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方向傳來的那絲隱約的喧囂,此刻像無數根細針扎進劉雨混沌麻木的耳膜。
他腳步虛浮,拖沓著,踉蹌著,每一步都牽扯著背脊處那深入骨髓的鈍痛。被強行打通的經脈正承受著一種近乎淬火般的余韻。
近了。
前方城門洞開。不是想象中的血腥地獄。
相反,一派詭異的“太平”。
巨大的城門被徹底撞開,破損的門板歪斜地掛在石壁上,昭示著不久前的暴力。但進出的行人稀稀拉拉,雖然神色間殘留著驚慌,卻又夾雜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古怪松弛。人們壓低聲音交頭接耳,話語飄過來,斷斷續續:
“聽說了嗎?那妖蛇,外面那老頭竟說的是真的!”
“可不是嘛!嚇死人!多虧了鎮守使大人來的及時,昨個我就在現場,鎮守大人,三五下就給大蛇砍跑了……”
“好像城門被撞破了.”
“聽說蛇尾就掛在衙門外示眾”
蛇妖?死了?有武夫來了?
劉雨微微頓住了踉蹌的腳步,布滿血污和灰土的僵硬臉龐抬起幾分,失焦渙散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最終釘在城門內那片最為擁擠的空地中央——
一具難以形容的巨大殘軀,被粗大的鐵鏈拴在一根臨時豎起的木樁上,拖曳得老長。
灰褐色的蛇尾粗壯得驚人,冰冷的鱗片在稀薄的日頭下折射出油膩的光澤。
蛇尾周圍,一大片空地如同被無形的刀鋒劃開,無人敢靠近。只有幾個府衙的差役,裹著厚厚的布巾,露出的眼睛里寫滿恐懼和嫌惡,正費力地提著水桶沖刷著地上大片大片暗紅色的穢物,那水潑上去,只沖開了薄薄一層血殼,露出底下更深沉的顏色,腥膻氣隨著水汽蒸騰上來,更加刺鼻。
劉雨看著那條巨大的、丑陋的、扭曲的蛇尾。
“嘔——”
他猝不及防地弓起了腰,劇烈地干嘔起來。喉嚨里發出艱澀破碎的嗬嗬聲。然而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一股灼熱辛辣的酸水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涌上,灼燒著喉嚨管,嗆得他眼前金星亂冒,涕淚齊下。背部的劇痛在這一番劇烈的動作下如同火炭復燃,讓他悶哼出聲。
“快看那個人……”
“乞丐吧?渾身是血……”
“別是瘟病犯了……”
“快離遠點!”
幾道嫌惡、警惕的目光刺了過來。周圍的人潮不動聲色地向他空出一小塊令人尷尬的隔離區。
他不再多看那蛇尸一眼,更不再理會那些目光。只是費力地直起一點腰,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幾乎是挪蹭著,朝著遠離城門、遠離人群、遠離那道龐大陰影的角落掙扎過去。
前面是一條狹窄骯臟的死巷子,堆滿垃圾雜物,散發著腐臭。這里是城與墻根下的死角,陽光吝嗇。
走到巷子最深處,背靠著冰冷粗糙、布滿污垢苔蘚的石墻,他終于再也支撐不住。
雙腿如同徹底斷了線的木偶,一軟。
“噗通!”
身體重重砸在冰冷濕滑、布滿污水的泥濘地磚上。臉頰貼著地面,污水和泥漿混合著血污的冰冷觸感傳來。體內最后一絲強行榨取出的力氣徹底耗盡,如同燃燒殆盡的木柴。
太累了……太痛了……太冷了……
他想動一動手指,卻連半分力氣也使不出。意識如同被浸在冰水里的墨水,迅速漫漶、變淡。
眼皮像墜著千斤重砣,終于,抵抗不住地沉沉合攏。
最后一點光線和感知消失前,是鼻腔里垃圾腐臭和身下冰冷泥水的氣息。黑暗溫柔而徹底地將他吞沒。
…………
意識回籠的感覺,首先傳來的并非知覺,而是一種……異常的空蕩。
并非之前被活生生剜走靈魂般的絕望空洞,而是一種……仿佛體內積淤的沉重污垢被沖刷掏空后的空明。雖然虛弱,卻意外地通透。
眼皮沉重,但他還是勉強掀開了一條縫隙。
依舊是黑暗。并非完全的深黑,而是巷子深處被兩邊高墻隔絕了大部分光線的、黎明前最晦暗那種顏色。能模糊看到對面墻壁潮濕陰冷的輪廓,還有近在眼前、自己身下的污水反光。
他微微動了一下身體。
預想中撕裂般的劇痛……并沒有出現。
背部那片一直如同插著烙鐵的區域,只剩下一種清晰的、肌肉被過度拉伸、反復摩擦后的火辣酸麻感,但那種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神經的割裂痛楚,消失了!
