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親娘啊——你起來吧，起來再和兒媳說說話呀。我給你做好吃的呀。我好想你呀，娘呀，我的親娘呀，我和招寶商議著要給你做一件新衣裳，你穿上試試合身不合身，你就沒等到呀，你說，娘——兒媳好想你呀……”夏新克的細尖嗓子，起伏有致，像一只婉轉如歌的八哥鳥兒，滴溜溜地哀傷著；她閉一下眼，又偷著睜一下眼，一閉一睜，沒有眼淚，張著嘴巴，裸露著發黃的牙齒，啦啦著口水，高一聲低一聲白活著。憨實的妞芳早就被她的干嚎擠壓的沒了聲音，老半天傻看著，但她的眼淚一直在憔悴的面頰上像流河一樣流淌。

“可惡的娘呀，你不該把我判輸呀，她……”她特意歪著脖子窺視了妞芳一眼，“她有什么好呀，娘——”

“行啦。不要裝腔作勢干嚎啦。”招財心不在焉地暗暗罵道，思忖道：“這個兄弟媳婦，果然是個狐貍。不管她，由她白活去吧，我得抽個空兒到山上走一遭。

“放你娘的狗屁呀……”夏新克呵呵著罵人。

冷年根什么也不說了，干脆把錢袋里的錢全抖摟出來，嘩啦啦攤在眾人面前。慷慨地斜著一只眼說：“沒了，就這些，輸光了走人。”他嘩啦啦晃悠著兩個扣著的黑碗，“開！”一圈人的目光毫不含糊地緊盯著攤在桌子上的散子，傻了眼，贏了。冷年根贏啦。老家伙贏了。又開一局，他又贏了。他的運氣轉過來了。在場的所有人都一個個瞪著傻眼，詫異地發著呆。這時候的冷年根慢悠悠地注視著對門的牟書生，說：“咱的說話算數，當著這么多人。你說的。”書生的反應是：“我說什么啦？你別得意的太早，我就不信你能贏了我。”說：“當然，我姓牟的說話從來算數。”他嘩啦啦的搖晃著碗里的散子。冷年根還是贏，一連幾局，他贏得開懷大笑，贏得紅光滿面，贏得他抓耳饒腮，沒有辦法。他竟然把輸出去的錢全部贏了回來，還有余頭——贏。他錢袋子里的錢層層地往上摞，他可沒想到，他也能贏一把。那牟書生輸得不耐煩，幾個幫手：老貓，蝎子，都看在眼里，悸動不安。山鷹在人中間來回轉悠，想尋找機會下手叫他狗日的贏不了。但是越是這樣，越眾目睽睽，看護得越緊。“媽的！老東西，不想活了。”書生在心里發狠地罵道，“嗯！都是鄰村這幾個人，上下坡兒，隔不了多遠，抬頭不見低頭見。不怕，就算他今次贏了，肯定不用幾天他就得輸給我，怎么吃進我的，還怎么給我吐出來。還怕沒有他輸的時候。到哪會兒，叫他贏，他也贏不了。現在——他手氣順，就叫他贏去吧。大不了把她也搭上。”他一歪頭，目視著身后的女人，她已睡意懵懂。他嘆著氣，對蝎子和老貓低聲說：“你倆去給我借錢去。要快。”倆人二話沒說，急忙而去。他實在沒得輸了，便把衣裳嶄新的大衣押上，他輸得太慘了，又不甘心，借錢的老貓和蝎子還沒回來。“這兩個猢猻，還沒回來。”他一咬牙就把自己親愛的小老婆押了上去，“媽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老婆逮不住年根，今夜里，老子要舍得老婆，把輸出去的全都贏回來，贏回來。”他雙眼噴火，心如刀絞。片刻，又很快冷靜了下來，想了一會。無數雙眼睛在等待，在觀望。都在屏息靜觀。他掂量著，把握著轉運的時間，想轉轉運氣，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帶血腥的話：“你給我聽著，老家伙，我把這件大衣還有我的美人兒一起押上。”回頭拍拍她睡意沉沉的臉蛋：“醒醒，醒醒，別睡了。他娘的，老子輸了，你說怎辦？”她忸怩著，嬌滴滴地哼唧著咳嗽著說：“嗆死我了，這煙霧真大。”睜開惺忪的眼睛說：“輸就輸了，你又不在乎，回家吧。”她心平氣和地說。“你說什么？輸就輸了？噢，對，輸就輸了，爽快。你聽著，這一局我把你也押了上去。”她一聽把自己也賭上了，立地瞪大一雙本來很好看的眼睛，嚇得臉色慘白，央告著：“不不，我不，”“這可由不得你，你乖乖地聽好了。老子把你押上的目的就是想轉轉運氣，若是輸了，你乖乖地給人家走，若是我贏了，咱的血本就回來了，咱就回家。”他注視著冷年根，“來，再賭一局。”冷年根一聽這話，心里就發慌，就尿急，就心跳不已，畏縮著又結巴開來，忙說：“不不不，我不敢接受，我不賭了……”

