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娘咽氣 兒媳慟哭
- 圖
- 閆儒
- 3718字
- 2014-04-03 13:30:56
隱秘的賭場,不成形的孔窯洞臉上蓬亂的雜草(已枯死)和許多紅頭圪針。那血一樣的圪針圪針勾兒可厲害了,逮住你就能拽掉你一塊肉。窯洞里,燈光暗淡,人頭攢動,正在進行著一場沒有硝煙而又煙霧繚繞,殺氣騰騰的你死我活的賭博。
冷年根賣牛有了幾個錢。正好比大家嘲諷的那樣,看你有了幾個糟錢,燒得不知道姓甚名誰了。確實也是。他家里老婆重病臥炕,氣息奄奄,眼看著就要斷氣啦,家里什么也沒有準備;大兒子招財就是被牟書生等人重打了一頓,差點沒要了性命。他又不是不曉得。招財困頓能走路了,他倒和人家堵上了,這,這……叫說他什么好?他本來上陣就有些怯怵,心里七上八下像裝了幾只蛤蟆似地拿不定砣兒,結果開局就輸了。活該!輸吧,狗敢不了吃屎,輸干了兜里的錢就舒坦了,就該黑著老臉氣悻悻回家罵老婆:“要死你就早些死了拉倒,我也落個清靜。這整天不死不活的;”第二局,他又輸了。上次輸得他心疼,這舊傷未愈,新傷又血淋淋地疼了起來。他的對手是牟書生,像個座山大王,瞇著眼,穩坐釣魚臺,緩緩地抬起手臂,撫摸著溜光的腦門,心里沒法不得意,沒法不痛快。他隱隱地笑,暗暗地罵:“老東西,不知天高地厚,你有幾個籽兒。”打他大兒子的幾個幫兇瞪著眼,呲牙咧嘴地呼喊:“拿錢!拿錢!哈哈哈……”他沒有吱聲,抖著掏錢的手,嘩啦啦把錢一塊一塊掏給人家。那只被牛角尖挑傷的眼皮滴下眼淚或許是受驚的汗水。一圈人虎視眈眈,嗚呀狂笑。他——抬起淌著汗珠的頭臉偷視著牟書生,心里也發狠地思忖:“這個家伙,果真是條毒蟲,吸血鬼。非得叫土匪操你祖宗,你就乖乖的了。”他心里想著這樣惡毒的話,嘴上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輸了,不……不耍了。”他哆嗦著腿站了起來,就要走人。旁邊站著的老貓蔑視著,慫不拉幾地說:“嗨,老冷呀,你這不是白白來送錢嗎?這樣輸得血淋淋地就走啦?要我說呀——”他把話說到這兒,就像河水斷了流,咔嚓,滯啦。繼續吸他的煙,一雙眼睛盯著他的錢袋。蝎子旁邊坐著個漂亮女人,手里也叼著一支煙,像藏在煙霧飄渺的背后,一直沒有露出顏面。這會兒她一只纖手托著書生的肩頭,咬著他的耳朵嘟囔:“不能讓他走,要走也行,留下兜里的錢。”撇著一張小紅嘴滴溜溜發笑。書生抬起手摸著她溫柔纏綿的手兒,輕輕地拍了拍。意思是說,知道。這個女人是誰的家眷?長相如何?大概不是牟書生的。長得倒有幾分春色,不是有一句深山出俊鳥的口頭禪嘛。其實,這大山里頭的女人長得都很一般,咋眼看起來這個女人倒值得描摹一下。她的美麗很特別。不過,朋友,你先放飛想象的翅膀,去想吧,中國古代四大美女聽說過吧,漂亮吧;還有英國女王,撒切爾夫人也漂亮吧。要比起她們,這個女人還要漂亮十倍,這樣說吧,你想她有多美她就有多美。
冷年根還算精明,大冷的天,渾身早被汗水塌透了衣裳。身上像長了芒刺一樣難受。他擦著滿臉溝溝坎坎的汗水,眨巴著一雙眼睛,看出這陣勢絕對與他不利,因為他兜里還有錢,要是兜里空了,那就可以灰溜溜走人,這會兒,有錢要想走恐怕走不了。不行,得給這狗日的把話挑明,說清楚,盡管他們都是書生的吃屁蟲,馬屁精,也得叫他們做個證:“我……我說。”