劉雨猛地一驚,意識瞬間清醒了大半!
他嘗試著動了動手臂,牽扯背部的動作雖然讓他悶哼出聲,但那種致命的限制消失了!他雙手撐著冰涼的地磚,努力試圖坐起來。動作艱難,身體的每一寸都像是散了架后又被粗糙地拼湊回去,沉重無比,疲憊欲死。
然而,成功了!
他真的靠著那冰冷的墻壁,坐了起來!
他大口喘著氣,因虛弱而冷汗涔涔。顧不得身下的污穢泥濘,第一反應就是反手、極其小心翼翼地探向自己傷痕累累的后背。
粗糙的指尖,隔著那早已破敗不堪、硬結成塊的衣物碎片,輕輕地摸索著背部的皮膚。
想象中猙獰交錯的傷口、深可見骨的溝壑、一按就鉆心的劇痛……全都沒有!
手掌之下,是一片大片嶄新的、尚未完全穩固的皮膚!比別處的皮膚更薄、更敏感、微微發燙,邊緣還能摸到一些微微凸起的、粗糙堅硬的厚痂邊緣!但這確確實實是……在愈合!而且在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愈合!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皮膚下肌肉纖維在重新緩慢連接生長帶來的輕微癢意!
這怎么可能?!劉雨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他明顯感知到自己的身體已經遠超常人了。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皮膚還是那層蒼白褶皺的舊皮囊,可指節稍微一動——“嘎嘣”。
一聲短促清晰的爆鳴毫無征兆地從指骨縫隙里炸開,帶著青銅般的脆硬質感。指骨……它們在皮肉下凸起得更清晰、更硬了。不是骨頭變粗了,而是它們內部那種致密的堅硬感透過肌肉傳遞出來,像皮肉之下緊裹著一段段剛被淬火錘煉成的黑鐵。
一股沉甸甸的凝實感從脊椎骨一路蔓延到指尖,穩穩壓在那里,仿佛我的手臂不再僅僅是血肉,而有了鋼鐵基座般的承托。
我進淬體境了?
劉雨完全呆住了。
一境界的武夫為淬體境,分為皮——肉——筋——骨四個階段,劉雨此時非常驚訝,常人需練個三五年,才堪堪進入武夫,但他一夜之間就成了。他身體傳來的感覺,五感異常清晰有層次,無不在告訴著他,他一夜之間成為淬體巔峰一般的高手了。
在這偏僻縣城,衙役隊長最多才為淬肉境武夫,除卻官府,其他武夫只手可數。
劉雨本能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身體。破爛的衣裳幾乎被各種污漬浸透了。但這些污穢之下,裸露出的胳膊、胸前那些曾被棍棒砸擊、荊棘劃破的地方,雖然依舊留有青紫瘀痕和淺表傷口滲血的痕跡,但那種血肉模糊、腫脹不堪的慘烈景象已蕩然無存!
他顫抖著抬起手,攤開在自己眼前。
十指依舊骯臟不堪,指甲縫里塞滿黑泥,但那些因為瘋狂挖掘凍土而翻裂的指甲蓋、磨得皮開肉綻的手指側面,那些深可見肉的撕裂傷,此刻竟然也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新生的粉紅嫩肉!
時間!他昏迷過去才多久?深巷盡頭的天空顏色與昏迷前并無太大區別!頂多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這般恐怖的致命傷,竟已完成了從瀕死到快速收斂、甚至開始愈合的進程?!
這絕不是他這具孱弱身體的自我修復!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
那只剩一種解釋。
那個布袋!那里面包裹著的被他一怒之下瘋狂啃咬吞食下去的……文士留下的不知名果實!
那在口腔里炸開的劇痛、那撕裂喉嚨的灼燒和苦澀、那瞬間沖垮他理智堤壩、如同滔天洪流般在他經脈內橫沖直撞、幾乎要將他生生撐爆的龐大力量!
