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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劉雨
“小雨哥,這個世上……真的有仙嗎?”
稚嫩的童聲響起,帶著未經世事的懵懂。
屋檐下,兩個衣衫襤褸的身影瑟縮著擠在角落。年長的少年正怔怔凝望著街對面屋檐上的青苔瓦片。細雨無聲灑落,瓦縫里滲出蜿蜒的黑線。一股濕潤的泥土氣息裹挾著涼意撲面而來。
“小雨哥?”男孩得不到回應,又喚了一聲。
“嗯?”少年恍然回神,目光轉向身旁的男孩。男孩小臉算不上俊秀,倒也端正,那雙清澈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這孩子是他在城門口撿的的,好聽點說是收養,實際上不過是兩人相依為命罷了。
前幾日,城外逃進城的李老丈說山中是有巨蟒得了道,呼風喚雨。起初無人當真,只道是尋常暴雨,誰知連下幾天,山塌了,洪水瞬間吞噬了山腳下的村落田疇。
城門處難民涌動,哭喊聲、呵斥聲混雜一片。劉雨就是在那時看見了獨自瑟縮男孩。夜里,他被哭喊聲驚醒。城門口全是逃災的難民。劉雨看了會熱鬧,正要轉身離去,目光卻被一個身影吸引,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古銅色皮膚,愣在人群中茫然四顧。
“城外的?”劉雨走近問。
男孩眨巴著眼,沒說話。
“家里人呢?”
那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淚珠無聲滾落。
孤兒。劉雨心里明了。
“跟我走吧,飽飯沒有,餓不死總成。”
男孩猶豫片刻,用力點了點頭。
“叫什么名字?”
“李娃。”
有姓無名,劉雨嘆息一聲。他伸出手握向男孩。粗糙,這是劉雨的第一感覺,男孩一是常干農活的。
劉雨感到愈發心疼,緊緊握著男孩的手,一大一小兩道身影,走進了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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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哥!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李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滿。
“沒大沒小。”劉雨屈指,在那腦門上不輕不重地彈了個“爆栗”,“哪來的仙?話本子都是哄小孩的。”
“可山里的大蛇呢?李爺爺不會騙我的……”男孩嘟囔著,想起那個給他塞過半個窩頭的老人。
“好了好了,再信這些,以后話本兒都甭想聽了。”劉雨揉亂他頭發,探身朝檐外伸出手掌,冰涼的濕意不再,“雨停了,快拾掇拾掇,去老地方占個窩。”
李娃脆生生應了,捧起那布滿裂痕的破碗,小跑著奔向街口。
劉雨目送那身影消失,心底卻泛起一絲自嘲。沒仙?騙誰呢。他來這個世界已有半年,早就摸清了當前的狀況。這里有妖,有魔,更有武夫,怎么可能會沒有仙,只是那騰云駕霧、翻江倒海的天地之隔,于他們這等凡人而言,比那天上明月還要遙遠。即使是最常見的江湖俠客,強盛武夫,在這偏遠小城里的人一輩子都難遇見。
劉雨撿起倚墻而立的打狗棍,拍去袍角泥塵。此時,身側吱呀一聲門響,一位中年文士踱步而出。
“叨擾先生多日,容我兄弟二人于此避雨。大恩不言謝。”劉雨立刻止步,雙手交疊胸前,深深一揖。
“舉手之勞,避雨而已,不必行此大禮。”文士言語溫和。
“先生胸襟廣闊,我卻不能失禮。這些天不止躲了雨,還借閱先生架上的書卷為小弟誦讀解惑。書卷之重,小子深知。況我此身伶俜,更是……感激不盡。”劉雨直起身,語氣真誠。
文士一襲素雅的白袍,袖口衣袂間隱約繡著蒼青色竹影,山風掠過,衣袍輕舞。墨發一絲不茍地以一支青玉簪束起,眉峰如劍,眸光清亮,淡淡笑意浮于唇角。
劉雨心下暗嘆,此人絕對是世外高人,不是的話我吃實!
“讀過書?”
“曾讀過些。”
“我觀你許久,你并非上進之人,自身艱難,為什么還要帶個孩子?”
