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跑來趟進水塘里，對著水面大吼：“水鬼滾開，梁山好漢來了！”接著，對水根、火根一人一巴掌，打得小家伙們全蒙了，然后一手一個，像拖落水狗似地，將這兩兄弟拖向岸邊。

母親立刻跪在地下作揖：“菩薩保佑，兩個兒子有救了。老表哥，謝謝了，我給你磕頭！”土根還背在背上，她艱難地給恩人磕頭。

恩人是位打赤腳、穿補丁布衣、戴小竹笠的菜農。臉色黑黃，布滿縐紋，透出蒼桑和營養不足。他忙拉住張喜姑，鐵著臉說：“老表嫂，磕頭作揖就免了，我一個種菜的擔當不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還是兩個寶貝男孩兒，養這么大不容易啊！”

“是的。謝謝恩人。謝謝老表哥。”母親依然連連鞠躬。

菜農說：“老表嫂，不要謝，我還要趕緊給他們倒水。特別這個小的，喝水更多。”說著，他半蹲下將火根放趴在自己單腿另一只腿的膝蓋上，用膝蓋頂住火根的肚子，然后慢慢搖動火根的身子，不一會兒，小家伙就嘔出了臟水，連尚未消化完的飯菜也嘔了出來。

火根頓時清醒過來，叫道：“哎呀！太難過了！”

張喜姑斥責道：“就是你不聽話，害得你水根哥也差一點沒命！”還覺不解氣，又打了火根兩下。

菜農忙攔住道：“老表嫂，不要打了，他以后就不敢了。”將火根放在地下。

水根也已清醒：“媽媽，我沒事了。”

母親說：“你沒事我就放心了。請問老表哥，我大兒子剛才也喝了水，要倒一下么？”

“我看看。”菜農摸了摸水根的腹部，說：“他喝水少，不要倒，只是回到家里，要多喝些酸醋，殺死臟水里的小害蟲；去醫院請醫生開幾顆殺蟲藥吃也行。這個小的也要吃一些。”

母親又點頭鞠躬：“謝謝。謝謝救命恩人。謝謝您指點。”

水根也說：“謝謝大伯救命之恩。”

母親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來塞過去：“老表哥，這點錢您買包煙，打壺酒喝。”

菜農忙擋住：“這可使不得！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果收了錢，這功德就，就沒啦！”

水根不懂什么七級浮屠，也勸菜農：“大伯，您就收下吧，這是我媽媽感謝的，不礙事。”

菜農正色地：“不行。這又不是做買賣！”

母親：“那……那我實在過意不去呀！”

菜農：“要么這樣：你家住城里什么地方？”

母親：“金牛坡18號。就在白馬廟附近。”

菜農：“哦，我知道，以后我放一擔尿桶去你家，請你家把屎尿倒進桶里，隔幾天叫我兒媳去挑來澆菜用。我全家都是種菜的。”

水根跳起來說：“太好了！我負責倒！我家還有間廁所，周圍的人都來屙屎屙尿，全給您！”

菜農：“真是太好了。老表嫂，說定了！”

母親：“行，說定了。”

這時，解除警報的嗚嗚聲從鐘鼓樓傳來，給人們一種松馳感。

張喜姑聽了，長舒一口氣，說：“警報總算解除了，老表哥，我們母子該回去了。”

菜農說：“好走。恕不遠送。”

母親再三道：“謝謝大恩人。”

菜農：“不用謝。”

水根收拾起所有物品說：“大伯再見。”

火根說：“我也謝謝大伯救命。再見。”

“再見，小寶貝。”菜農摸了摸火根，又摸摸水根，最后摸到喜姑背上的土根，見他面部異樣，就問道：“這小家伙怎么啦，木呆呆的？！”

母親說：“他是白癡。”

菜農：“白癡？！怎么會成白癡呢？！”

母親解釋道：“是一歲的時候得了腦膜炎，沒及時得到好的治療，才落下個白癡病。”

菜農：“白癡就是呆頭呆腦，什么也不知道了？！”

母親“嗯”了一聲，眼淚就涌上來了。

水根說：“他就會吃，吃了就磨牙，屙屎，打他也不知道，也不會哭。我媽媽可疼他啦。我也很照料他。他太可憐了。”

母親重復水根的話：“對。他太可憐了。”

菜農：“讓我看看。”

母親：“老表哥有什么偏方可以治好么？”

菜農未說什么，只顧端祥，檢查土根各部位，掐了掐他的手和臉，見土根真的沒知覺，又用手掌在土根眼前扇動，還是像光眼瞎一般，連眼皮眨都未眨，癡的。菜農不由驚叫道：“鬼！討債鬼！趕快把他扔掉！扔進水塘里去給你這兩個兒子謝水鬼！剛才我還想用我家的一只小狗打蒙了丟進水塘謝水鬼，換回你這兩個兒子的一生平安，以后不會被水鬼抓去。現在不用了，扔他更好，他是這兩個小寶貝的親弟弟，水鬼會滿意的，你們家也合算！”

小水根與小火根聽了，都很害怕，特別是火根，拉住母親的衣服，躲在母親身后。

母親說：“不不！老表哥，我兒子土根不能丟進水塘里，他也是我的心肝肉。就算是個討債鬼轉世，我們唐家前世欠他的，也該還他，不能賴他的賬，賴了賬，會遭雷打火燒呀！”