那股力量是如此的狂暴、痛苦,帶著毀滅性的氣息,如同致命的毒藥!
可現在……
它卻在修復自己!
以一種蠻橫霸道、近乎逆天的方式,強行碾碎了他體內的沉疴積傷,將他從鬼門關邊緣拽了回來!
劉雨不由自主地活動了一下肩膀,感受著肌肉深處那陌生的酸痛中蘊含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潛藏的力量感。
淬煉?
這個詞如同毒蛇,猛地咬上劉雨混亂的心神。
它是在用這種極端痛苦的方式,淬煉我的殘軀?!
代價是什么?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猛地抬手,狠狠掐住自己的左臂!沒有留力!
清晰的疼痛傳來。皮膚被指甲掐得發白,繼而發紅。痛感如此真實。
可這份疼痛之外呢?
心中那片因為李娃的冰冷、那小小墳包的隆起而徹底形成的冰冷荒原,并沒有因為這肉體的“重生”而恢復一絲一毫的溫度。
只有一種空。
一種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茫然。
一種失去支撐后,面對茫茫前路前所未有的孤寒。
甚至……他看著自己掐得發紅的手臂,看著那下面快速修復的新生皮膚,一個荒謬而冰冷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來——這具正在脫胎換骨的軀殼里,流淌著那股果子帶來的詭異力量。他這才發覺那個文士并不簡單。
他扶著冰冷的墻壁,試圖站起。身體依舊酸軟疲憊,那果子顯然透支了他的本源。但勉強支撐起來后,身上卻又莫名的感到一股子暢快。
不遠處,是縣衙招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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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門口那片空地,被臨時當成了招工點。
爛木板子搭起來的棚子底下,一張半舊的案桌勉強撐著場面。一個穿著漿洗得發白皂衣、留著兩撇稀疏黃須的賬房先生,縮著脖子抄著手坐那兒,眼皮半耷拉著,神情比案桌上的灰塵還無精打采。
案前擠滿了人頭攢動的身影。老的、少的、面黃肌瘦的、衣衫破得兜不住風的,個個眼睛里都裝著點兒餓綠的光,巴巴地望著案桌后墻根底下堆著的幾大籮筐黑面雜糧餅子。這是預支半天的嚼裹,想拿,得先把名號按在衙役手中的冊子上,畫個不倫不類的押。
風卷著塵土和黃沙,打著旋兒撲在人的臉上身上。汗味、牲口腔子的臊氣、人群里熬的酸腐氣被風攪和得更加難以入鼻。棚子旁邊不遠就挨著那條巨大蛇尾,一股隔夜的濃重腥臭混著廉價艾草焚燒后的怪味,籠罩著這片區域。
劉雨是在日頭偏西,排隊的喧囂稍微歇下去一點的時候,才走到這里的。
排在前面的漢子大多膀大腰圓,曬得黝黑,一膀子力氣寫在厚實的臂膀上。劉雨這副身板夾在中間,像根長錯了地界的細麻桿。
“姓名,籍貫,家住何處?會什么營生?”賬房先生連眼皮都懶得抬,聲音平板無波。
“劉雨。淦陽縣外西山洼的。沒…沒家。”劉雨下意識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嚨里像堵著砂礫,聲音嘶啞得厲害,“力氣活都能干些?!彼να送λ釢掏吹谋臣?。那果子帶來的灼熱洪流似乎平息了許多,沉甸甸的陌生力量感。就像剛打了一架的新兵,骨頭還在疼,但渾身憋著的勁兒卻無處發泄。
“西山洼?那地界兒不早就沒了嘛!哪來的外鄉口音?”賬房先生總算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像帶著鉤子,在他沾滿泥污、破爛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麻布衣上刮過。
還沒等劉雨張口,棚子另一側負責調度石料木工的隊伍那兒,猛地傳來一聲拔高的、帶著幾分刺耳戲謔的吆喝:
“喲呵!我當是哪個眼熟呢!這不是咱們城里那個腰桿挺不直的小乞兒嗎?!”
