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安石的時代(上) (1)
- 王安石傳
- 梁啟超著 解璽璋編譯
- 3822字
- 2013-08-02 18:12:58
有史以來,中國的衰弱沒有比宋代的時候更嚴重的了。宋代為什么這樣衰弱呢?最初是由于宋太祖的猜忌,中間又有宋仁宗的松懈和喪失信心,最后則斷送在朋黨的互相排擠爭斗之中。而王安石則不幸恰好遭逢這樣一個時代,結果,只能拿生命與時勢抗爭,最終也未能取得勝利。了解這一點,才可以和你說一說王安石啊。
宋太祖擁有天下,實在是開創了此前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局面。為什么這么說呢?過去擁有天下的人,或者起兵于藩鎮,或者起兵于草莽,或者靠了征討和誅殺,或者靠了篡奪和禪讓。周秦以前,那些成為天子的人,大概都有過與前代君主同時統治數百年的經歷,這就不必說了。至于漢朝、唐朝的興起,都是乘著天下大亂的時候,身經百戰而消滅了爭奪天下的群雄,他們得到天下都很不容易,花的氣力也是十分巨大的。其次是曹操、劉裕之輩,他們開始都曾有功于天下,民眾都對他們寄予很大希望。
又等而下之的,像蕭道成、蕭衍這樣的人,他們在本朝的朝廷上干了很久,處心積慮想得到這個位置已經好幾年了,直到羽毛豐滿之后,才一舉奪到手中。只有宋代不是這樣。趙匡胤不過是區區一個殿前都檢點,相當于現在的衛戍司令吧,從一開始就不曾有過赫赫之功,也不曾想過要做皇帝。但陳橋兵變,在他醉酒尚未起床之時,黃袍已經披在他的身上了,并從孤兒寡母手里奪取了江山,太陽還沒落山,事情已經辦好了。所以最初他對諸將說:“你們貪圖富貴,立我為天子,我有號令,你們能服從我嗎?”這番話說明他是不放心的。由此看來,此前得到天下的人,他們得到天下靠的是自己的力量,只有宋代得到天下是靠了別人的力量。而能以別人的力量奪取天下給我的,也將有能力憑借他人的力量奪走我的天下給別人。宋太祖終其一生為了這件事而惴惴不安,而宋朝積弱的根本原因,就在這里。
憑借將士的力量擁立一人為天子,是宋朝的首創。但是,以將士脅迫天子,擁立他們的統帥,卻不是從宋朝開始的,而是從唐朝開始的。唐代各個藩鎮實行由子弟或親信繼承其職位,其實是陳橋兵變的先聲。而陳橋兵變不過是這些干慣了這種僭越之事的人做的一件更厲害的事而已。很顯然,廢除天子這樣的事,竟可以由將士來完成,這簡直太可怕了。即使不是這樣,而將士如果常常因為擁護另一個人就脅迫天子,那么,宋朝作為宋朝,也很難得到安寧。宋太祖趙匡胤很擔心這件事,所以,他從后周的孤兒寡母手中得到政權之后,他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把削弱其將領的兵權作為首要大事來抓。
藩鎮制度毒害天下,大約已經有兩百年了,摧毀并肅清這種制度,誰說不是好事呢?然而,過去的君主為什么安排這樣的制度呢?一定有他的道理。當初設置節度使,不過是想加強邊境地區的防御,使他們成為捍衛國家的長城罷了。古今中外所有的國家,沒有聽說過誰把軍隊強大當作心腹大患的。但是宋朝不是這樣,它是相當急迫地想要削弱舉國之民的權利,而加強君主一個人的權利。它似乎從來也沒想過,如果舉國之民都很弱,那么,君主用什么辦法使自己強大起來呢?宋太祖說:“在我睡覺的床邊,怎么能容忍他人酣睡呢!”他卻不想想,在他的臥室門外,正有人惦記著他呢??磥?,宋太祖的視野只是限于他的臥床而已。這就是宋朝所以為宋朝?。?
