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根一到家，就以路上開車太勞累為由，在樓下大客廳的沙發(fā)上休息，喝茶，抽煙，避開上樓去見母親，

獨自一個人盤算著怎樣去看望銀水的病情，是搭別人的客班車去省錢，還是坐自家的的士合算。

唐國忠則三步并作兩步走，快速來到了母親臥室。只見椒椒、劉嫂都在，母親半坐半靠在大木床上，那墊

的、蓋的和枕頭的，全換成了他委托椒椒購買的新成品，連母親身上穿的也是市場上的老人流行服。真是“人

要衣裝，佛要金裝”，被火根夫婦和兒女兒媳女婿等一家人視為癡呆了的母親，在這套新衣與新床上用品的襯

映下，猶如枯木逢春，煥發(fā)了神采。盡管母親的臉依然板著，眼睛也依然像蓋了一層霜，冷冰冰的，也絲毫未

減強盛的生機。

“大伯回來了！”椒椒欣喜地喊道。

母親的眼皮忽地上抬，目光中明顯地露出期望，投向唐國忠。

唐國忠立刻說：“媽媽，您好。兒子我見到了小龍，交談了不少時間。他很好，在那里還是開中巴客車，

送小孩子們上學。他要我向您老人家問安，希望您老人家保重身體，早日恢復健康?！?

母親混濁的雙眸，頓時濕潤了許多，似有感動;滿是皺紋的嘴唇也在微微蠕動，似乎要說什么，但終于沒

說出聲來。

唐國忠推測，可能是因為有劉嫂和椒椒在場，擔心外傳，便說：“媽媽，要上馬桶么？”

母親一點反映都沒有，目光還是那樣寒冷。

椒椒說：“大伯，婆婆剛才上了。自您去探監(jiān)到現(xiàn)在，有劉嫂一個人照料，就沒出過屎尿拉在身上的事。

非常好?！?

劉嫂也說：“就像照看哺乳的嬰兒和一兩歲的小孩兒那樣，時刻注意就不會拉屎尿在身上?！?

“太謝謝你了?！碧茋艺f。

劉嫂這時候要告辭了，說道：“大伯，您回來了，小傭人我也該下去做原來的雜務事了。這是田總經(jīng)理

交待過的，我必須照辦?！?

“好。你去吧。太難為你了?！碧茋液芡榈卣f。

劉嫂非常感動：“大伯您不用客氣，使我這個做傭人的下層婦女不好意思。”

唐國忠望著她苦笑了一下，不便說什么，但在心里，不是個滋味。大陸這邊是最講勞動群眾，尤其是婦

女的地位平等，在火根這里，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呢！

劉嫂轉身走了。她出居室門時，輕輕地拉開門，又輕輕地關上，很懂禮貌。

唐國忠又問母親：“早上，劉嫂買的餛飩好吃么？”

母親沒表示什么。

椒椒說：“吃是吃完了，不知道婆婆感到怎樣，她老人家沒說?！?

唐國忠說：“吃完了就可能是好吃的，我再去買一碗來，順便帶些水果來；你爸這一次有我陪著去探望

了小龍，很高興，不至于反對吧？”

椒椒說：“大伯，我去買吧，您坐了一天的車，該休息休息，我看我爸至少今天不會反對?！?

唐國忠說：“那就還是我去買。你復習功課要緊?！闭f完，他拿起那只新買的大搪瓷茶缸往房外走，剛

走到樓梯口，就聽見火根在訓斥人的聲音。他便停住腳步，想往回走，又覺不妥，怕引起偷聽的嫌疑。就在

他猶豫時，火根的聲音又起。

“就這些嗎？！”火根的口氣很嚴厲，像長官責備部下，老爺斥問下人。

“就這些?！眲⑸┑穆曇艉艿停由摹?

唐國忠想：“火根怎么可以這樣呢！就是惡老板，也不一定對女傭這樣，何況劉嫂還是他老婆的遠親。

”于是，他有意咳了一聲，便朝樓下走去。

“好了。你去做別的事吧?！被鸶目跉忸D時變溫和了許多。

劉嫂仍戰(zhàn)戰(zhàn)兢兢弓著腰說：“嗯，請總經(jīng)理多關照?！闭f完，深深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火根看都沒看她一眼，只顧抽他的煙、喝他的茶。

當唐國忠下來后，火根才轉過臉來打招呼式地問道：“大哥，是要出去買吃的么？”

唐國忠如實說：“買碗餛飩給媽媽吃?！?

火根一聽就不高興，說：“大哥，不是小弟多嘴，母親癡呆成這個樣子，一天三餐正式飯菜就足夠了，

不能給她吃得太多，吃得多就屙得多，她老人家又不能自理，屙在身上又臭又臟又難換洗?！?

唐國忠笑著說：“有我呢。我這次回來，就是照料她老人家的嘛?！?