劉雨沒有作答,只是笑了笑。
片刻后,文士略一頷首,飄然離去。
劉雨和李娃在外城西集市旁的一條街口守到了日落。遠處集市人聲鼎沸,是個乞討的好地方。但他們不敢靠太近,那里官兵巡視勤快,同行也多。
劉雨看向集市口,突然發現今天好像并沒有其他乞丐,他心中不由得有些火熱。但家有家法,國有國規,車有車行,他兩世為人,非常明白這個道理,心中即使再癢癢,也不敢過去。
劉雨瞥了一眼兩人的破碗,約有六七十文,夠了。劉雨心中暗忖道:怪不得前世行乞的人也多,自己在這方地界兒都磨了七八日了,竟然還有這么多,真是賺大了。
“小娃。”劉雨看向李娃,他從碗中掏出了20枚文錢放到李娃手中,“去買個肉包子吃吃。”
兩人在這許久,早就聞到肉包子的香味,李娃雖然沒有表現出想吃的表情,但是眼睛卻在不時的瞟過去。年少人還是藏不住,劉雨笑了笑。
“好!”李娃握緊手掌,眉開眼笑地朝著包子鋪跑去。
劉雨起身收拾東西,待等到李娃買完包子,兩人便離開這里。
“滾開!”一聲暴喝炸響,破空的呼嘯聲從背后傳來。劉雨甚至來不及回頭,后背便結結實實挨了一悶棍,劇痛在背上蔓延,他踉蹌著走了兩步,兩眼發黑。
“啊——”
劉雨痛喊一聲,他終于站穩,轉頭看去。兩個身穿官服,面目兇煞的官兵正看著他,右手握著小臂粗的木棍。
“看什么看!”那刀疤臉官兵啐了一口,又舉起棍子,朝著劉雨頭上打去。這兩人是衙役的衙長,皆為淬皮武夫,一身力量根本不是他這瘦弱身板能夠承受的。
劉雨已經認命的閉上眼睛了。“我要零命速通這個世界了。”然而悶棍并沒有到來,劉雨睜開眼,另一個官兵擋下了棍子。
“老張,別這么暴嘛。”另一個官兵拿走刀疤臉手里的棍子,他看向劉雨。
“小兄弟,咱們淦陽縣馬上換縣令了,前幾天張貼了告示,你怕是不知道吧?”官兵笑瞇瞇地說,“這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這種形象,要是讓新縣令看到了,他會怎么說我們?”
“我懂了我懂了。”劉雨捂著火辣辣的后背,勉強露出一絲討好的笑容,他弓著腰,根本直不起身子,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官兵砸吧砸吧嘴,用棍子挑起他的下巴,瞇著眼打量:“懂?你懂個屁!“他轉頭對同伴笑道,“老張,這小子該不會是逃犯吧?這鬼鬼祟祟的樣兒。”
“不、不是!”劉雨連忙擺手,卻扯到背上的傷,疼得直抽氣,“官爺,我和兄弟也就混口飯吃。”
“放屁!刀疤臉一腳踹在他腿彎,劉雨一下子跪倒在地,“這節骨眼上,誰敢賭縣令在意不在意這些,上個月隔壁縣官員就是因為不在意這個礙了老爺的眼,打了三十大板!你想害我們?!”
劉雨眼前發黑,耳邊嗡嗡作響。他死死攥著衣角,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這世道,連乞丐都過的這么悲催。
“行了老張,這樣吧”,官兵突然蹲下身,渾濁的酒氣噴在他臉上,他撇了一眼乞討的碗,“今個乞討的錢全部交出來,爺就當沒見過你。”
劉雨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這是他和李娃身上所有的積蓄。他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著,像是要把那股屈辱也一并咽下去。
“官爺......“他勉強抬起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太多了吧?”
“沒錢?”官兵的笑容驟然冷了下來,手中的棍子“啪“地一聲拍在掌心,“那你是想試試縣衙大牢的滋味?”
老張在一旁陰惻惻地補充:“新縣令最恨刁民,牢里正缺人試刑呢。”
劉雨的脊背一陣發寒。他雖然沒有進過大牢,但也是清楚這些官兵的手段,進了大牢,不死也得脫層皮。
他咬了咬牙,終于顫抖著將碗中的文錢取出,放在手心。
“就......就這么多了......”他聲音發澀,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官兵一把奪過,掂了掂,嗤笑一聲:“窮鬼!”
“滾吧!別讓爺再看見你!”
劉雨低著頭,他雖然心中憤怒,但也無可奈何,只能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背后傳來官兵肆無忌憚的嘲笑聲,自己兩世加起來將近四十歲,卻還受到這般遭遇。
轉過街角,確認沒人看見后,他終于靠在墻上,緩緩滑坐在地。
“小雨哥”一個帶著明顯哭腔、小心翼翼的聲音突然在死寂中響起。
劉雨猛地低下頭。小小的李娃不知何時擠了過來,就蹲在他身邊,仰著小臉。
“小雨哥……吃……吃包子。”李娃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哭后的沙啞。
劉雨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喉頭哽得發疼。“你看到了?”他聲音低啞得厲害。視線模糊掃過李娃沾滿泥土的膝蓋和同樣破舊的鞋子,這孩子一直跟著?看著那悶棍落下?聽著那刺耳的嘲笑?