漢朝、唐朝創業的君主,他們都有統一宇內澄清天下的遠大志向。宋朝在這方面有什么打算呢?鏟除并消滅那些割據的藩鎮,這個功勞一大半應該屬于周世宗,宋太祖不過是坐享其成罷了。剩下的江南、四川、南粵等地,那些君臣只知道舞文弄墨,恣肆游樂,更有甚者,驕奢淫逸,人心解體,大軍一到,無不望風歸降。所以,這些小國的滅亡,是他們自取滅亡,并不是宋朝能將他們滅亡。當時,宋朝的北面有遼國,西面有西夏國,成為宋朝朝廷百年之患,宋太祖從來沒在這方面留意過。是他的智力達不到嗎?不是。他正千方百計地想要削弱中國的軍隊和國民,哪里有剩余的精力關心這件事呢?
自從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以賄賂契丹人,這就鑄成了我國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到周世宗,幾乎就要雪恥了。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后周軍隊先后打下了益津關、瓦橋關、淤口關,號稱三關大捷,契丹人聞風喪膽,如果老天再給周世宗一年的時間,整個燕山地區的光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即使陳橋兵變,其最初發端也是由于要北伐,當時,參與謀劃的將士,也是說先把趙匡胤立為天子,然后繼續出征北伐。假如宋太祖能夠乘契丹衰敗之機,全國驚恐慌亂的時候,動用周世宗留下的身經百戰的軍隊,及時地出兵北伐,那么,劉裕、桓溫的功績也是不難達到的。這件事沒有辦成也就罷了,此后曹翰向趙匡胤出謀劃策,要率兵奪取幽州,也讓趙普一句話給斷然拒絕了,并使得趙匡胤打消了北伐的計劃。難道說幽州不該奪取,不能奪取嗎?不是。
而是擔心曹翰在奪取幽州之后,也像唐朝的盧龍、魏博等藩鎮一樣,成為與中央政權對抗的割據勢力。但從此以后,遼國就變得夜郎自大起來,像對待奴才一樣對待宋朝人。宋太宗上臺后,發動了全國的軍事力量,興兵北伐,結果一敗涂地,將士死傷過半。宋太宗也被流箭射中,過了兩年箭傷潰爛發作,輾轉病榻,痛苦至死。于是,更加不敢再提興兵北伐的事了,只有俯首帖耳,拿出國家賦稅的一部分用作每年供給遼國的歲幣。宋真宗時,宋軍在澶淵即今天的河南濮陽與遼軍打了一仗,當時,王欽若主張遷都南方的升州(今江蘇南京),陳堯叟主張遷都益州(今四川成都),如果不是寇準堅持主張抗戰,鼓動宋真宗親至澶州督戰,最后與遼國簽訂了“澶淵之盟”,則宋朝的南渡,大約也就不用等到紹興(南宋高宗趙構的年號)之時了。然而,雖然有這樣一位寇準先生,終于還是未能避免城下之盟。到了宋仁宗的時候,每年送給遼國的歲幣又增加了大約一倍,遼國使宋朝日益衰弱,這是原因之一。
李姓一族自唐朝以來,一直占據著夏州(今陜西橫山縣西)、銀州(今陜西橫山縣黨岔鄉)之地,成為這一方的割據勢力,他們的生活資料則仰仗中原供給,想要歸屬宋朝已經很久了。等到宋朝平定北漢之后,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公元980年),定難節度留后李繼筠死了,他的弟弟李繼捧繼位,于是,太平興國七年(公元982年)他率領親族到開封朝見宋太宗,并獻上了夏州、銀州等四州八縣的土地,表示愿意留在京城。宋太宗以為這正是鏟除西夏割據勢力的好機會,就順勢將他改封為彰德軍節度使,并派遣官吏直接管轄這四個州,對那里的官吏和知識分子也給予鼓勵并重用他們。
