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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惡意

劉雨是被凍醒的。意識像沉在冰水里的秤砣,一點一點,艱難地往上浮。喉嚨又干又痛,火燒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扯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勉強睜開眼。天還沒亮透,一種沉悶的青灰色籠罩著荒蕪的野地。自己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趴在一叢枯黃的荊棘邊上,半邊臉埋在冰冷的泥土和腐爛的草葉里。

劉雨急忙看向懷里,空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靶⊥??李娃!”聲音如同砂紙摩擦過枯木,撕裂般的疼痛從喉管一路蔓延到胸腔。他猛地掙扎起來,目光瘋狂地掃視四周。

就在他身側不遠處,小小的身影蜷縮成一團,躺在荒草堆里,孩子雙目緊閉,眉頭痛苦地蹙著,小臉在青灰色的晨光下泛起一層刺眼而不正常的潮紅,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張,發出斷斷續續的、類似囈語般的微弱聲音。

“藥……箱子……”李娃無意識地在懷中摸索著,但那懷抱里只剩下冰冷的空氣。青布包裹的藥箱,正靜靜地躺在距離孩子幾步開外的一塊潮濕泥地上,包裹的布面上沾滿了污泥草屑。

劉雨的心像被重錘砸中,疼得他幾乎蜷縮起來。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撲到李娃身邊。他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孩子的額頭——燙!那高熱幾乎灼傷了他的指尖。

“哥……冷……藥……”囈語模糊不清。

一股絕望混合著無窮的酸楚涌上喉嚨。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遮蔽,只有這一身傷痛和懷里這個燒得滾燙的孩子!

必須生火!必須燒點熱水!必須……必須先找到藥箱里退熱的東西!文士的藥箱里一定有草藥!劉雨的腦子在劇痛和高熱帶來的昏沉中飛速旋轉。

他強撐著,用盡全身力氣撐起身子,拖著一條幾乎麻木的傷腿,朝著幾步外那個青布包裹的藥箱挪去。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如同跋涉在泥濘的深淵。就在他的指尖即將碰到那冰冷的青布包裹時——

“別動。”

一個聲音驟然響起。

這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像一塊冰冷的鵝卵石沉入死水,沒有絲毫征兆,也毫無人類情緒。它不是在耳邊響起,也不是從前方傳來,它像是直接從背后貼骨般透出來的寒意!

劉雨渾身驟然僵硬!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那股森然的寒意,絕不是什么清晨露水的冰涼,也不是蛇蟲鼠蟻能帶來的威脅感。那是一種純粹的、洞穿骨髓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鎖定!

他甚至不敢回頭!

一股混雜著鐵銹和泥土腥氣的微弱氣流,極輕地拂過他暴露在外的后頸。

那是一把刀的尖端!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了?;脑系娘L聲顯得格外喧囂。劉雨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冰冷的金屬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讓他頸后的汗毛根根倒豎!

“東西交出來?!蹦莻€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劉雨瀕臨崩潰的神經上。“你懷里那小子碰過的那箱子,里面的東西。交出來,留你一命?!?

劉雨的心臟瘋狂下墜,如同墜入萬丈冰窟!對方是沖著藥箱來的!沖著藥箱里的……東西?藥粉?還是別的?他甚至不知道里面具體還有什么!

他僵硬得如同石雕,腦子里卻掀起了滔天巨浪。怎么辦?強行反抗?此刻他身受重傷,行動都困難,面對一個無聲無息靠近、一擊就能鎖死他咽喉的高手,反抗就是送死!交出藥箱?可里面很可能還有救命的東西!李娃還燒得要死!而且一旦交出去,誰知道對方會不會滅口?