聲音洪亮,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在這嘈雜卻略顯疲憊的人聲里異常突兀。
劉雨的心臟像是被猛地扎了一下!他僵硬地循聲轉頭。
幾步開外,幾個同樣穿著衙役號衣的人正圍著一堆粗大的圓木指指點點。為首那個,身材健壯如小山包,正是姓張的官兵!劉雨這時才看清楚他的臉,那人臉上那道蜿蜒的疤痕在夕陽斜照下閃著油膩膩的光。他一手提著棍棒,一只腳踏在一塊粗糙的石料上,叉著腰,咧著嘴,露出滿口黃牙,旁邊幾個衙役跟著他哄笑起來。
“怎么?”張姓官兵把腿放下來,故意撣了撣自己簇新皮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一步三晃地朝著劉雨這邊蹭過來。周圍的苦力們紛紛下意識地向兩邊避開,給他讓出一條道,眼神里帶著畏縮和看好戲的復雜。
他走到案桌前,毫不客氣地撞開兩個離得近些的排號漢子,那幾個漢子只是縮了縮脖子,敢怒不敢言。
“嘖嘖嘖,”刀疤臉在距離劉雨僅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故意歪著腦袋,上上下下、慢條斯理地打量著劉雨,那眼神像在觀賞一塊被蟲蛀爛的朽木,“這才幾天沒見?骨頭架子都硬朗了?臉皮也厚實了?敢來衙門混飯吃了?嗯?”他那聲“嗯”拖得長長的,充滿了鄙夷。
他那滿是橫肉的臉上露出那種捕食者玩弄獵物般的笑容:“怎么?跟你屁股后頭那個小叫花死了?”
一句話,像毒牙,精準地咬進了劉雨心里那最不能觸碰的傷口!
“轟——!”
一股灼熱如同巖漿般的氣血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劉雨只覺得眼前瞬間炸開一片刺目的腥紅!滾燙的力量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烙印在四肢百?。〖绨虮巢康募∪鈼l條賁起繃緊,被暴力淬煉打通后的新生骨骼隱隱發出一種不堪重壓的“咯吱”低鳴!那根本不是他熟悉的自我意志能掌控的力量!
他握在身側的雙手猛地收攏成拳!指關節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咔吧”脆響!新鮮的刺痛伴隨著一股蠻橫的勁力幾乎要破拳而出,撕裂眼前這張令人憎惡的嘴臉!
一股兇煞暴戾的毀滅沖動,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喉頭滾動著野獸般的、壓抑不住的滾燙喘息!
“怎地?!還想炸毛兒?”刀疤臉非但不怕,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某種施虐的興奮。劉雨這驟然爆發的、幾乎凝成實質的兇悍反應,落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個被揭了瘡疤后的無能狂怒。他挺著壯碩的胸脯又往前踏了小半步,布滿老繭的右手有意無意地摩挲著腰間掛著的齊眉短棍頂端,居高臨下地盯著劉雨血紅的眼睛,獰笑著壓低了聲音:“老子棍上的血印子忘了?要不要再嘗點新鮮的?正好給你新長好的肉再松……松皮?!”
“松皮”兩個字被他咬得極其陰狠刻毒。
棚子底下的氣氛驟然降至冰點。賬房先生捏著筆不再動彈,只是饒有意味的看著。排隊的苦力們噤若寒蟬,眼神更加畏縮。那幾個衙役也停止了嬉笑,不動聲色地向前挪了一步,隱隱圍攏。
“颯——”
棍影快如毒蛇!
刀疤臉眼中兇光畢露,肌肉鼓脹的右臂掄圓了!那根浸透著無數棍傷污跡的銅頭短棍,裹挾著全力破風的銳響,狠辣歹毒,直掃劉雨那條前日剛遭受過棍棒重創的腿!
這一棍!凝聚了他畢生的狠勁!這打法陰毒至極,只要打實了,就算是一條好腿也得當場骨斷筋折徹底廢掉!更遑論是剛受過重創的傷處!他就是要當著衙門招工點所有人的面,把這個敢扎刺的賤骨頭徹底打癱!打斷他的脊梁!廢了他為人的最后一點尊嚴!
圍觀的苦力們臉上血色褪盡,有人甚至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不忍看那慘烈一幕。
賬房先生黃須抖動,捏著筆的手抖得不像樣。
就在棍風撕裂空氣、觸及劉雨后膝褲管的剎那——
劉雨動了!
不是閃避!不是格擋!
是硬闖!不退反進!
左腳如同釘死在地面的鐵楔!傷腿非但不退,反而以一種違背常理的姿態,猛地向前小踏半步!身體順著棍來的方向,如同被狂風吹彎卻猛然彈回的勁竹!那只始終攥緊如石錘的右拳,就在身體這微不可察卻又驚心動魄的側轉之間,五指驟然松開!