“大哥，您48年不在家，這回要彌補48年對母親的不，不……”火根本想說“不孝”，話到嘴邊又縮

回去了，“哦，彌補對母親照料欠缺的心情，小弟能夠理解，只是……”

“二弟，請原諒，媽媽還在等我的餛飩。這件事，我們兄弟改天再談吧。”唐國忠聽出了火根沒說出來的

話，不想爭論耽誤買餛飩。

“買餛飩可以叫劉嫂去嘛?！被鸶行﹣砘鹆耍骸皠⑸?！劉嫂！”

唐國忠制止道：“二弟，不用麻煩劉嫂，我還要順便買些別的東西。”

劉嫂已快步走來：“總經(jīng)理請吩咐。”

火根噴了一口煙，說：“沒什么吩咐了?！?

劉嫂摸不清頭腦，望了一眼唐國忠。

唐國忠轉身走了。

“去吧去吧！”火根把氣撒在劉嫂頭上。

“是的。”劉嫂忍住眼淚，低著頭離開了大客廳。

火根喝完最后一口茶，撥通了銀水的手機，問了幾句，便忽然決定，還是開著桑塔納趕去了。

老母親由椒椒攙扶著在房里來回踱步，很久，臉上依然沒有什么表情。

唐國忠興沖沖地端著大搪瓷缸，拎著香蕉、蘋果和聽裝奶粉進來，高聲說：“媽媽，吃餛飩，這是最好的

那種大餛飩。”將大搪瓷茶缸和水果、奶粉放在二斗桌上，然后與椒椒扶母親坐在床沿。

“大伯，您買的是劉嫂那樣的大餛飩嗎？”椒椒問。

“大倒是大餛飩，不知是不是一樣的。但老板講，這是最好的，請婆婆嘗嘗?！碧茋艺f。

“我來喂給婆婆吃?！苯方纷呷ザ恕?

唐國忠說：“不，還是我來喂，你復習功課要緊?！?

椒椒像小孩般說：“那我就在一旁，邊復習邊看您喂?！?

唐國忠開玩笑似地說：“你還要監(jiān)視我？”

“看來大伯您對‘監(jiān)視’二字很敏感？”椒椒兩只明亮的眼睛盯向唐國忠笑著說，“不過小侄女我的確是

想了解、學習，因為我從沒看到我爸喂過?！?

唐國忠說：“好，那我就喂給你看看。”

“太好了！”椒椒還像小孩子般低聲歡叫。

唐國忠端著餛飩說：“不過我有個要求?！?

椒椒忙問：“什么要求，大伯請說?！?

唐國忠一臉嚴肅地說：“不能告訴你父母，也不能向其他人宣揚?！?

椒椒說：“行?！?

唐國忠便開始給母親喂餛飩。喂了一會，問道：“媽媽，這種餛飩好吃么？”

母親吃得津津有味，目光也變柔和了許多，兩只手垂直抓住床沿，左右腳一前一后又在甩動著，像興高采

烈的稚童一般，但沒有說話。

椒椒看著婆婆這動作，這高興樣兒，似已回答了大伯的問話，目光不由驚異起來。

就在這時，老人家可能吃得高興至極，竟“忘乎所以”、石破天驚地問道：“這是不是清湯？”

“清湯”是天鵝市本土人對餛飩的傳統(tǒng)稱謂。在老母親的記憶里，只有我家“唐萬順”牌子的清湯才稱得

上“清湯”，也才是人世間最好吃的清湯。今天，她又從水根喂她吃的清湯中，吃到了與“唐萬順”相接近的

那種聞名遐邇的清湯，所以吃得很高興，像稚童般甩腳，像健康人一樣問兒子，把長久閉口不語的癡呆防線撤

掉了。

首先迅速反映的是椒椒，她萬分驚喜而又激動地代大伯回答說：“婆婆，是清湯，是天鵝市當今最好吃的

清湯。很好吃是么？！”

母親再次說：“好吃。”

唐國忠說：“好吃，兒子我就天天買給您老人家吃?！?

母親又問：“劉嫂買的，怎么沒有你買的好吃呢？”

唐國忠說：“兒子我是向人打聽以后，去西門那家最有名的清湯面館店買的最好的一種?！?

母親有了笑容說道：“難怪這樣好吃，和我們家以前‘唐萬順’的清湯差不多好吃?！?

“太棒了！大伯，您只用了兩天，就把婆婆的癡呆病治好了！奇跡！真是個奇跡！”椒椒興奮得大叫大嚷

道。

母親瞪了椒椒一眼，怨她不應大聲張揚。

“噓——！”唐國忠和母親的心是相通的。他快步走出房間，再來到居室門外，見確實沒有人在那兒偷聽

，又回到母親臥室，說：“幸好外面沒人偷聽。媽媽，您放心。椒椒，這件事更不能外傳。其實，大伯昨天就

發(fā)現(xiàn)婆婆本來就沒有癡呆?！?

“婆婆本來就沒有癡呆？！”椒椒又是驚奇，又是疑惑。

唐國忠再次肯定地說：“對，婆婆本來就沒有癡呆?！?

椒椒：“那為什么會像癡呆人一樣，連屎尿也拉在身上呢？”

“不要急。我相信婆婆以后會告訴你?！碧茋依^續(xù)喂母親吃餛飩。

老人家一直吃著，沒有理會椒椒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