“好好,你說,你說。”
“我……我就兜里這些錢,輸光了走人,總可以吧?”“對對,輸光了走人,哈……”眾人附和著。“要……要是我運氣來了,萬一贏了呢?”他哆嗦著唇齒,戰兢兢的目光特意放亮了一倍,抬起袖口擦著汗水,轉著圈兒掃視了一圈所有人的驚疑地嘴臉,都是熟悉的面孔,都是搊死貓上樹的家伙,不用指望他們為自己說話?他正躊躇不安,犯著愁。瞟見了牟書生身旁,煙霧中的一張女人臉。這下,他透過迷霧,定睛細細觀賞,注視,看清了那個女人的面目,他被她的美麗所怔住了。想道:“深山野溝里果然有這等美人兒,難道牟書生把自己的老婆也帶來坐陣,來耍耍。也有可能,他狗日的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不管他。哪怕他把他娘搬來也行。于是又結結巴巴地說道:“萬……萬一我贏啦,你的說話算數。”“我老牟什么時候說話不算數了?”“不過,話是這么說,我就贏不了。你財大氣粗,我只是說,萬一,”“你說得對,咱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有這么多人佐證,我絕不虧欠你的。哈哈哈,”冷年根還是不放心,猶豫,彷徨,心里頭暗暗掂量著,輸和贏的分量。
“老冷呀,你怎么像個娘們,這就對了。老牟,不,牟大哥夠痛快的了,來吧。”蝎子得意地大聲吼叫。
須不知,冷年根家里頭已經亂了方寸,西房里的兩口子為老娘的后事爭執、打罵之后,誰也不搭理誰,兩個女兒年齡方少,在另一鋪炕上躺下,羅曼已經入睡,紅曼卻沒有睡意,但也閉著眼裝睡,窺聽著父母倆人為老奶奶的后事吵嘴。
招寶被老婆折騰得沒有辦法,賭氣躺在被窩里,蒙了頭。夏新克脫了衣裳,又披在身上,坐在被窩里,扭著脖子,抽著鼻子,哭泣泣地說:“我不出東西,不出錢,也是為了咱這個家。你怎么就這么糊涂。人家老大家,噢,你嫂子,有力氣,能干活,不愁沒吃的,沒穿的。我呢,下不了地,干不了活,一家人就靠著你一個人養活著,我能操持這個家就不容易啦?你知道嗎,說話呀?你聾了?”
招寶側扭著身,給了她個后背,一個啞巴不搭腔。夏新克探過光著的胳膊,抻手抓他的耳朵,抓了就擰。招寶急忙雙手護住。不料,大女兒不安地喊道:“媽——,干什么呀?”“你還沒睡?”“我睡不著。”
忽然傳來,“娘——爹——,快,快來人呀!我奶奶她,她不出氣啦,快來呀!”二晗咋呼著跑出堂屋。
院子里漆黑一團,依然是雪雨飄灑。
東窯里,招財和老婆聞聲兒子的呼喚,“快,快去看看,怎么了?”妞芳畏懼地說著,丟下手里的衣物,張慌跑出門外,招財、大曼緊跟著,一家四口跑到堂屋,“快,快去把咱的燈也端過來,看個清楚。”大曼轉身跑出去。
“娘,爹,我奶奶不出氣了,不哼了,”二晗哭咧咧地說。“娘——娘——”招財,妞芳齊呼喊,并且倆人雙膝跪在老娘身旁,眼淚簌簌。妞芳把兩根手指輕輕擱著老娘的鼻子上,試著氣息。“沒了,氣息沒了。”她憔悴的面孔,抽搐著,翕動在艱難地嘴唇,輕輕地呼喚:“娘,娘,你——”她撫摸著她柴棍似地的手,像觸摸到蛇皮一樣涼絲絲的。“啊呀,他爹,恐怕不行了。”大曼端了油燈,一手捂著搖曳的燈光,在下著雨雪的黑洞洞的院子里走,黑影兒幌動。她緊張的腳步有些畏葸不前的感覺,喊著:“娘——”回到堂屋。她把燈座在桌子上,說:“娘,天很黑,下著雨,我害怕,頭發都豎起來啦,一奓一奓的。”“端過來,怕甚哩?”大曼端燈走到炕邊,燈光照著炕上死一般的老人的面孔,她雙眼塌下很深,像兩個窟窿,憔褐色的面皮貼著骨頭上,瘦骨嶙峋,她嘴上溢了一圈唾沫,這般模樣簡直嚇死人。大曼看過一眼就不敢看了,把臉側過一邊。端燈得手微微顫抖。