“我……我沒有……”他試圖發出聲音,那嘶啞干澀如同破鑼,帶著劇烈的喘息和難以掩飾的恐懼,“那箱子……那箱子是空的……”

“呵?!鄙砗蟮娜税l出一個極其短促的、意味不明的輕哼。那貼在咽喉要害的冰冷尖銳感微微向前壓了一毫!一絲細微的刺痛感傳來,皮膚似乎已被刺破,一點溫熱的液體滲出,瞬間被寒氣凍結!

“最后一次。”那冰冷的聲音帶著最后通牒般的死亡氣息,“交,還是死?”

豆大的冷汗從劉雨額頭、鬢角、甚至背后炸開的傷口邊緣瘋狂滲出,混合著凍住的黏膩污垢,冰冷地滑落。他能感覺到那把刀的尖端微微調整了角度,似乎準備穿透他的喉嚨!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但他不能死!更不能讓小娃死!

賭!賭一把!劉雨眸子露出一絲瘋狂的意味。

他伸出手打開藥箱,另一只還殘留著驅蛇藥的手,在泥土中輕輕摩擦。劉雨不知道對方看沒看到自己的小動作,但他只能這樣做。藥箱打開的瞬間,對方必定會被吸引注意力,妖蛇對小小藥粉如此害怕,即使對人沒用,也能拖延幾分,劉雨心想,“這是最后的機會。”

突然,一股極其微弱的、如同朝露初凝、初陽破曉般的氣息,極其頑強地,從藥箱逸散出來!

極其微弱!僅僅只有一絲!

但這縷氣息,如同投入這血腥、壓抑、死亡籠罩的冰原里的一絲甘泉清氣!它鮮甜、澄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活力和純粹,一瞬間沖淡了劉雨后頸金屬的冰冷,沖淡了彌漫周圍的鐵銹泥腥,甚至沖淡了李娃身上散發出的那越來越明顯的腥臭氣!

幾乎就在這縷清洌氣息滲出的同一剎那!

那柄抵在他咽喉要害,準備發力刺入的冰冷刀尖,其向前推進的恐怖力道,竟然有了那么一絲極其短暫、卻又真實不虛的凝滯!

這氣息……?劉雨腦中如同電光石火!

不是指間殘留的藥粉!是比那藥粉更更“活”的一種氣息!是從藥箱里某個深處……溢出來的!是……果子?藥箱里竟然還放了鮮果?!不對!不可能!

劉雨抓住了這個機會,他猛地抬起了那只摳在泥地里的手朝背后呼去,殺手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蛟S是命運眷顧了劉雨,混雜著驅蛇粉和泥土的塵石頭,全打在了殺手的臉上。

“呃啊——”殺手痛苦的哀嚎著,他用手捂著雙眼,不停的揉搓。

劉雨急忙起身沖向李娃,他顧不上藥箱了,他必須在殺手未反應之前離開這里!

“咳咳……呃……”

但是一聲微弱卻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裹著一種肺部破風箱般艱難的拉扯音,從不遠處傳來。

是李娃!

劉雨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身上的疼痛,所有的神經瞬間被這撕心裂肺的聲音攫住!

李娃的身體突然像被無形的手從地上拎起,在半空中又重重摔落!劇烈的撞擊讓他蜷縮成了一只抽搐的蝦米,單薄得嚇人的胸脯劇烈起伏,單薄的衣服依然殘破,李娃肌膚上露出大片的黑紫色淤血傷痕。

劉雨仿佛聞到了一種肉體內部正在急速崩壞、腐敗的氣息!

李娃的雙目死死圓睜著,瞳孔卻在急劇渙散、放大,里面原本殘存的一點光亮如同早已被黑暗吞噬殆盡,只剩下空洞。

“小娃——?。?!”劉雨目眥欲裂!他感到心臟被無形巨爪狠狠攥住、捏碎般的劇痛!他大聲呼喊,試圖能再次聽到李娃的聲音。

然后地上只躺著一具毫無生氣的死尸。

一股濃郁得刺鼻的、如同無數腐爛蛇卵堆積在沼澤底部、混合著毒牙涎液的腥臭從尸體上散發開來。

背后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原來身上有穢物,早知道就不動手了?!?