李娃用力地點了下頭,眼淚又迅速地漫上來,在通紅的眼眶里打轉。他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我…我不敢出來…他們有棍子……那么粗”說完,李娃伸了伸手中的包子。“吃——”
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激得劉雨眼眶發熱。他用力地、緊緊地將李娃抱在懷中,恥辱遠不及現在的心疼。
“傻孩子……”劉雨的聲音堵在喉嚨里,又沉又悶。
他抱著李娃,兩人就這樣緊緊依偎在這骯臟的街角。
過了許久,劉雨深深吸了口氣,雨后的空氣是那么的清新,但滲入胸腔中的卻是苦澀。
“包子……”劉雨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疲乏,他輕輕推了推懷里的小人,“你自己吃,哥不餓。”
李娃抬起頭,小臉上猶有淚痕,固執地搖頭,把油紙包塞得更近些。
劉雨看著他亮得像水洗過琉璃、卻又透著不安的眼睛,心底最后那點硬梗也軟了下來。他沒再拒絕,接過包子把它掰成兩半,包子一大一小并不均勻。他拿起那明顯大些的一半,遞到李娃嘴邊
“好,我們分著吃。”
李娃遲疑了一下,這才小心翼翼地湊近,就著劉雨的手,在那塊包子上輕咬一口。
他們就這么靠在冰冷的墻角,在連綿的細雨中,無聲的分食著這一個包子。油脂凍在面皮上,硌得喉嚨發緊。
吃著吃著,李娃的腦袋慢慢垂了下來,最后輕輕地靠在劉雨同樣單薄的肩膀上。
李娃睡著了
劉雨小心翼翼地將吃剩的一點碎屑包好,又輕輕攏了攏李娃的衣領,遮住他被冷風吹得發紅的后頸。
他把孩子往懷里摟得更緊實一些,用自己的體溫焐著那小小的冰涼的手腳。
劉雨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盡頭,一個決定在心中沉甸甸地落下。他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不是為了自己的兩世憋屈,而是為了此刻倚靠在他肩頭、在噩夢中找到片刻安寧的這個孩子。他喜歡躺平,但既然收下了這個孩子,那就必須去爭一爭。
“得想個法子處理傷口”他低語,聲音幾乎淹沒在雨絲里,眼神卻前所未有的堅定。“去找那個文士。”
劉雨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皮肉,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針在扎。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懷里的小李娃蜷縮著,呼吸均勻地拂過他的頸側,那半個冰冷的包子似乎給了他一點力量,也給了他一點虛幻的安穩。
夜,徹底沉了下來。偶爾有打更的梆子聲從極遠處傳來,模糊不清,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劉雨辨不清方向,只憑著模糊的記憶和一絲直覺,朝著下午避雨的那個方向摸索。腳下是濕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污穢,沒有多遠的路,但他走得異常艱難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轉過一個熟悉的街角,眼前終于出現那扇房屋,門縫里透出一點微弱的光。
劉雨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濕冷霉味的空氣嗆得他喉嚨發癢,但他強忍著沒有咳出聲。門前的石階冰冷堅硬。劉雨將李娃放下,讓他靠在自己腿邊。孩子睡得沉,只是無意識地咂了咂嘴,并未醒來。
劉雨看著那點門縫里的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期待。他抬起手,指關節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發白,輕輕叩響了門扉。
“篤、篤、篤。”
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
門內沒有任何動靜。那點微光依舊,仿佛并未被這深夜的叩門聲驚擾。
劉雨的心沉了一下。他咬咬牙,再次抬手,加重了力道。
門內終于有了響動。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門后。接著,門栓被拉動的聲音響起。
“吱呀——”
木門被拉開了一條縫。昏黃的光線流淌出來,照亮了門前一小片濕漉漉的地面,也照亮了門外一大一小兩個狼狽不堪的身影。
門內站著那位中年文士。他依舊穿著那身素雅的白袍,只是外面隨意披了件深色的外衫,手里還拿著一卷書,顯然是被敲門聲從書卷中驚起。他的目光先是帶著被打擾的微訝和一絲警惕,但當看清門外站著的兩人時,那份警惕迅速化為了驚愕,隨即是深沉的復雜。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門縫里透出的光,打在劉雨的臉上,他不覺得晃眼,只感到溫暖。