菜農：“可是你們家還不起他的賬，他會折磨你一生，把你夫妻折磨死了，還要折磨你們的后代！”

母親：“折磨我一生，我也心甘情愿。”

水根：“我也情愿。我會照料他一輩子。”

菜農：“你母子心好，善良。可是水鬼呢，你不用他這個白癡去祭水鬼，你這兩個聰明的兒子一生就不得平安，還有大災大難，還會被水鬼捉去，你合算嗎？”

母親笑了，說：“老表哥，剛才您不是說，打只小狗丟進水塘謝水鬼，也可以免災嗎？”

菜農：“那是我沒有發現你這個白癡兒子，才想出這個沒有辦法的辦法。”

母親：“那就請您還用丟狗的辦法。這錢您還是收下，就算是買狗的錢，不能太虧了您這位大恩人哪！”將錢又塞過去。

菜農依然擋住：“不能收不能收。剛才說好了，我是做善事積德，狗丟進水塘，祭完了水鬼，這狗肉還是可以吃的，不會虧，不會虧。老表嫂，快回去吧，不要讓家里人擔心，著急。”

“那就謝謝大恩人老表哥了。”母親又向菜農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大恩人。”水根也像母親那樣，向菜農深深鞠了一躬。

......

后來，土根在母親的悉心喂養下，連感冒都未患過竟活到了6歲多，也就是說，活到了日本鬼子投降前半年，唐耀祖家在侵略者給的苦難深淵中硬挺了8年抗戰歲月，由富裕變窮困的時候，土根忽然高燒不止，在北門法國醫院搶救治療無效，溘然去世。

親鄰們見土根死了，都說這個討債鬼死了好，再不死把全家拖累下去，整個家都會拖垮。

然而母親卻不這樣認為。她承認，早些年給土根治后遺癥，的確花了不少錢，但這個家的日益衰落，不是土根患病所致，而是國運不濟，日本侵略，飛機常來轟炸，市民遭難太重，苛捐雜稅多如牛毛，敲詐勒索兇似虎狼，致使民生困苦，市井蕭條，“唐萬順”也由此生意清淡，業務漸蹙；加上老爺子唐一鵬中風，送醫院急救，再調養數年，二度發病，辦理喪葬；耀祖又因社會所迫，心煩苦悶，以賭解愁，輸多贏少。凡此種種，才是目前家中日用開銷捉襟見肘，不能不陸續拿出封存很久的銀元暗中兌換成紙幣，來應付突然的特需支出。她心里這樣認定，嘴上卻不說；她為土根的逝世難過、自責，自責沒有照料好土根，所以她痛哭不已，三天三夜，都是在哭泣中度過。

鄰里的夭折兒童，都是用一張破草席卷著，請人悄悄扛到東門外的一片沙土荒地，隨便挖個坑埋下去完事，母親說不行，土根是唐門嫡孫，錢再困難，省吃幾頓，也要買一副小棺木，堂堂正正安葬。

所以送葬那天清晨，便由水根身著喪服，在前高舉招魂幡，放爆竹丟紙錢開路。兩位哨吶手賣力吹奏，一副小棺木里安放著土根的遺體，由菜農和他兒子用一根紅漆粗木杠抬著，小靈柩上還用紅繩子綁住一只鮮活的小公雞，挺精神地立在杠上，說是象征著土根的靈魂猶在，也表示以公雞驅邪祭路，好讓土根平安前往另一個世界。父親背著3歲的香香，母親牽著不到9歲的火根，一路哭號一路喊：“土根崽呀，全家送你遠行，你要好好走哇！”

送葬送到東門外靠G江的沙土荒地，也就是現在的黃洋界大橋西岸橋頭附近，按棺葬程序，由菜農的兒子先挖坑，再放進稻草點燃熏坑，然后慎重地放進靈柩，鏟土掩埋，立上一塊小石碑，刻著“唐土根之墓”幾個魏體大字，表示莊重。

最后，由水根和火根點著香燭，插于碑前，焚燒紙錢，放鞭炮、跪拜祭祀。

母親在一旁哭泣、敘說：“土根崽呀，你生下來就應健康長大，是媽媽沒有照料好你呀！媽媽有罪呀！嗚嗚……！”

唐耀祖流著淚哽咽地勸道：“喜姑，你要節制哀痛，不要哭壞了身子。我們做父母的該做的都做到了，盡了我們的心，盡了我們的力了，樣樣都像對待沒癡呆的兒子一樣，土根在九泉會安息的，來世投胎，也一定會投在一戶好心的有錢人家。喜姑，我們走吧，回去水根、火根還要上學呢。”

母親強抑哀傷，點了點頭，抽噎著說：“好，回去。”說完，搭住丈夫的手，往回走。

菜農抱起香香，火根跟在一側，隨父母往返家的路上走。

水根撥弄了幾下將要最后燒完的紙錢，也欲起身，母親卻又掙脫丈夫的手，幾步又回到土根墓前，趴在墳上哭道：“土根崽呀，媽媽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這兒呀！嗚嗚！”

水根、火根也哭了起來。

唐耀祖這時也忍不住哭了，但他還是安慰妻子道：“喜姑，放心吧，土根他爺爺、婆婆在地下會照料他的。”

母親這才捂住嘴，忍住哭泣，跟丈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