劉雨根本顧不上身后的聲音。

“小娃!挺?。 彼B滾帶爬地撲了過去!什么劇痛,什么脫力,全都被拋到九霄云外!他沖到了李娃身邊,粗暴地推開那染血的襤褸外衣,顫抖的手摸向孩子的臉頰——冰冷!那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死氣!

“別睡!看著我!看著我!”劉雨嘶啞地咆哮著,像一頭絕望的困獸,他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做!他用力去拍打李娃冰冷的小臉,試圖喚醒那雙蒙上白翳的眼睛。

“李娃!李娃!”劉雨的聲音帶著哭腔,他緊緊抱著李娃的身子!

荒原刺骨的風呼嘯而過。

周圍死寂一片。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溫度。

只有那股致命的腥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風吹過劉雨凌亂的頭發,吹過他布滿血絲、失去了所有神采的呆滯眼睛,吹過他張開的、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的干裂嘴唇。

整個世界只剩下一種聲音:他自己心臟緩慢跳動、如同喪鐘的余音。

荒草在風中低伏,嗚咽。冰冷的露水,一滴,一滴,落在李娃失去所有光澤的眼眸上,順著那灰敗的小臉蜿蜒滑落。

藥箱滾落在一旁,青布半散。

“……李娃?”劉雨的聲音像是兩塊粗糙的石板摩擦,干澀、顫抖、支離破碎。沒有回應。空氣里只有他自己的抽氣聲,像破了的風箱。

殺手的聲音在幾步外響起,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打開箱子,否則,你跟他一個下場。”

劉雨只感到痛,一種無邊無際的、深不見底的痛,不再是背上的傷,而是從靈魂最深處炸開,瞬間吞噬了所有意識。那種痛里混雜著滔天的悔恨——為什么要進城?為什么當時不直接帶他逃得更遠?為什么要貪圖那點避雨的屋檐和那幾本破書?!為什么最后……連那個小小的救命藥箱都護不住?!

他的心中不住的哀嚎,他恨,他恨自己帶著個孩子,還有繼續躺平當乞丐!他恨,他恨明知道這是個高武世界,卻仍然不思進取,甘心做個普通人!

絕望的深淵里,只剩下烈火!

焚盡一切的、毀滅一切的烈火!焚燒這該死的荒原!焚燒那無恥的殺手!焚燒這該死的人間!最后燒死他自己!

“……呵……呵……”劉雨的胸腔里溢出不成調的冷笑,如同瀕死野獸的嗚咽,又似來自九幽的詛咒?!澳悴皇且幭鋯??那就給你!”他不再看那死寂的孩子,而是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球凸瞪著幾步外那個裹在暗色夜行衣里的殺手身影!那目光,不再是屬于人的恐懼或哀求,而是……燃著地獄之火的血腥!

“你要箱子?”劉雨的聲音扭曲變調,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瘋狂。他幾乎是用全身力氣撲向那個掉在一旁的青布藥箱!他的動作完全是撕裂性的掙扎,背上的傷口似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噴涌的鮮血浸透了后襟,他卻感覺不到!

他粗暴地撕扯著藥箱的包裹,青布裂開,露出里面陳舊的木箱。雙手瘋狂地在箱內的瓶瓶罐罐、草藥紙包間攪動,全然不顧那些刺鼻的藥粉沾染傷口帶來的灼痛。

“給你!”他嘶吼著,走過去拿起藥箱,抓起里面一個沾著黑泥的、看似普通的粗布小袋!那袋子縫隙里,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清冽到極致的氣息頑強地鉆入了他狂躁混亂的感知!劉雨百分百確定,這才是殺手實際上要的東西。

死馬當活馬醫!賭這最后一次!是毒藥是仙丹都認了!