劉雨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疼痛和疲憊在這一刻都凝固了。他望著文士的眼睛,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腔里那顆心,在寂靜中瘋狂地跳動,等待著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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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明未明,亮光照在劉雨身上,劉雨幾乎是立刻就驚醒了。但比意識更先蘇醒的是劇痛他悶哼一聲,冷汗瞬間就濕透了里衣。喉嚨里又干又澀,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藥草苦味。
李娃睡得很沉,小小的身體幾乎都埋在他臂彎里。古銅色的小臉不再緊繃,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安靜恬淡,長睫毛覆蓋下來,隨著平穩的呼吸微微顫動。大約是察覺到了劉雨的動作,他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咂了咂嘴,更用力地往劉雨懷里拱了拱,尋找著一點穩固的熱源。
劉雨不敢再動,忍著痛楚,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個小小的庇護所。屋子里陳設極其簡單,一張舊木桌,兩把凳子,靠墻一個放了幾卷書的架子。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草藥味,以及一種陳舊木料的氣息。
他輕輕拉開衣襟一角,低頭看去。背上糊著厚厚的、顏色深褐的藥膏,覆蓋了原本猙獰的棍傷部位。藥膏邊緣微微凝固,散發著一股清苦又略帶辛辣的草木氣息。藥效驚人。
那足以讓普通人臥榻數日的棍傷,此刻竟像是被強行按捺住了暴戾的勢頭,只剩下內里深沉的鈍痛在提醒他昨日的不堪。
就在這時,門簾被輕輕撩開一條縫隙,那中年文士悄無聲息地踱了進來。他沒有驚擾熟睡的孩子。他走到桌邊,從帶來的食盒里取出一只溫熱的白瓷碗。碗里盛著半碗粟米粥。他將碗輕輕放在床頭,同時放下的,還有一小碟切得極為細碎的醬菜。
做完這一切,文士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朦朧的天色,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刻意說給劉雨聽,聲音低沉溫潤:
“辰時初刻,城門開。城東南‘永豐倉’外搭了些賑濟棚,”他頓了一下,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李娃還沾著塵污的小臉,“或許…能討一口熱湯。”
語畢,他便轉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并未多看劉雨一眼,那背影在晨光熹微中顯得格外挺拔清癯。
屋門輕輕合攏,最后一絲微光也似被隔斷在外。室內重新陷入一種帶著藥味和塵埃氣息的半明半昧。
劉雨低下頭,看著碗溫熱的粥食。米湯清澈,粟米飽滿,醬菜的咸香絲絲縷縷地飄入鼻腔。
他又看了一眼懷中睡得香甜的李娃。小家伙的眉頭在睡夢中似乎還微微蹙著一點。
喉嚨里的干澀在米香面前更加灼熱。他遲疑了片刻,終于伸出手,指尖微顫地握住了那溫熱的碗壁。指尖傳來的溫度燙得他心尖一緊,卻又帶著奇異的撫慰力量。
屋內只剩下綿長而細微的呼吸聲,窗外隱約傳來城中車輪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誰家小兒的啼哭,還有更遠處,城墻上換崗士兵模糊的口令。
劉雨端起碗,沒有去看那碟誘人的醬菜,只是抿了一小口米粥。粗糙的粥米滑過喉嚨,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暖意。
“永豐倉……賑濟棚……”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幾個字。
討一口熱湯?當然要討。但昨夜踏進這扇門后,有些東西,似乎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晨光,終于漫過了窗臺,在地板上拖出更長的影。門外隱約傳來隔壁書齋里,書頁輕輕翻動的“沙沙”聲響。
窗外的喧囂如潮水般拍打著門板。起初是零星的腳步聲,急促地敲擊著濕漉漉的石板。很快,這些腳步聲就被更沉重、更雜亂的奔跑聲淹沒,夾雜著模糊的、因恐懼而拔高的嘶喊:
“……蛇!真有蛇妖!”
“西城破了!守不住的!”
“快逃啊——!”
孩童尖利的哭聲如同刀子,瞬間劃破了清晨的靜謐,緊接著又是“哐當”一聲巨響,不知是誰撞翻了路邊的什么器物。
靠在床頭的劉雨猛地繃緊了身體,后背的傷像是被無形的火舌舔舐,撕裂般的劇痛如電流般激得他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額角。他下意識地將蜷縮在身邊的李娃更緊地攏進懷里。懷中的小家伙也在驚呼聲中驚醒了。
“小……小雨哥?”李娃的聲音帶著未醒的迷蒙和本能的顫抖,小手緊緊攥住了劉雨前襟的破布,“外面……外面怎么了?”
劉雨沒有立刻回答,他竭力捕捉著門外每一絲混亂的聲響。那些喊叫里的“蛇妖”、“西城破了”,每一個詞都像冰錐砸在心頭。他記得城外李老丈說起大蛇成精時的恐懼神情,記得泥石流淹沒山村的慘狀……難道真的禍及城里了?
他側耳傾聽,那些呼喊變得更清晰也更混亂:
“官軍頂不住了!箭射過去都被彈開!”
“黃旗!是黃旗營的馬蹄聲!往那邊退了!”
“老天爺啊……那、那東西的鱗片……刀砍上去直冒火星子!”