“你不敢？你怕什么？賭場上的規矩你應該曉得。你不賭了？這可由不得你。”他陰森森地冷笑，那聲音震懾的所有人毛發直豎。“如果你敢違約，可別怪我不客氣，你不仁，我可也不義。我會把你一塊一塊地撕著吃掉，你信不？”說罷，又說：“大家都看好了，看他怎么贏我。”在場的所人都替冷年根捏著一把汗，擔心他能贏了嗎？贏他的老婆這可是天下之大恥辱。反過來，又為牟書生抵押老婆的舉動有些失態，太過分了，似乎他真的瘋了。也為他一樣捏著一把汗，提著一顆心，一雙雙眼睛像利劍一樣緊緊盯著賭具，等待著開局的好戲。以作佐證。結果他徹底崩潰，徹底輸了個凈光。牟書生灰心喪氣地說，“老子輸了，把你真的輸了，老婆，你去吧。”他一把把她搡開，又像拎著一只死雞似地把她扔出去，那女子哭哭啼啼在空中翻了個個兒，央告著，“我不，我不，”牟書生道：“你去吧，過去你是我的老婆，現在你是人家的了，老婆，我不是人。“|回頭又對冷年根冷冷地說：“老冷，你贏走我的老婆，你有本事，我姓牟的說話算數。不過這不算完，你等著，那天咱再說。”他和山鷹走出那窯洞時，蝎子和老貓跑的氣喘噓噓回來，碰見書生就低三下四，就點頭哈腰地說：“來啦，來啦，錢來啦。”他正為輸了老婆生惡氣，一腳把個瘦蝎子踢了很遠，跌在圪針溝里，罵道：“你娘的，晚了。”“大哥，大哥，”蝎子慌忙爬起來，哭咧咧地邊喊著跑了去。后邊看熱鬧的人，有的散啦，有的還在觀看。噢，對了，冷年根因為贏了錢，把在場的所有閑散人，每人都發給了幾個錢，有的人高興地拿著錢走了，有的還在為老冷贏了書生的老婆而提心吊膽，萬一牟書生反悔，他們也好幫著說話。他們嘟嘟噥噥議論著。

冷招財在一片啼哭、哽咽和欷歔聲中，上茅廁去了。他惦記著老娘還缺一副棺材，這叫去哪里弄。他家里沒錢。滿不起呀，“娘——”二晗說的山上的死人和毛驢。他又一次觸摸到口袋里的圖紙，想著那箭頭所指向的孔家橋，孔家橋是個什么地方？他從茅廁出來，抬頭眺望黑壓壓的高山峻峰。天黑路滑。他瘸著一條腿是上不了山的。心想：“天亮了，說甚也得上山一趟。把那頭毛驢弄到手，去鄰村賣了，好給老娘買口棺材回來。嗯，爹去了哪里，娘都死了，他還不知道在哪里買牛——鬼混。”

山地彎村，散居著十戶八戶人家。到處是紅沾泥，臭水溝，牛糞、驢糞、豬糞、狗糞、到處臟兮兮，沒法下腳。這會兒正下著雪雨，地上的枯草鋪了一層白雪，一條很深的溝壑，長著幾棵凋零慘敗的雜七亂八的樹。彎曲陡峭的泥濘小路，像一條小蛇蜿蜒進村。路很泥，很滑，帶著冰渣兒。這種時候，行人沾掉鞋的很多，滑倒的人也不少。天，特別黑，也特別冷。老年根倒像吃了尖辣椒，心里暖融融，舒暢的很，斜跨著沉甸甸的錢袋，一只褐色的粗壯的大手拽著他贏來的勝利果實——牟書生的小老婆，她纖細的、軟綿綿、熱乎乎的小手，在黑暗的泥濘里忸怩著摸索著艱難地往前盤桓。她哼哼唧唧地哭，想掙脫他的手，那是不可能的。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男人，畜生一般的東西，竟然把她也輸給了人家。她心不甘，情不愿，惴惴不安地哼哼唧唧哭個不停，又扭不過面前這個老頭子有力的大手。一直向后墜著肥碩的大腚，走得特別磨蹭。