“你要的是不是這個?!”劉雨咆哮著,將那粗糙的布袋猛地塞進自己嘴里!甚至來不及解開袋口!

他用盡最后的兇狠、最后的戾氣,不管不顧地、如同吞吃血肉仇敵般——死命咬下!粗糙的布帛被他撕裂,混合著腥膻的血沫、泥土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堅韌帶著某種脈絡的果實!

口腔里瞬間炸開!

先是無法言喻的劇痛!粗糙的纖維和堅硬的外殼刺破了口腔粘膜,混合著他自己的血,灼燒般的苦澀和詭異的辛辣猛地沖擊喉管。但緊隨其后,一股完全迥異的、純粹到極致的力量洪流猛地從那碎裂的果實核心炸開!

轟——!

仿佛靈魂深處有什么堅固的囚籠被炸得粉碎!

一股浩瀚磅礴、清冽如初春第一滴融雪、又如烈日核心般純粹灼熱的力量,勢不可擋地順著撕裂的喉管、食道,蠻橫地沖入五臟六腑!它撕裂劉雨原本枯竭受損的經脈,焚燒他淤塞的血液,強行撞開每一寸骨骼關節!那股力量是如此蠻橫霸道,在他破爛的軀殼內肆虐奔涌!

“呃啊——!”劉雨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烈嘶嚎,整個人劇烈地痙攣起來,身體像蝦米一樣弓起,眼球突出,血絲幾乎占據全部眼白!皮膚下血管如同發狂的蚯蚓瞬間凸起暴脹!他清晰地聽到自己全身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仿佛隨時要寸寸斷裂的咯咯聲!劇烈的痛苦遠超之前的鞭傷棍傷十倍百倍!

但這痛苦之海的核心,是一團焚天的暴怒之火在熊熊燃燒!

那力量洪流沖垮了他理智的最后堤壩,卻點燃了骨髓里、血肉里壓抑了兩世的、最深沉的毀滅欲望!

“你!要!死——!”

劉雨猛地抬頭!粘稠的暗紅血液順著他破裂的嘴角流下,混合著啃咬布袋的泥污和果實的殘渣,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那雙眼睛徹底化作兩輪燃燒的血日,死死鎖定了因為劉雨詭異舉動而本能后撤了一步的殺手!

他的身體動了!

沒有章法!沒有技巧!純粹是力量爆發下被劇痛和瘋狂驅動的野獸撲擊!

殺手眼中閃過驚愕和難以置信,幾乎沒看清!那個剛剛還佝僂在地瀕死的乞丐,身影瞬間模糊!速度暴增到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帶著一股腥風血雨般的狂暴氣勢撲至眼前!

“找死!”殺手畢竟是刀口舔血的兇人,驚駭之后便是狠厲。他身形晃動,手中短刃毒蛇般刁鉆刺出,直取劉雨咽喉!快!狠!準!

但他刺空了!

或者說,他的速度相對于此刻燃燒一切的劉雨,顯得太慢!

劉雨根本沒有閃避!在那短刃刺到之前,一只粘滿泥污、青筋如同虬龍般猙獰暴起的手掌,后發先至,帶著撕裂空氣的嘯音,鐵箍般死死抓住了殺手握刀的手腕!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清晰傳來!

“啊——!”殺手慘嚎,眼神從狠厲瞬間變為極致的恐懼!他想掙脫,但那五根手指如同燒紅的烙鐵嵌入他的骨頭!力量大得他完全無法撼動半分!

劉雨的另一只手如同鬼魅般探出,同樣帶著千鈞之力,閃電般扣住了殺手試圖格擋的另一只胳膊!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有純粹到令人窒息的蠻力爆發!

