 解璽璋編譯
- 4781字
- 2013-08-02 18:12:58
中書省以為,前代有關禮儀的爭論連年不決的有很多,這件事關系重大,而且皇上很謙虛,已經自己停止了討論,不再提起,有什么過錯可以被他們拿來談論嗎?于是放在一邊不再答理他們。但是御史們一起來到中書省并揚言:“宰相最好早點了結這件事,不要被別人鉆了空子。”皇上已經不讓議論這件事了,所以,雖然有很多人來說,都沒有采納。由于這個原因,御史們更加感到羞愧和恥辱,看形勢已經不能使他們停下來了。他們本來就想通過彈劾別人,因言獲罪,來邀買名聲,所以,他們這時的言論只求能激怒朝廷,已經無所顧忌,大肆誣陷誹謗,多次引證董宏、朱博的故事,以此來影射我是首先提出建議的人,毫無顧忌地對我進行丑化和詆毀。
開始,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認為朝廷不用他們的建議,心里已經有些不平,等到御史們有了說法,于是又和他們相互呼應和配合。一些庸俗的人,并不懂得禮儀,不知道圣人是很重視無子這件事的,凡是沒有兒子的,允許同宗的子弟繼承家業,這是最公正的道理。不過,尋常百姓中過繼兒子以及異姓領養義子的舉動,怕人知道,都避諱提到他們的親生父母,以為理所當然,于是就會認為“皇伯”這樣的提法是正確的。御史們既挾持兩制,即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的幫助,而外面的議論又是這樣,因此用言論迷惑眾人,說朝廷背棄了仁宗的恩德,要特別地加封濮王。庸俗的下層民眾甚至傳言,將來還要讓濮王進太廟,替換仁宗的位置呢。里里外外,議論紛紛,沒有人可以說得明白。
有識之士都知道“皇伯”的說法是不對的,但只要有人稍微傾向于朝廷說話,就被罵為奸邪。太常博士孫固,曾經提出讓皇上稱親,他的奏章還沒有遞上去,御史們就相繼彈劾他了。于是,有識之士都閉口不談此事,不愿因此惹禍。時間一長,中書省就商量想要一起定一個折中的方案,來平息輿論。于是起草了一個方案報上去,請求按照這個方案下詔說:濮安懿王是我的親生父親,群臣都請求加封更高的王位,但哪有兒子給父親封爵的道理呢?應該讓中書省和門下省將他的墳塋改建為陵園,在園中立一座廟,讓王的子孫能按時去祭拜,這種禮節就到這里為止了。就在那一年的九月,皇上看了這個方案,一點也沒有感到為難,說:“能這樣做最好,但需要稟告太后才可以施行。暫且等一等吧。”
這時,離南郊祭天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朝廷的事情很多,御史們的議論也稍微平息了一些。皇上也沒有時間告訴太后,中書省就更不提及這件事了。郊禮祭天結束后,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御史們的奏章又來了。中書就將原來寫好的方案又呈送上去,請求皇上降詔。皇上說:“等我兩三天內稟過太后,就可以施行了。”沒想到,這天晚上,皇上忽然派遣高居簡來到曾公亮家,頒布了皇太后的手諭:“允許皇帝認濮王為親。”又說:“濮王應該稱皇,三個夫人也應該稱后。”這和中書省進呈的方案大不一樣,而稱皇、稱后這兩件事,皇上事先也沒有說過。當初中書省進呈的方案,也只是請求皇上直接降詔施行,并沒有一個字涉及皇太后。而皇上也只是說,需要“稟過皇太后,然后再施行”,也沒有說過要請皇太后頒布手諭啊。這幾件事都不是皇上的本意,也不是中書省的本意。
這天,韓琦因為祭祀正在齋戒,只有曾公亮、趙概和我在垂拱殿門的閣子內,互相看著都很驚愕,因為這件事出來得太意外了,沒有人知道該做什么。于是就到齋戒的地方去找韓琦,一起來聽取皇上的旨意。不一會兒韓琦就到了,來不及交談,就一同來到大殿上。韓琦上前奏道:“我有一個意見,不知道是否可行。”皇上說:“怎么樣呢?”韓琦說:“今天太后手書中提到的三件事,其中稱親這件事,可以奉行。而稱皇稱后這兩件事,請求皇上一定推辭。再降一道詔書,只答應稱親這一件事。然后把我們前些日子進呈的那個方案,其中提到的那幾件事,將他的墳塋改建為陵園,在園中立一座廟,讓王的子孫能按時去祭拜等,寫成手詔,然后施行。”皇上很高興,說:“很好。”于是就依照他的說法,頒布手諭去施行了。開始,朝廷內外的人,受到御史們的蠱惑,都說朝廷尊濮王想奪仁宗的正統地位,所以,人們的情緒十分激昂,等見到手諭,施行的內容不過如此,都認為朝廷處置得很合理,再沒有什么異議了。只有那些提議稱“皇伯”的人,仍然認為稱親不對。