嗆啷!一聲尖銳的金屬碰撞聲,像是刀劍掉在了石板上,帶著絕望的脆響。
就在這時,里屋的門簾被無聲地掀開。
是文士。他身上穿著那件素白的舊袍,袖口和前襟沾了幾點深色的、似乎是藥汁的痕跡。他的表情異常平靜,仿佛門外一片安好。
文士沒有看劉雨和李娃,他的目光穿透了狹小的窗戶,凝望著灰蒙蒙天光下混亂的街巷。他的右手下意識地在身側垂下的袍袖上輕輕捻動,指腹像是習慣性地摩挲著某種紋路。
“城里不能久留了。”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在這驟然加劇的恐慌背景音中,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穿透力。“蛇妖趕不出去,人倒是跑了不少。”他頓了頓,“守在城里的士兵準備關閉西城城門和連接口,調兵在城中圍剿。”
說完,他轉身走進了旁邊的房間。里面傳來一陣輕微卻快速的翻動聲,像是在整理書籍,又像是收拾著什么更重要的物事。
劉雨只聽見屋子里的沙沙聲。過了一會,聲音停了片刻,劉雨又突然問道一股清冽的香氣。
很快,文士的身影重新出現在里屋門口。他的背上多了長條包袱,包袱的一端略顯硬挺方正,另一端則是一個小包裹。他一只手隨意地提著包袱,另一只手里,多了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粗布袋子。
他的目光終于落在了劉雨和李娃身上。
文士沒有言語,只是上前一步,將那個沉甸甸的小錢袋和小包裹,直接放在了離劉雨手邊。錢袋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往南門走,或有一線生機。”文士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辯的決斷,“現在就走,莫回頭。”
做完這一切,他又撇了小包裹一眼,便離開了。那青袍的身影徑直穿過狹窄的屋子,沒有絲毫猶豫和留連,動作從容得近乎飄逸。
吱呀——
房門從外向內被拉開一道縫隙,混亂的、帶著血腥鐵銹氣息的風猛地灌了進來,卷動了他的袍角。
文士的身影沒有停頓,一步便跨入了那片混亂的晨光與恐慌交織的世界里。
門,在他身后被一只無形的手帶上了。
屋子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愈發清晰響徹的末日交響——奔逃的腳步、恐懼的哀嚎、兵器交擊的銳響、某種巨大蛇類蠕動碾過地面的沉悶摩擦和吐息的嘶嘶聲……還有那越來越響亮的、如同破鑼嗓子喊出的、帶著絕望和詛咒的嘶吼:“蛇妖……入城啦!”
劉雨的視線釘在那個包裹上,他注意到了文士的眼神。
“啊——”外面傳來句嘶吼聲。
“李娃!”劉雨反應過來,他猛地彎腰,另一只手撈起地上個小包裹,這才發現是個藥箱子。顧不上多想,他用力將那布包裹著的藥箱塞進李娃懷里,“抱緊了!死都不能松手!”
李娃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動作和哥哥語氣里的狠勁完全嚇住了,小臉煞白如紙。他用盡全身力氣,把那小藥箱死死地箍在胸前,小小的身子緊緊貼著劉雨的大腿。
他拖著一瘸一拐、搖搖欲墜的身體,撞開了那扇隔絕外界混亂的屋門。
門外的景象,瞬間塞滿了他的視野,沖擊得他險些窒息。
陽光不知何時已被濃云遮蔽。狹窄的巷子里,奔逃的人群像受驚的蟻群徹底炸開了鍋。
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被奔跑的人撞得一個趔趄,懷里的孩子脫手飛出!尖利的啼哭刺破空氣。劉雨眼疾手快,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在劇痛中猛地向前一撲,后背撞在墻壁上的瞬間幾乎讓他眼前一黑,但他伸出的手險之又險地在半空中堪堪撈住了那嬰兒的襁褓!
那婦人連滾帶爬地沖過來,涕淚橫流地從劉雨手里奪過孩子,連一聲謝都來不及說,抱著孩子像瘋了一樣鉆進旁邊一條更窄的岔路。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李娃凄厲的哭聲驟然拔高:“哥!哥——!上面!小心上面!!”
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腐朽腥味的勁風,如同泰山壓頂般轟然砸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瓦片、房梁斷裂的巨響!
劉雨猛地抬頭。
那景象足以讓任何人血液凍結——一截粗壯得如同碾盤石磨、覆蓋著冰冷烏黑鱗片、在渾濁光線中泛著濕滑油光的巨物,正帶著碾碎一切的狂暴力量,從天而降!
不是巷子盡頭!是正正地從他們頭頂的屋檐上方橫掃過來!
是蛇妖的巨尾!
那恐怖的黑影瞬間充斥了整個視野上方,死亡的陰影將他籠罩得嚴嚴實實。沉重的風壓帶著刺鼻的腥氣,吹得劉雨和李娃站立不穩。
背上的劇痛在生死關頭仿佛被凍結了,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肋骨,發出擂鼓般的巨響。逃?往哪里逃?兩條腿如何在瞬間躲開這覆蓋小半條街巷的碾壓?!
就在那山岳般的巨大蛇尾帶著摧枯拉朽之勢砸落下來的千鈞一發之際,從藥箱掉落來個油紙小包!
管他娘的是什么!他看也不看,用盡全身力氣,甚至將背上傷口撕裂的痛楚都化作了這一擲的蠻勁,狠狠地將手中那團油紙包著的東西朝著頭頂砸來的黑影上方奮力甩了出去!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那小小的油紙包在接觸到那覆蓋著冷硬濕鱗的巨尾表面的瞬間,就脆弱得像塊爛泥般碎裂了。里面包裹的東西——似乎是些灰褐色的粉末?——在巨大的撞擊力下爆開,像一小團黯淡的煙火,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與那龐然大物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
然而!
就在那團粉末爆開的剎那!
那氣勢洶洶、眼看就要將下方螻蟻砸成肉泥的恐怖巨尾,其前進的勢頭竟然出現了極其短暫、但絕對清晰的……一滯!