“掉鞋了，你別拽了。”她悲傷地細語輕聲地哭著說。年根仰臉看天，天上沒有星星，黑咕隆咚的像個無底黑洞，要是有個星星，打個明兒什么的。“你真麻煩！娘們兒。你就是我的了，別他娘的那么嬌貴。”他丟開她的手，她自己彎下腰在泥濘里摸索鞋，一使勁兒，“噗”的一聲，鞋拽了出來，自己一屁股蟅在冰渣地上，看不見鞋上沾有多少爛泥，但知道手指上黏糊的全是泥。就在這時，噗嗤，樹上掉下一片臭哄哄的東西，不偏不倚恰掉在年根的鼻子和嘴唇上。他下意識地嗅到是鳥屎：“這是什么鳥拉在我臉上了。晦氣，真晦氣，呸呸。該死的鳥，快走呀你！”他呵斥著猛拉她一把，她一滑溜，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賴，嚶嚶地哭。他抬袖口抹去臭哄哄的鳥屎。罵道：“你個邋遢東西，喪門星。我要不是拽你還能吃不了鳥屎。”他看到照她這樣的走法，天明也到不了家。家里是什么樣，他還不曉得。干脆，一彎腰，兩只手一掐，把她扔在自己的脊背上，沿著泥濘滑溜的小道，得意地往家里走去。他身體一晃，一只腳擩進了泥水坑里，全然不顧，拔出來就走。“贏了，我年根賭贏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說的。”他得意洋洋，心情舒暢，自言自語。那小女人在他的脊背上嚶嚶，來回擰動著柔軟的身體，一雙腳輪番踢著他的屁股。

“再動，再動就把你扔進這臭水溝里，叫蛤蟆、老鼠吃了你，不想活了！”他惡狠狠地斥罵。這一唬，還真管用，她老實地在他脊背上呆著，還是個哭，哭聲比剛才小多了，像個小蟲子叫。上坡下坡，拐彎抹角，滑滑溜溜，一拐進自家所在的那條幽暗可怖的窄巷里，天，遽然灰蒙蒙地亮了。怕有人看見他背個女人回家來。于是就停下腳步：“下去，下去，”低聲說。那女子在他身上似乎不愿意下地，雙手抱著他的脖子不松手。“下去，你想賴在我身上呀，快下來。”他一彎腰，把她擱在地上，說：“走吧，你這個懶豬，到家了你還想干什么？”又走了不遠，聞聲，從他家里傳出來抽泣聲和哭訴的說話聲。他大吃一驚，“啊，怎么了這是，難道是我老婆……”他不敢往下想，靜謐的四周似乎有幾只小蟲在為寒冷而凄，從他的院子里出來的哭訴聲飄入耳際，特別瘆人。還有二晗呼喚奶奶的悲哀聲，大曼的勸罵聲，在寒冷的山間晨空里飄蕩。

“快，你跟我來。”他說著扽了那女人的一只細手，一只手拽著沉甸甸的錢袋，沿著坑坑洼洼一條小道，踏著雜草上的雪花，拐進院子后邊的一間破屋子。屋子里，無門無窗，敞開著好幾個黑窟窿，有幾年沒進人了。地上鋪有雜亂的陳舊的刨渣花兒碎屑，有雞婆們打涼兒的窩，靠墻根幾根七歪八扭的碎木頭和一副折斷了的牛軛，還有不成形的木板碎片，他低聲安慰著她說：“你暫且就呆在這里，坐在不頭上。我先回家瞧瞧，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然后我再來叫你回家。”“不，我不在這里，我嫌怕，我嫌冷。”“怕什么，又沒有狼，吃不了你的。”他扔下一句硬邦邦的氣話，調屁股就走。