“咔嚓!”又是一聲令人心悸的脆響!那條手臂以一個完全違背常理的角度扭曲垂落,軟綿綿地失去了所有力量。

殺手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恐懼氣音,劇痛和無法理解的恐怖力量徹底摧毀了他的意志。他像被釘在砧板上的魚,只能徒勞地扭動。

劉雨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這張因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臉。那眼神里沒有勝利的快意,只有一片被絕望和暴怒點燃的、冰冷燃燒的荒原。他猛地將那顆沾滿血污的頭顱狠狠摜向地面!

“砰!”

沉悶的撞擊聲!殺手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鼻梁塌陷,鮮血混合著泥土糊滿了半張臉,意識瞬間模糊。

劉雨喉嚨里發出野獸般壓抑的低吼,他猛地抬起腳,那只沾滿泥濘和血污的破草鞋,帶著萬鈞之力,如同攻城巨錘般狠狠踹在殺手的胸口!

殺手如同被投石機砸中的布偶,身體弓成一個詭異的弧度,離地倒飛出去!鮮血從他口鼻中狂噴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刺目的紅線。他重重地砸在數丈開外的枯草叢中,翻滾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剩一口氣,但顯然全身骨骼不知斷了多少,徹底廢了。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剛從地獄血池里撈出來的破敗雕塑,血水滴答落下,融進冰冷的泥土里。

片刻的死寂后。

血紅的眼珠轉向了那個小小的、冰冷的軀體。

劉雨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體內那股幾乎要撐爆他的力量似乎瞬間崩塌了大半,只剩下刺骨的虛軟鉆心透骨。他踉蹌著,拖著重傷又被果實力量沖擊得支離破碎的身體,一步,一步,艱難地挪了回去,每一步都在冷風里留下一個濕冷的血腳印。

最終,他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李娃小小的身體旁。揚起的手,想拂上那冰涼的臉頰,卻又在半空僵住。那只手粘著血污和泥濘,還殘留著殺人時撕扯皮肉的溫熱觸感……

他僵硬地放下手,顫抖著,用那只沒沾太多血污的手,小心翼翼、極其輕柔地捧起李娃冰冷灰敗的臉頰。指腹下冰冷的觸感如同烙鐵燙穿了他最后一絲幻想。

喉嚨里涌上一種腥甜,他猛地嗆咳出來,不是血,卻比血更苦澀。肩膀控制不住地劇烈聳動起來,沒有眼淚,只有那具破敗軀殼不堪重負的無聲哀鳴。

那被粗暴吞下去的果核,此刻突然在他灼痛的腸胃中無聲地燒了起來。

劉雨捧著那徹底冰冷灰敗的小臉,殘存的、混雜著血肉碎末的呼吸滾燙地噴在冰冷的指尖。

“呃……”

喉嚨深處滾出來的不是哭嚎,而是被某種異物強行堵塞擠壓出來的氣音,像破風箱掙扎的最后一抽。不是悲傷,是一種遠比悲傷更徹底的東西——從五臟六腑深處被活生生剜走了什么,只留下一個巨大、冰冷、抽痛的真空!這種空,比之前所有刀砍棍砸、蛇毒肆虐的痛楚加起來,還要讓人窒息千百倍!

懷里這小小的、曾經帶著溫熱體溫的身體,此刻像一個沉重的、吸走所有熱氣的冰砣。李娃那雙空洞凝固的眼睛朝著灰蒙蒙的天,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翳。

“啊——”

胃里卻猛地翻攪起來!那被強行吞下、撕裂布袋咬碎的不知名果實,化作一股野蠻灼熱的洪流,此刻在他干涸痛苦的臟腑里驟然加速奔騰!喉嚨口堵著血腥味,還有那毒液殘留的腥氣、草木的辛辣……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煉獄湯羹,灼燒著食道,燒得他眼前陣陣發黑。

視線里,那失去生命的灰敗小臉逐漸模糊。

“啊——”又是一聲慘叫

終于!那股空掉的、被硬生生剜走的絕望,混合著體內蠻橫沖撞、似乎要將他也一并徹底摧毀的狂暴力量。劉雨猛地張開嘴,發出一聲不是人該發出的、如同荒野孤狼瀕死絕境的凄厲長嚎!