“嘶——嘎!”
一聲蘊含著痛苦、暴怒和無法置信的恐怖嘶鳴猛地從更高處傳來!這嘶鳴比之前的低沉可怕百倍,帶著穿透耳膜的尖銳和扭曲,像無數的金屬片在瘋狂摩擦!
那恐怖的巨大蛇尾像是被某種滾燙的、極度厭惡的力量灼傷了一般,猛地向上彈起、劇烈地抽搐甩動!帶起的狂風將下方瓦片、雜物、甚至幾個倒霉被氣流卷到的難民都狠狠掀飛,砸得骨斷筋折!巨大的尾巴抽打在旁邊的石墻上,堅硬的石墻如同豆腐般瞬間碎裂了一大片!
轟隆!碎石飛濺!
巨大的石屑如同炮彈般砸落!原本劉雨和李娃所在的那一小塊地方,瞬間被掉落的磚石瓦礫淹沒!
“李娃!”劉雨在拋出藥粉包的瞬間,借著那一點反作用力,已經不要命地拖著李娃撲向了對面墻角那堆剛被蛇尾抽飛雜物形成的、勉強可稱為“掩體”的矮小凹陷!他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將李娃壓在下面,抱頭蜷縮。
沉重的沖擊感和石塊砸在身上的鈍痛傳來,幾乎讓他再次窒息。耳朵里充斥著那恐怖蛇妖暴怒的嘶鳴、人類的哭喊、建筑物坍塌的巨響……以及近在咫尺的碎石砸落聲。
煙塵彌漫,幾乎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息,但對于蜷縮在瓦礫碎石堆里的劉雨和李娃,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頭頂那毀天滅地的抽打震動和讓人靈魂戰栗的嘶鳴,似乎漸漸遠去,朝著另一個方向席卷。
直到壓在身上的碎石和灰塵重量變輕,劉雨才敢猛地抬頭,嗆咳著揮開嗆人的煙塵。
眼前一片狼藉。原本的小巷部分已經消失,變成斷壁殘垣。到處都是被碎石砸死的尸體和傷者痛苦的呻吟。幸運的是,那致命的蛇尾,那恐怖的巨妖,似乎真的被那包不起眼的粉末激怒、轉移了注意力,朝著城市更深處撲去了。
“噗…咳咳咳……”懷里的李娃也猛烈地咳嗽起來,小臉被灰塵抹得烏黑,被劉雨壓得喘不上氣,但那雙大眼睛在彌漫的煙塵里驚恐地轉動,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他下意識地抱緊懷里的藥箱——那個救了他和劉雨一命的藥箱。
“哥……藥……那藥……”李娃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強烈的后怕,指著劉雨剛才甩藥粉的手。
劉雨也看向自己的手。方才緊攥油紙包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痙攣,指甲縫里全是泥土和暗色的粉末殘余。一股辛辣刺鼻、極其古怪的藥草混合著硫磺的強烈氣味,正從他的指間頑固地散發出來,鉆進鼻腔,蓋過了血腥和塵土的味道。
原來如此!
那包小小的藥粉,竟是驅蛇圣藥!或者說……是對這種已成精怪的大蛇也有奇效的藥物!文士他……他留下的不止是錢袋和空藥箱!他留下的,是保命的后手!
背上的劇痛如同報復般重新猛烈發作,冷汗瞬間浸濕全身。但此刻,劉雨胸腔里被另一種更為劇烈的情緒占據——是一種被狠狠壓到谷底,又從窒息邊緣掙扎出頭,看清前路后的……瘋狂!
他看著懷中驚魂未定、卻死死抓著藥箱仿佛那是救命稻草的孩子李娃。
他看著煙塵彌漫、斷壁殘垣的街道上,那些掙扎的、哭號的、或已沒有聲息的無辜軀體。
他感受著指尖那辛辣刺鼻的藥粉氣味,仿佛文士那沉靜而帶著一絲了然的目光,正穿透這片混亂,靜靜地看著他。
“走!”劉雨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但里面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決絕。他強忍著背上每一絲肌肉都如同被撕裂的痛苦,掙扎著從瓦礫中拖出自己和李娃。
“往南門!”他死死捏住那個粗布錢袋,冰冷的銅錢棱角深深硌著他的掌心,也硌著他的心。他沒有回頭看一眼那倒塌的庇護所,沒有再去看一眼街上的慘狀。
他的眼神死死鎖定了前方煙塵彌漫、人影奔逃的街道深處。
必須活下去!為了他自己,為了懷里的李娃!
