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公主
- 晉陽魂夢
- 高采雨
- 4097字
- 2013-10-18 10:01:59
從太后的仁壽殿出來,這附近一片宮殿在晉陽宮中都是后妃居住之地,風景頗好。初秋微風吹來,已聞菊花香氣,前面綠樹成蔭,還有一小片水域作為荷塘魚池。荷盡已無擎雨蓋,只剩下水面蕩起的層層碧波。
我凝望著平靜的池塘,突然發現水邊一位女子靜坐于岸邊卵石之上,良久都不曾挪動,仿佛一尊守望者的石像。
“長恭,那位女子是誰?怎么衣著不似宮中服飾呢?”
“哦,那是柔然國的公主郁久閭氏,她身上所著皆為柔然族的衣飾。”
“柔然國?那她就是蠕蠕公主嗎?”以前曾經聽說過柔然族的一點傳說,柔然口語化的俗稱是為“蠕蠕”二字,我居然有幸見到了蠕蠕公主,驚訝而興奮。
“是公主,一位國家和族人早就被滅亡了的遺世公主。”長恭的話語悲痛而感傷。
“哦?那她怎么會出現在晉陽宮中呢?”
“你不知道吧,她十幾歲時就嫁給我已經五十多歲的祖父,剛嫁過來的次年祖父便去世了,只好再嫁我父親,不久后她又一次早早守寡了,如今只是由祖母婁太后照應著。”
“蠕蠕公主真可憐啊?”看著她形單影只,在宮中寂寥等老便覺心酸。
“她再可憐也沒有我娘可憐?同是父親的女人,她還能在宮中衣食無憂的打發歲月,而我娘連生存的權利都沒有!”
“長恭,對不起,又惹你想起了娘親,想起了傷心的往事……”
“沒什么了,這和你沒有關系,命運而已。”長恭握著我的手愛憐地望著我。
“嗯,那我可以過去和她說話嗎?”
“她不會說鮮卑話,更不會說漢話,就那么寂寞了二十年,與誰都不來往的。”
“啊?那她內心一定很苦楚了,我想要過去陪她坐會兒。”
“我最善良的若兒,你去吧,我剛好到宣德殿還有公務處理,辦完了我再過來尋你,行嗎?”
“嗯,放心吧,我就在水潭邊喂魚,去吧。”
長恭走后,我輕輕走近蠕蠕公主,她連頭都沒有抬,依然木訥地注視著水面。我隨著她的目光望向水里,水中并沒有嘻戲的魚兒,有的是我與她的倒影,她坐著,我立于她身后。
就這樣靜默了一陣子,我思忖著如何稱呼她。婁太后先后有幾個兒子孫子當皇帝,她不是太后就是太皇太后,而蠕蠕公主呢,她仿佛和這個皇宮沒有一點兒關系,她身著柔然族服飾,不肯說異族的語言,如此沉默了二十多年,不知是如何熬過來的。據說她的少女時代像一只草原上自由飛翔的大雁,美麗而高傲,可嘆如今束縛于晉陽宮中,再也不能飛向廣闊的天空。
“公主,我是若水,我幫你喂魚可以嗎?”我的一句問話打破了畫面的寧靜,但是僅此一瞬間而已,之后又是長久的寧靜,靜得只有偶爾刮過林間的風聲。
對了,她是聽不懂我說的漢語吧,可是鮮卑話我也不會說,柔然話連聽都沒聽過,英語倒是會呢,估計她更聽不懂了。
罷了,我自作主張在水潭邊找了根干枯的樹枝,于旁邊濕乎乎的土里挖起來,這兒土壤肥厚又濕潤,應該很適合蚯蚓生存的。
片刻,我手里便抓滿了扭動的暗紅色蚯蚓,看起來很惡心,幸好周圍沒有宮中的其他人,這個公主反正和啞巴一樣,也不會對別人說起我這么惡心的舉動。
我將蚯蚓陸續扔進水潭,不一會兒水面波動,水底下果然冒出一些兩三寸長的魚兒來,水足夠清澈,看到了貌似鯉魚、鯽魚和草魚式的魚,也就是北方河流中常見的一些魚兒。
公主若有所動,她看了我一眼,依然無語。她面目依然保持著俊美的模樣兒,只是眉宇間有著一些漠然的神情和滄桑的味道。
喂完魚,換了個地方站在水邊青石上清洗了我那雙泥糊糊的手,抬頭看到長恭在不遠處的林間向我招手。
“公主,我要出宮了,再見!”