后發!卻快得如同電閃雷鳴!角度刁鉆狠辣得令人心膽俱寒!
他那只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食指與中指此刻灌注了全身被那果子淬煉出的、如洪爐鐵水般兇橫的銳氣!
沒有聲音。
或者說,比棍風破空聲更快地響起!
“噗嗤!”
兩根鐵指,如同燒紅的鐵針扎穿濕牛皮!
精準!狠辣!沒有任何阻礙!瞬間洞穿了刀疤臉持棍那只手腕!從外側腕骨上方血肉最薄弱處貫入,又從內側穿出!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刀疤臉臉上那囂張殘忍的獰笑定格了。他那雙瞪圓的眼珠里,只剩下茫然和一絲極速放大的、無法置信的劇痛!
“呃……啊——?。?!”
凄厲到非人的慘嚎,撕裂了縣衙門口沉悶的空氣!
那根包銅短棍,依舊保持著揮擊向前的姿態,卻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刀疤臉那只被洞穿的手腕上,兩個深不見底的血窟窿赫然在目!邊緣翻卷著被高溫灼燒后焦黑的皮肉,沒有太多血流出來,洞口青煙繚繞,隱約可見森白的骨渣!一股難以形容的、夾雜著焦糊和生鐵灼燒氣息的焦臭味彌漫開來!
巨大的、猝不及防的劇痛瞬間吞噬了他的理智!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向后仰倒。
但這還沒完!
劉雨的身影如同附骨之疽!那戳穿手腕的右指并未收回,而是借力一點,身體疾風般順勢前掠!左臂肌肉在疾動中賁張如鐵,手肘帶著千斤墜的蠻狠力道,如同掄起的一柄開山重錘,狠狠砸向刀疤臉因為劇痛后仰而空門大開的肋下!
“咔嚓!”
清晰無比的、令人心頭發麻的骨折碎裂聲!
刀疤臉的身體像被攻城錘砸中的破口袋,打著旋兒橫飛出去,“砰”地一聲砸在旁邊堆著的圓木上!軟軟地滑落,腦袋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歪在肩膀上,大口大口咳著帶泡沫的血塊,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身體像離水的魚瘋狂抽搐,右臂那條被洞穿的腕骨以一個不可能的扭曲角度耷拉著,徹底癱軟。
棚子底下死一般寂靜。
針落可聞。
只有圓木上滑落那癱軟軀體時帶下的灰塵,簌簌飄飛??嗔冄壑樽拥傻每斓舫鰜恚槹椎孟窦?。那幾個幫閑衙役僵在原地,手里的木棍成了燒火棍,嘴巴張著合不攏。
劉雨緩緩地站直身體。
他面無表情,甚至沒有再看地上那堆抽搐的爛肉一眼。目光如同冰錐,穿透驚呆的賬房先生,釘在他身后記錄冊子上:
“官府招工,”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淬過火的鋼鐵般的冷硬質感,一字一頓響徹死寂的衙前空地,“為的是重整淦陽城?!?
他微微側身,冰冷無波的眼珠掃過地上人事不省的刀疤臉。
“此僚,狗仗人勢,欺凌鄉里,視官府招賢納工之地如私域!動輒棍棒相加,行兇傷人!敗壞衙役名聲,擾亂法度!其行甚惡!”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錘子般砸在每個圍觀者的心上,“吾等良善前來勞作,竟遭此等惡吏欺凌!若不除此獠,何以彰官府體面?!何以護王法尊嚴?!何以慰我淦陽萬千遭災父老之心?!”
他一指地上癱如死狗的刀疤臉:
“今日廢此一臂,斷此脅骨!非為私怨!實為肅清衙役敗類!捍我官府威嚴!正我淦陽青天!”
聲落。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任何人,更不理會那賬桌旁邊笸籮里的粗糲餅子。背影挺直如千仞孤峰,大步流星,帶著一股子尚未散盡、如同硝煙般的凜冽煞氣,徑直闖入那片塵土飛揚、鐵錘石鑿轟響的斷壁殘垣深處。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直,烙在灰黃色的土地上,像一柄出鞘飲血的寒鐵尖刀。
好半晌。
人群中似有人張張嘴,意欲喝彩,但嗓音在喉口間打轉,最終還是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