聲音嘶啞,破碎,帶著血液嗆咳的“嗬嗬”尾音,卻有著穿透云層的絕望力量。

在這撕心裂肺的哀嚎中,他不再僵直。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他低下頭,像一頭失去幼崽的母獸,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以一種近乎貪婪的絕望的姿勢,將那冰冷僵硬的軀體摟向自己,用力之大,仿佛要將這最后的存在感揉碎了、擠進自己那千瘡百孔的身體里!骨骼碰撞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李娃的頭顱無力地耷拉著,貼著劉雨的頸窩,冰得徹骨。

沒有眼淚。眼眶干澀得如同被砂紙磨過,只剩下滾燙刺痛的灼燒感。

每一次徒勞的擠壓,每一次試圖將那冰冷軀體烙進自己血肉的掙扎,都只讓那無邊無際的空洞感更加深邃。

荒原的風沒有停息,嗚咽著,卷過這片死亡之地。他抱著那冰冷的軀殼,如同一株徹底失去所有生機的枯樹,只余下空洞的軀干,在風中瑟縮。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身體最后的自我保護。

劉雨動了。

他不再嗚咽,不再顫抖。他只是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起頭。布滿血污、泥土和草屑的臉上,眼睛空洞得嚇人。仿佛所有的光,連同那焚毀一切的怒焰,都被剛剛的崩潰徹底抽空了。只剩下兩個死氣沉沉的黑色深潭。

他慢慢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如同對待稀世珍寶般,將懷里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軀殼放下。動作笨拙得像個剛學會走路的稚童。

他撕下了自己身上唯一還能被稱為蔽體衣物、沾滿了泥血污穢的破爛外衫——那曾是李娃在寒夜里唯一的遮蓋。布已經朽爛,邊角都是洞。

他展開這襤褸骯臟的、如同破旗般的布片,極其認真地、一絲不茍地覆蓋在李娃冰冷的身體上。覆蓋住了那張灰敗失神的小臉,覆蓋住了那裸露著致命青黑潰爛的小小胸膛。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

然后,他開始用手。

就在這冰冷僵硬的土地上,用那傷痕累累、指甲斷裂、沾滿泥土和干涸血跡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摳挖著堅硬的地皮。

沒有工具。只有一雙手。

泥土混合著細碎的小石子。剛下過雨的地表看似松軟,下面卻是帶著冰碴的硬土。指甲很快翻起,指腹被磨破、撕裂。滲出的新鮮血液混合著泥土粘在傷口上,每次插入冰土都帶來鉆心的刺痛。

但他沒有停下。

一下。又一下。

雙手如同機械。每一次插入、摳挖、帶出泥土和草根……麻木的動作里沒有一絲波瀾。背上的傷在每一次弓腰發力時都帶來撕扯的劇痛。體內的熔巖依然在奔涌,撞擊著脆弱的經脈,皮膚下凸起的血管清晰可見。但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痛苦,似乎都被隔絕在了意識之外。他只是挖著。

血泥模糊的雙手不停地抬起,放下,挖出的土在身側堆成一個小小的斜坡。坑很淺,不夠長,也不夠深。但對于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勉強夠了。

寒風卷過,揚起地上的浮塵和落葉,打著旋兒落在劉雨佝僂的背上,落在他奮力挖掘的血手指上。枯草在晃動,如同無聲的嘆息。

終于,一個勉強夠放下那小小軀體的淺坑成型了。

他停下挖土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凸起僵硬,鮮血混著泥污滴入身下的土里。他喘息著,聲音粗嘎破碎。

劉雨轉過身,跪坐在坑邊。目光落在那個被襤褸破布覆蓋著的小小身體上。他俯下身,伸出那雙血泥模糊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將李娃冰冷的、輕若無物的身體抱起來。