她當然不理我了,我跑向林間小路,同長恭攜手而去。
也許是遇到了蠕蠕公主的緣故,今日心情感覺甚好。雖然她沒有同我交流,但是默然允許我在水潭邊喂魚,而且她的眼中不再是空無一物,至少在空曠的水面有了魚以及我們的倒影。
真是樂極生悲啊,下午我樂呵呵回了家,卻看到了鄭芷蕓,她眼光冒火端坐于堂屋之上。小桃和菀如兩位婢女滿臉憤憤然的神色立于門口,大概剛被芷蕓訓斥了一番,娘則焦急地拉著我的手不知所措,這還鬧翻天了不成。
這位表姐以前在她父親和兄弟不得志、同時長恭又避而不見她的情況下,假裝受害人一般蜷縮在大丞相霸府中,既不改嫁也不同意被休回家。如今,父兄都升官發財了,她爹三品官員,連姑父都是一品級官職,她這個王爺的大夫人怎么能忍下這口氣呢?她到手的王妃難道要被別人搶走嗎?
所以,我此時還是很理解她的舉動,她見了我越發憤恨,剛才真后悔沒讓長恭送我一起進府里來,他要見了這場面一定一刻都不再忍耐,直接攆了鄭芷蕓的。
可是,他這個不得寵的王爺,能斗得過和皇帝穿同一條褲子的鄭興元和賀拔子忠嗎?
“若水,你怎么這么不要臉,一天到晚勾*引我的夫君,王爺是我的,你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那你怎么不安分守己呢?”我指著滿地被這個怨婦摔碎的瓶瓶罐罐問道。
“好啊,你還敢這么囂張,沒教養!張甫虔,鄭姝元,這就是你們管教出來的好女兒嗎?真正是忘恩負義!”
“這么說你的教養就好了,敢直呼自己姑媽和姑父之名諱?看你張牙舞爪的樣子,難道這就是鄭家的好女兒?”對她的同情心此刻煙消云散,只有針鋒相對,忍不住就想揍這個女人一頓。
“你?勾*引王爺……”說著她單手一甩又將桌上僅剩的茶盤扔過來,幸好茶杯先前早就被摔碎了,這茶盤從我和娘的身側飛過去,若我們躲避不及時此刻便要掛彩了,我盯著她一直強忍著心中的怒火。
“芷蕓,你冷靜點。”娘沖過去,拽過她的胳膊勸道。由于是女人拌嘴,爹并不在屋內。
“撲通!”一聲,我娘居然被鄭芷蕓推倒在地,本來我心里一直念著忍住忍住的,這一下子,火直竄腦門,登時便一腳飛出去,將鄭芷蕓踹倒。
“鄭芷蕓,請你馬上滾回去!勾*引這二字還是留給你自己用吧,你是怎么嫁給王爺的,我們彼此心知肚明!”我眼冒冷光,指著地上的芷蕓喊道。
她站起來撲向我,以她長我四五歲的身形壓制我,可惜我在現代怎么也學過點防身術,當她從身后掐住我脖子的時候,我的肘部迅速頂向她脖頸,反扭她胳膊用膝蓋頂住她的腰部將她徹底控制在地上。
“好,太好了!小姐你好好教訓她!”小桃和菀如早就想上來當幫手,礙于自己的身份不敢造次,見我出手不凡將芷蕓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她倆居然高興地叫起了好。
“表姐,你還是省省心回家去吧,何必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浪費了大好年華呢。”
之前為了讓她改嫁,這樣勸解的話對她說過無數遍了,怕是早已聽不進去。
“你們這些狗仗人勢的奴才,你們都等著瞧!”她見情勢不妙,罵了幾句丫鬟,悻悻然爬起來自己走掉了。
仆從們打掃著戰場,爹和娘早已經知道當年是在賀拔宏的攪和下,王爺才錯娶芷蕓的事情,他們也不好責怪我,姻緣感情的事,怎可強求呢?