這時,呂誨等人已經被貶,閉門不出,也知道形勢不能阻止,于是,就抓住稱親不對這一點,更加放肆地誣蔑和誹謗。他們說,韓琦串通了宦官蘇利涉、高居簡,把皇太后的思想搞亂,這樣才下了手諭。又專門指出,我是首先提出建議的人,要求殺了我以謝祖宗。他們的奏章送進宮中,副本就給了進奏官,讓他幫助傳播。呂誨等人既然想得到罪名后離開這里,所以,每次去見皇上,都表現得傲慢無禮,唯恐皇上不發怒。皇上也多次下諭對中書省說,呂誨等人遇到皇上,不再講君臣之禮。然而皇上性情仁厚,不想因為濮王的事處置御史們,所以就盡量包容他們。時間一長,發展到這一步,知道他們是不能再留下了,還多次派遣宦官,授給他們官職,到家里召見他們,但他們竟不出來接旨,只好讓他們以原來所任的官職到外地去赴任。“濮議”這件事,從中書省開始提出方案,到后來稱親立廟,皇上沒有說過一句如何加封的話,只是虛心地把這件事交給大臣和有關部門,只是根據他們的建議舉行了典禮。
不稱“皇伯”,想稱“皇考”,也只是中書省的提議,皇上并沒有一定要怎樣稱呼。而呂誨等人多次上疏,很久都沒有作出決定,大概是因為皇上認為這件事很重大,不能輕易答復吧。而且已經頒布手詔不準議論這件事,所以,稱“皇伯”還是稱“皇考”,這一切都放在一邊,不再討論了,也不是有意非要怎么辦。皇上曾對韓琦等人說,當年漢宣帝即位八年,才開始討論追尊皇考,近來中書省的奏章,為什么這么急呢?由此可見,皇上對這件事是看得很重的,不敢輕易去討論,怎么能說是過分地追封呢?至于說中書省不敢用“皇伯”這個稱號,更是無稽之談,他們只是遵從典故罷了。其他追封的禮數,都沒有來得及討論,大概是因為“皇伯”“皇考”的稱呼問題還沒有定下來,就把爭論停止了,所以沒有來得及討論追封的禮數。以后討論的,只是在陵園中立廟罷了。像呂誨等人多次引證的漢哀帝、漢桓帝的故事,目的是要誣陷別人,也沒有在討論中談到。
開始,呂誨等人決意要離開朝廷,皇上屈尊挽留他們而不肯留下。趙瞻這個人,在他們幾個人中尤其平庸低下,更加不知體統,他在別人面前揚言說:“近來皇上只不曾下拜來挽留我了。”以此來自夸有德。而呂誨也對人說:“過去朝廷對于御史們所說的事,十件事能做三四件,讓我們這些人面子上過得去,也不至于非要離去。”由此說來,朝廷在“濮議”這件事難道有什么過錯嗎?放逐那些御史難道是皇上的本意嗎?呂誨等人的離去,難道專為了“濮議”這件事嗎?士大夫只看到呂誨等人的誣陷之言,卻不了解“濮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不追究呂誨等人的用心,認為只要是因為進言被罷官就是忠臣,爭相贊美他們。果然像呂誨等人預料的那樣,他們果然因此得到了虛名,而且,推薦呂誨的人也想借此博取名聲。宣揚皇上的缺點彰顯自己的優點,尚且是不行的,何況誣蔑皇上來邀買自己的虛名呢?啊!如果呂誨這種人的心跡不敗露,誣蔑和誹謗得不到澄清,那么先帝的心志,也不能被后世所了解,就是我的罪過了。所以,我要公正地寫出事實,以備史官們采用。
讀了歐陽修這篇文章,當時在朝廷上發表議論的那些人,其價值就可以想見了。這些人的想法,不過是要這件事為自己揚名立萬罷了,甚至希望皇帝因為他的這些言論而治他的罪,給他的罪名越大,他的名氣也就越高,他們唯一的目的就在這里。而國家至關重要的利益,這一切都不在他的心里。所以,他們每天都在搜求好的題目,作為奇貨可居的寶貝收藏起來,一有機會,就搖唇鼓舌,鼓動朝廷上那些不得志的人,和他們結為一黨,那些沒有見識的民眾,則跟風跑,隨大流,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有人反對他們,就罵這些人是奸邪小人,務必要把他們的口封住不能說話才滿意。