他拉著李娃,再次一瘸一拐地,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那片濃煙滾滾、如同煉獄降臨的人間街巷。每一步都牽扯著血與肉的劇痛,每一步都踏在生死一線的邊緣。濃煙卷著火星子和焦糊的人肉味,辛辣刺鼻,與指尖殘留的藥粉辛辣攪和在一起,直沖腦門。南門方向殺聲震天,火光直沖灰蒙蒙的穹頂,將那些翻滾的黑煙映照得如同地獄里伸出的鬼爪。
劉雨死死咬著后槽牙,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像在吞咽燒紅的炭塊,從肺管子一直燒到背后那新添的傷口——剛才撲救李娃時,一塊拳頭大的飛石狠狠砸中了他的肩胛。疼,鉆心剜骨地疼!這疼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撕扯著、吞噬著他僅存的氣力,每一次邁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刀尖上,全靠一股野獸般的求生欲在硬撐。汗水混著血水,還有黏膩的污垢,早已浸透了后背襤褸的破布,冰冷地貼在皮肉上,又被翻涌的灼痛灼烤著,那滋味,比十八層地獄的煎熬好不了多少。
“哥……”李娃的聲音在他手臂下氣若游絲,如同羽毛搔刮,幾乎被周圍的爆炸聲和房屋垮塌的轟隆淹沒。孩子瘦小的身體顫抖得厲害。
“抱……緊藥……”孩子又擠出幾個氣音,瘦骨嶙峋的手指死死摳著懷里那個不起眼的四方小藥箱。
劉雨的心臟在狂跳的間隙狠狠一抽。他知道,這孩子體溫太高了,怕是發了燒,在這亡命奔逃里受了風邪,又受了太多驚嚇。他死死箍緊李娃的手臂又加了幾分力,幾乎要將那小小的骨架揉碎在自己懷里,喉嚨里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對抗那幾乎要將人撕裂的劇痛,以及維持腳下那搖搖欲墜的逃命步伐。
人群像被無形鞭子抽打的牛羊,朝著南門瘋狂涌動。哭嚎、嘶吼、絕望的詛咒交織成令人發瘋的噪音。有人被推倒,瞬間被無數雙腳淹沒,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有人抱著摔斷腿的親人,眼睜睜看著后面的人流涌來,最終被洪流卷走;還有的老人,干脆坐在路中央,渾濁的眼睛望著天上盤旋的黑煙,嘴里喃喃念叨著誰也聽不清的遺言。
近了!南門那高聳的城墻輪廓終于清晰地撞入視野!巨大的、厚重的包鐵城門居然還敞開著一條不寬的縫隙!城門口吊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正在被幾個力士咬著牙、拼盡全力、一寸寸地往上絞起!門外護城河的水在晨曦中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
生的希望!那窄窄的縫隙,就是唯一的生路!
“快!城門要關了!”不知誰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出來,如同投入火藥桶的火星,擁擠在南門口的人群瞬間像沸油潑水般炸開了鍋!原本就瘋狂的人流徹底失控,所有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氣、用盡一切辦法,不顧一切地朝著那道越來越窄的生命縫隙擠壓過去!
骨瘦如柴的身體在這樣純粹的、為了生存而爆發出的力量面前,成了致命的阻礙。劉雨只覺得四面八方涌來排山倒海的巨力,狠狠撞向他本就傷痕累累的軀體!劇痛讓他眼前一黑,腳下猛地一個趔趄,帶著懷里的李娃就朝側面栽去!
“藥!”李娃瞬間爆發的尖叫撕裂了劉雨的耳膜!
就在他身體傾斜、懷里手臂因本能維持平衡而略松的瞬間,一直死死抱在李娃懷里那個不起眼的青布小藥箱被一股側面的巨力狠狠撞得脫了手!像一個被丟棄的垃圾,滾落在他腳邊塵土飛揚的地上。
這一下,如同在劉雨本就瀕臨崩潰的神經上又狠狠踩了一腳!藥箱!那是文士留下的東西!里面很可能還有驅蛇保命的藥粉!是命根子!
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著極度的恐懼,“轟”地一下直沖劉雨天靈蓋,壓倒了所有的疼痛和虛弱。“我的!!”他雙目赤紅,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竟在身體半傾、失去平衡的狀態下,硬生生用肩膀狠狠撞開側面一個同樣在傾斜的粗壯漢子,不顧一切地、近乎垂直地撲向地面那方小小的藥箱!
砰!
他沉重的身體砸在地上,塵土嗆入口鼻。劇痛如同巨大的鐵錘砸遍全身,每一根骨頭都在尖叫。但他那只手,那只鮮血淋漓、指甲里嵌滿泥土和藥粉的手,卻如同鐵鉗,在無數雙奔逃的腳即將踩踏而下的前一瞬,死死地、精準地抓住了那藥箱的一角!粗礪的布面如同沙礫摩擦著掌心。
與此同時,他另一條手臂也死死護住了同樣撲倒在他身側、差點被混亂人流踩中的李娃。孩子摔得不輕,小臉上滿是塵土和擦傷,但他那雙大眼睛,此刻沒有絲毫茫然,只有一種驚魂初定后的死寂,緊緊盯著劉雨手里剛剛搶回來的藥箱。
“走!”劉雨一口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腥味瞬間在口中彌漫,仿佛那點疼痛能轉化成力量。他像垂死的野獸回光返照般,不知從哪里榨取的最后一絲力氣猛地爆發,半拖半抱著李娃,無視所有撞過來的障礙,不顧一切地朝著那道不足兩尺的城門縫隙發起了最后的沖刺!