這樣做既可以斬斷契丹的右臂,那些私家招募的兵丁和崇尚武功的邊民,都可以發揮他們的才干為朝廷效力,從而獲得功名,而宋朝的西部從此可以無憂了。在這里,宋太宗和趙普不過是沿襲了宋太祖的辦法,決不肯把軍隊、財政、土地交給那些驍勇的臣子,結果使得李繼遷反叛宋朝,回到故地。而宋太宗采用趙普的建議,重新委任李繼捧為定難軍節度使,并將夏州、銀州等四州八縣的土地又還給他,這簡直就是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所以,李繼捧最終依附于北邊的契丹,李繼遷則時而詐降以麻痹宋軍。等到李元昊繼承了他父親的職位,終于稱帝建國,雄踞西北,大肆劫掠殺戮,不僅牽制中國(宋朝),而且,使它不得不屈從于北方的夷狄(對遼的蔑稱),甚至以遼國為先例向宋朝索取歲幣,而宋朝沒有誰能有更好的辦法。一個大國討好一個小國,這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上都是前所未聞的。西夏國使宋朝日益衰弱,這也是原因之一。
事實上,當大宋建國的時候,遼國已經顯露出衰敗之相了,而西夏尚未強盛起來。這時,假使宋朝能振奮精神,使軍力稍有增強,那么,對于遼國,就像折個鞭子鞭笞它,沒有什么難的。但是,宋朝竟像養癰瘡一樣,養患數十年,結果把自己搞得衰敗了,而遼、夏卻都強大了起來。造成這種局面的重要原因,正是宋太祖獨有的那種心理,一定要使其兵弱,使其將弱,同時使其民弱。這種心理傳到后代,就成了一定的行為準則,老百姓相沿成習,于是,懦弱而缺少勇氣,就成了有宋一代的風氣。到了真宗、仁宗的時候,把忍受屈辱視為很正常,已經很久了。而宋神宗與王安石,他們趕上了這種衰敗局面的末流,年輕的肩膀上承擔著說不盡的國仇國恥,卻想著在逆境中奮起振興大宋朝。
我認為,宋太祖的政策,其核心就在于使其兵弱,使其將弱,同時使其民弱。為什么這么說呢?募兵這種惡劣的制度,雖然發生在唐朝,但最終確定下來是在宋朝。宋王朝的募兵制度是將全國的軍隊,全部集中到京城周圍,而這些士兵的來源,主要靠招募那些失去土地的破產農民,也就是社會上的游民。每當災害發生的時候,還招募饑餓的災民來擴充軍隊的名額。歷史學家稱贊這種制度,認為把這些游民收編在軍隊之中具有深遠的意義,這些人被豢養起來,不再擾亂社會,就使得現政權多了一些保險系數。但其本質,卻是使得除了保衛大宋天子的軍隊之外,舉國之中再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了,我所說的使其民弱,就是這個意思。它的邊防要地,也需要軍隊防守,但是,這些部隊都從京城派遣而來。
駐守各個地方的軍隊則實行經常更換的“戍更”制度,統率軍隊的將官也是朝廷派遣的,這就造成了“兵無常帥,帥無常師”的局面,防止高級將領擁兵自重。歷史學家贊美這種制度,認為它使得將領與將領之間,直接領導軍隊的將帥與主管軍事行政的中央首長之間,彼此都能夠相互制約,不致相互勾結,形成一種勢力,由此可以防范有人以私意發動軍事政變,使得“黃袍加身”的事情不再發生。但從本質上說,這種制度其實是要在將帥與士兵之間造成一種“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局面,以此防止晚唐、五代期間藩鎮擁有私家軍隊的禍患,這就是我所說的使其將弱。不過,使其民弱,使其將弱,這是宋太祖的本意,而使其兵弱,就不一定是宋太祖的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