如果爭論不能使別人屈服,就氣急敗壞地誣蔑別人的私人品德,直到說韓琦結交太監,歐陽修與外甥女亂倫,考察當時攻擊韓琦、歐陽修的言論,說他們搞亂了人與人的倫理關系,泯滅了做人的良知;說他們對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憤憤不平,痛心疾首;說他們是奸邪之人,為了謀求自身的利益,只想在皇帝面前爭得恩寵,不惜傷害倫理大義和孝道;說他們千方百計,花言巧語,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論蒙騙皇帝。然而,韓琦、歐陽修二位先生堂堂正正為皇帝做事,他們的行為,人們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又何嘗如那些人所說呢?假如真像那些人說的一樣,那么,他們二人的罪過,就不僅僅是施政中的得失,而在于居心不良,卑鄙無恥,這樣做就真的不能立于天地之間,也就是說,沒有臉面活在世上了。難道真的是這樣嗎?如果不是這樣,那么,那些攻擊他們的人居心又將如何呢?“濮議”不過是皇家的私事罷了,和天下大事無關,即使是在皇家的私事中,也是很小的一件事。
當時那些所謂的士大夫,為了沽名釣譽,發泄他們的憤懣,竟推波助瀾,興風作浪,不惜讓天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兩個做事的人身上。又何況王安石的變法,其事業的重大超過這件事的上萬倍,更不容易被民眾所理解,其中一個人像狗一樣狂叫而舉國都跟著一起叫,就是這個道理。“濮議”這件事,是韓琦、歐陽修所為,沒有絲毫違背倫理道義的地方,既然如此,而那些攻擊他們的人仍然指責他們搞亂了人倫關系,在皇帝面前邀功爭寵,用花言巧語欺騙皇帝。以后,有人將這些惡名再強加到王安石的頭上,又怎能讓人相信呢?區區一個“濮議”,其是非完全可以用一句話就說清楚,而事情偏偏不是這樣,話還沒說,就受到了大家的指責,被視為奸邪小人。那么,以后凡是有人要為王安石的新法打抱不平,都被視為奸邪小人,我們是不是也不這樣看呢?“濮議”這件事,因為有了歐陽修的這篇文章,其中的是非曲直,還可以傳達給后來的人,而王安石的熙豐新法,由于他的《熙寧日錄》被毀,后世只見到一面之詞,于是,真的是千古如長夜了,這是多么的令人悲哀呀!
而且,有一件事尤其應當引起注意,治平年間(公元1065年)攻擊“濮議”的人,也就是熙寧年間(公元1068—1077年)攻擊新法的人。王安石剛開始推行新政的時候,首先以十大罪狀彈劾王安石的,就是這個呂誨。呂誨就是最堅決地反對“濮議”,第一個向皇帝遞交辭呈的人。攻擊新法最用力的還有范鎮、范純仁,元祐初年(公元1086年)擔任朝廷執政官破壞新法的人,是司馬光、呂大防。而范鎮、范純仁、司馬光、呂大防,都與呂誨一個鼻孔出氣。這些人此后攻擊新法,自以為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而后世讀這段歷史的人,也以為這些人是有一些不得不如此的理由的。那么“濮議”的時候,這些人豈不是也自以為是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存在嗎?然而,按照實際情況來看,又怎么樣呢?
由于當時朋黨之間的成見如此嚴重,而士大夫為爭一時意氣,又如此的慷慨激昂,作為執政的官員,只有裝作小心謹慎的樣子,什么事都不做,盡量去迎合、討好、取悅世上的人,或許還可以使自己生存下去。如果你想做一點事情,無論做好事還是做壞事,都只能是給這些人出題目,讓他們以此為奇貨可居,就像歐陽修在“濮議”這件事上所遭遇的一樣。然而,王安石卻毅然以自己一身的承擔,要對百年來陳陳相因、得過且過的法律、制度進行改革,他將天下的誹謗集于一身,看來也是很合適的。范仲淹的改革,不過改掉了恩蔭的陋習,嚴格了考察官吏的制度,只是做了修補時弊的一兩件事而已,然而已經使整個朝廷陷入了爭吵和內訌,僅僅過了三個月,范仲淹等人就在朝廷干不下去了,要求到西北邊境去主持軍事。也幸好宋仁宗對于改革并不專心,容易被流言蜚語蠱惑,如果他能像宋神宗對待王安石那樣對待范仲淹,那么,王安石的惡名聲早就讓范仲淹承擔了。所以說,范仲淹不能成為王安石,王安石成為范仲淹卻是可以的。從當時的形勢來看,有一萬個理由支持必須實行變法;但是,從當時的風氣來看,又有一萬個理由不能變法。我對于王安石,不得不敬佩他的志氣而對于他的遭遇感到悲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