于是我心中又持續煩悶,那見到太后和蠕蠕公主的好心情稍縱即逝。后來我并未將此事告知長恭,他最近奔波勞碌,頻繁來往于宮中和并州營,畢竟新皇上任三把火,高演派給他訓練軍隊的重任,萬一被鄭興元參一本,弄個謀逆叛亂莫須有的罪名把長恭囚禁或殺頭了呢?他們這些叔侄之間本來就是岌岌可危的關系,有可能對皇位產生威脅的人,都是皇帝最大的敵人。
只要長恭進宮,便從蘭陵王府到松濤院接了我一同前去,他知道我最近喜歡陪蠕蠕公主靜靜呆著。
不知為何,我同這個年長我十余歲的柔然女子一言不發地坐上幾個時辰,抑或對她自言自語一番,反而減弱了胸中郁結之氣。除了前幾次心情實在不好之外,每日我都會挖了蚯蚓喂魚,有時候想,如果從現代帶個魚竿來就好了,如此怡情養性閑坐釣魚最適合了。
日子過得飛快,不覺一月有余,蠕蠕公主仿佛和我有了一種默契,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自作多情而已。
突然,長恭要帶兵去晉州。
晉州也是北齊邊界之地,晉州的東南是西周國。561年,要打仗了嗎?長恭匆匆帶來這樣出兵遠行的消息,我反而興奮起來,于是連夜準備了行囊。他,是在沙場上冶煉出來的英雄,我將要親眼看到蘭陵王的風采。
次日一早我到了并州營中,他很驚訝。
“若水,本王本來準備今日忙完軍務便去向你好好辭行的,你這是?”
“不必辭行了,我準備做回侍衛如鷹,隨你親征晉州,如何?”
“你愿意去?”長恭面露喜色,隨之又皺起眉頭,“可這一去路途遙遠,奔波勞累不說,邊境又危險重重,雖然不開戰只是查探軍情,但是我仍然擔心你……”
“誒,這些算的了甚么?對本小姐來說都不在話下。你忘啦,我還闖蕩過太行山,斗過花豹子呢?再說我們也一起去過汾州啊,那時候你將我當做男兵使喚,也沒見得我哪里不如人了!”
“哈哈,瞧你那不服氣的樣子,我當然希望有你這樣的天仙眷侶陪伴身邊,就是心疼你。那好吧,我將馬車預備好,另外你騎的馬匹還要有加厚的鞍馬坐墊……”
再次感慨長恭真是個細心體貼的好男人,我笑瞇瞇地盯著他啰嗦,想到今后我將與他馳騁沙場,必定是壯烈而又浪漫的。
他去做出發前的準備了,而我,也需要同一個人道別。
晉陽宮中,還是那片林間的水潭,此刻金黃的落葉已經鋪滿小徑,踩上去碎碎念的感覺。而蠕蠕公主依然靜坐于水邊,那水邊的清風已經有了蕭瑟寒冷的味道,她的身姿越發在風中孤寂落寞。
“公主——”我的腳步以及說出口的聲音,在這樣的午后有些突兀。
“我要隨長恭的軍隊去晉州了,很遠,所以很久不能來喂魚,請公主多保重,再見!”其實一直以來都是我自說自話,這一次也是完成我內心的告別而已。
轉身,還是踩在窸窣作響的小徑上,我輕輕離去。
“若……若水……”
一個空靈而顫抖的聲音響起,在靜謐的林間卻猶如驚雷震響。我意外地不敢回頭,那是公主在叫我嗎?
身后也是那樣輕輕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扭頭就見公主起身走到了我身后,她躍馬草原的風姿依稀還在,然而多年孤獨愁苦的生活在曾經嬌嫩的顏面上布滿了歲月的風霜。
“我話說的……不好,只會幾句,你要走了嗎?不……不回來了?”
不知為何我不由自主就握住了她冰冷的雙手,她略有些遲疑,大概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和她如此親近過。
“公主,我會早些回來看你,只是可能會走幾個月吧,說不準呢。”
“長恭,好孩子。”公主眼中盈滿淚水,也許想起了長恭的父親,那個做過她丈夫的男人。
她接著說:“你要隨軍作戰去嗎?唉!我從小就練得一身騎射的好功夫,可惜,柔然國滅亡了,他們都死了。”
“別傷心了,公主,過去的就淡忘吧!”
“我嫁到高氏家族,為的是復興柔然族,可是什么都沒有改變,我的族人們都死了,都是他,阿史那燕都,是他毀了我的族人。也是我,是我害了族人……”公主突然念叨了一些往事,我似懂非懂地聽著。
這是她第一次對我開口,也是說得最多的一次。最后我又寬慰她一番,她沉默著目送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