前方是地獄,背后更是地獄。這條窄縫,是唯一不屬于地獄的間隙。
汗,血,泥土,還有指尖那始終不曾散盡、辛辣刺鼻的藥粉味道……一切感官都在沖擊著極限。吊橋的絞盤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摩擦聲,縫隙越來越小!
幾丈!幾步!近在眼前!
城門口的混亂到達了頂點。負責關閉城門的士兵早已被殺紅了眼,恐懼和命令撕扯著他們。幾個甲胄染血的士兵在城門口奮力揮舞著刀鞘鞭打著涌來的流民,嘶喊著:“退后!關城門了!退!”
其中一個領頭模樣的壯碩官佐,滿臉橫肉濺著不知是誰的血沫,眼神里除了暴戾,更有一絲被巨大恐懼壓垮的瘋狂。他手里握著沒出鞘的刀,刀鞘毫不留情地狠狠抽在一個試圖擠過縫隙的老翁肩上,老人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劉雨拖著李娃,就在此刻,踉蹌著沖到了縫隙邊緣,眼看就要撞上那揮舞的刀鞘!
他猛地抬眼,赤紅的視線恰好與那個揮舞刀鞘的官佐對上。
“滾開!擠你娘!”那官佐劈頭蓋臉地厲喝,眼中只有暴虐的殺意和對生路的獨占欲。
就在那致命的刀鞘帶著風聲,又要狠狠抽下的瞬間——
劉雨懷中護著的李娃,不知是驚嚇還是動作,身體猛地向前一掙。他瘦弱的肩膀在混亂中撞到了劉雨受傷的后背。
“呃……”劇痛讓劉雨眼前幾乎再次發黑,身形一頓。
而他那只始終緊攥著藥箱的手,因這劇痛帶來的失控,竟將那藥箱在胸前略微撞開了一條縫!
一縷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氣息,在血腥焦臭彌漫的城門口,如同投入滾油的一滴冰水,瞬間鉆入周圍幾人的鼻腔——一絲清幽、鮮甜又帶著奇異的活力和穿透力的果香!如同最純凈的雨露浸潤過山林幽谷,帶著滌蕩污濁的生命力!盡管微弱到了極致,但在這一刻,在周圍全是血腥、焦糊、汗臭、尿騷的地獄氣息中,這縷氣息卻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又那樣……難以忽視!
就是這縷氣息,像一道無形的閃電,猛地劈中了那個滿臉橫肉的官佐!
他那因暴戾和恐懼而扭曲、幾乎失去神智的臉上,驟然間掠過一絲極其突兀的驚疑和……極度的難以置信!仿佛看到什么絕不可能在此出現的東西!他那揮舞到一半的刀鞘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
甚至,他那只染血的、正要推開劉雨的手,也詭異地僵在了劉雨身前寸許!
時間,仿佛在這極度混亂的城門口停頓了一剎那。
僅僅一剎那!
那官佐血絲密布的眼睛,如同鷹隼般銳利而驚疑不定地,死死釘在了劉雨懷中那個布面藥箱上!那眼神充滿了震驚、審視,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和狂怒?!
劉雨被這詭異的變化驚得心臟幾乎停跳!但他抓住了這瞬息即逝、如同神跡般的機會!在劇痛和爆發的求生本能的驅使下,他根本來不及思考這氣息或者這官佐詭異眼神意味著什么!
“李娃!走!”
他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在刀鞘落下之前,在官佐的手掌推來之前,拖拽著李娃,如同瘋狗撲食般朝著那道只剩下一尺多寬的縫隙——
狠狠撞了進去!
轟!
就在他撞入縫隙的下一瞬,背后傳來吊橋絞盤鎖死、城門沉重合攏的、震耳欲聾的恐怖巨響!厚重的包鐵城門狠狠拍在一起,將城內煉獄般的慘叫、嘶鳴、以及那令人靈魂戰栗的巨大蛇類蠕動的聲音徹底隔絕!連同剛剛那縷驚鴻一現的奇異果香,也被冰冷的鐵門吞噬殆盡。
城門外,是凌亂的腳步、劫后余生的啜泣、護城河泛起暗紅色水波上漂浮的殘骸……以及初升的、卻仿佛也沾著血色塵埃的冰冷陽光。
劉雨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抱著李娃和藥箱,如同兩袋破麻袋般重重地摔倒在城門外粗糙冰冷的泥土地上。劇痛、疲憊、脫力,所有感官瞬間剝離,世界只剩下轟鳴的耳鳴和刺眼的天光。
“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仿佛有誰在耳邊呢喃。是李娃?還是幻覺?劉雨已經無從分辨。藥箱被他沉重的身體壓在身下,貼著胸口的衣衫——那里,似乎比指間殘留的藥粉,還要多了一縷未曾消散的清甜氣息。冷。骨頭縫里都像扎滿了冰針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