“快,你去,你去把孩子們弄回來的衣裳拿過來,給娘穿上,裝裹起來。咱不能就這樣叫娘不換換身板就走了。咱是很窮,可現在有孩子們弄回來的好衣裳,就叫她穿了吧。”妞芳堅定地使喚著招財。
“這……”招財打個停頓,不曉得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有點吝嗇,“你猶豫什么?快去。拿衣裳。”妞芳又重復一句。“噢,就是。”只見他跳下炕,受傷的那條腿,蹾了一下,隱隱疼,身體不平衡地跑出門外。聽到他在院子里喊,“招寶,招寶,快,快來呀,娘——”他跑回家抱了地上的衣裳返回堂屋。兩口子抖著花紅柳綠的衣裳,“你靠一邊去。”妞芳嫌二晗礙事。“先穿這一件,單的,襯衣。”招財遞衣裳,妞芳給老娘往身上穿,硬胳膊硬腿的實在難穿,就這樣她忍著悲痛,一件件一層層給她穿著。
黑咕隆咚的西房里,兩口子才才平息了口舌之爭,剛入睡。招寶忽聽哥哥呼喚,“噯,來啦。”迷迷瞪瞪地大聲答應,他這一應聲,把一家人吵醒了。“回來,回來。”夏新克故意留人,“你也起吧。快!”他咬著牙,重重地扔下一句,跑出門外。
“娘啊——”堂屋傳出妞芳起伏跌宕,撕肝裂膽的哭聲。這會兒老人已經裝裹起來,躺在地下。她不怕任何人說長道短。憔悴的身軀禁不住她悲傷的眼淚奪眶而出,放開那粗喉嚨大嗓門嚎啕慟哭。那哭聲似乎就要把整個堂屋震塌下來,震懾的兩個孩子也禁不住嚶嚶嗚嗚地哭著。但她就會這一句:“娘啊——娘啊——”再往下她就沒詞兒啦。
“快起,快起,你奶奶恐怕不在了。”夏新克聞聲妞芳震天動地的悲號和招財的悲嘆聲,急忙督促兩個女兒紅曼、羅曼趕快起炕。一種不詳襲上心頭,心里就有了底數。老東西肯定不在了,要不他倆不會是這樣的號啕痛哭。過去,裝樣子也得過去。于是她款款地穿好衣裳,“快起,去看看你奶奶。”她招呼著兩個女兒。便一人先進堂屋。但見,直挺挺躺著的已經裝裹起來的老娘,身上穿戴的新個展展的帶花兒的送老衣。夏新克眼睛一亮:這是哪里弄得?很是納悶啦。見大嫂痛哭流涕,“娘啊——”她也細聲八歌地白活開來,“我的親娘啊,你老人家好苦啊,小新來看你來了,我的親娘啊,你怎么就走了呀,走的好痛呀,小新想孝順你也來不及啦,小新離不了你呀,我的娘哎,老天爺呀……”她這么一白活著,一屁股挎著炕邊,搭蒙著眼皮,抻著胳膊,拍打著大腿,細著嗓子,長一聲短一聲,干嚎開來。把個悲傷痛覺的妞芳白活的傻了眼,她哽咽著,張著嘴唇,斜視著夏新克的摸樣,既滑稽又可笑,倒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啦,只顧聽人家數落的那么好聽,地道。
賭場上,老年根摸摸兜里還剩幾文錢,一狠心,輸干了拉倒,他娘的。
招財在極度悲傷之際,摸到了口袋里的圖紙,他在這個時刻,還能去山上看那個跌死的特務嗎,還有那頭沒跌死的毛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