感覺不到重量。只有徹骨的冰寒穿透布料,凍僵他的手臂。

他邁步,一步,踏入淺坑中??舆叺哪嗤烈驗樗闹亓课⑽⑺菹氯ヒ恍K麩o比緩慢、無比鄭重地將懷抱中的小身體,平平地放進坑底的冰冷硬土里。

小心地替他把那襤褸的、唯一蔽體的“裹尸布”掖好邊角,蓋得嚴嚴實實,不讓一絲風能透進去。

然后,他爬出淺坑。站在坑邊,如同站在懸崖邊。

用那雙滿是血泥傷口的、開始不受控制微微顫抖的手,一把一把,將旁邊堆起的、冰冷的泥土抓起,撒向坑中。

每一捧泥土落下,都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敲打在空曠的心鼓上。泥土覆蓋了襤褸的衣角,接著是瘦小的腿部輪廓……最后,徹底掩蓋了李娃安放的位置。當最后一捧濕冷的泥土終于蓋在了那小小凹陷的頂部,堆起一個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扭曲的微凸小土包

但劉雨還保持著那個遞出泥土的姿勢。他的雙手懸在半空。手上沾染的泥土淅淅瀝瀝地往下落。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凝固了一般。

體內那顆狂暴的種子還在喧囂,力量如同不馴的野獸在撕扯他的身體邊界。皮膚下青筋跳動得更劇烈,甚至傳來細微的、皮膚龜裂的錯覺。血腥味和喉嚨里那果實的苦澀辛辣氣息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堵著。

荒原的風更大了,卷起他的亂發,發出嗚嗚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體內的劇痛逼得他動彈,也許只是某種空洞驅使的本能。

劉雨緩緩地、僵硬地、極其不穩地站直了身體。動作像一個生了銹的、年久失修的機關人偶,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無聲的呻吟和摩擦。

他甚至沒有再看那孤零零的、低矮的小土包一眼。

轉身。

一步,一步,極其不穩地,踉踉蹌蹌地,朝著荒原深處、遠離城門的方向,走去。腳步虛浮,深一腳淺一腳。背部的佝僂在風中留下一個極其僵硬的剪影,每一步都牽扯著衣衫下仍在滲血的傷口,以及臟腑中那團奔騰不休、隨時會爆開的力量源。他走得不快,也毫無目的,如同失去了所有牽引的殘破木偶。

荒原沉寂。只剩下風聲,和他沉重拖沓的腳步聲。

就在這片死寂之地數十丈外,一叢被寒風刮得低伏扭曲的枯死灌木之后。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立在那里。

正是那中年文士。

他依舊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袍,與昨夜分別時無異,山風吹拂,袍袖如流云般翻涌。頭發一絲不茍地用那支青玉簪束著。清癯挺拔的身姿站得筆直,仿佛腳下這片浸滿血淚哀嚎的污濁荒地,不過是供他遠眺的一方風景臺。

劉雨那踉蹌蹣跚的身影,已在荒原蕭索的風中化作一個小黑點,即將消失在視野盡頭。

而此時,文士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抿了一下。

他的左手隨意地抬起。

寬大的袍袖垂落,露出一截骨節分明的手指。那手指的指尖極其隨意地,在身旁一株同樣枯萎、樹皮皸裂的老樹粗糙的樹干上掠過。

仿佛拂過琴弦,卻未觸及分毫。

指尖在距離樹干毫厘之處便如驚鴻般收回。寬大的袖袍隨之滑落,重新遮攏了一切。

仿佛剛才那個動作,只是一個被風吹散的幻影。

下一刻,文士的身影如同融入空氣中的墨痕,無聲無息,原地消失不見。

只余下那叢枯死的灌木在寒風中瑟瑟搖曳,以及那棵老樹樹干上斑駁皸裂的樹皮,在陰沉的晨光下沉默地承載著荒原的蕭瑟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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